隱喻-李長青詩集

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
──兼記南非小說家姆佩（Phaswane Mpe , 1970─2004）

關於時代，我曾有冗長的詰問
重複鑲嵌於黑白的生活用語
一些嗆辣的食糧，天空的色澤
像這裡的礦藏神秘而憂傷

我曾深沉思索，周遭詭譎的笑容
我們的山眉的確位處市中心，有陽光盛大
建築高聳，有脫落的紅磚也有南非
瑣碎的顧忌，有些拼音
一直在晦暗的緯度，悄悄發聲

歡迎來到山眉，我也許使用英語
（或者陌生的阿非利康語，安德貝魯語
甚至模糊的豪薩語……）跟你打招呼
為你翻譯隔離政策的文法，向你介紹
大西洋，壯闊的波瀾以及祖魯話
尚未出現關於國籍──這個充滿歧義的
字彙之前，沉默而瑰麗的家園

關於歷史，我曾有靜默的
吶喊，在夜的極深處，自己
眉批自己，孤獨的註腳
渴求一場大雨潔淨，滌洗夢境呢喃
在遼闊的國度，大聲唱出
熟悉的民謠

文學是避難所
更是另一場龐大的飢餓
（外面的敘事已經，一團混亂）
在獲得與失去之間
我曾撫摸，皮膚上花蕊微鹹

（死神一度光顧，其韻腳
不甚和諧）我曾認定
沒有彩虹的大地，何需有詩
何需牢記心中的宇宙，我曾放棄
歌詠這個敗壞枯索的世界

我曾閱歷，生活的句號之前
若干苦難仍黏滯於小說灰白的章節
仍有陰天，圍攏人群糾結
我曾安靜注視他們，相仿的憂懼
在喧囂的廣場，也在荒野與文明
並存的這個世紀，世界洩漏的秘密
秘密噬咬自己的寂寞與寬容

夢想仍顛倒，越來越多陌生的眼神
仍在市中心繁殖：貧窮，憎恨，與愛滋
輕輕闔上夢中的荒原，感覺情節
飄零，漸疏，原有的日與夜
生活的輓歌，繼續流離，沉睡……

67號的孩子們
──紀念Lisa Tetzner（1894─1963）

彩虹應當，美好簡單
在柏林教堂殘破的邊牆
時光曾是一篇
經文，有誦聲和鬯

（當童年的玩伴變身政團
神隱的槍套，成為秘密的警察
國族的字母被圈讀
被考據，被倥傯
正義與罪愆，被齊整
被章與節，被挑染
被重新排版，鏗鏘的修辭學）

67號的孩子們，有人開始
學會納粹，有人被迫
蒐集不能發聲的拼音

公寓樓下是諸神
長階的懺悔，樓中樓的光影蒙太奇
童話的血月熒惑而賁張
在戰後，故事都成為森林
水流的殘映

翻開圖畫書，生日願望
依舊朦朧恍惚，回家的小路依舊翻騰
市鎮或鄉村，餅糧仍皸裂

67號的孩子們，有人已經熟練
玄奧詭譎的倒裝句，有人學會焚夜
學會星宿與基因的生辰排列

啊，多麼遙遠的
青春，多麼蒼老的掌紋，曾經密佈
威瑪共和的亡魂。秘密的條款
注釋最後一道天際線，世界已經
成為多麼亞利安的黃昏

時代是謎，是一段關於
劫掠的暗喻，是一雙詩意驟滅的眼睛
67號的孩子們，跟隨家人
繼續偷偷避開教會
流離輾轉，沒有門縫的天涯

有人瑟縮於甲板，湍渚的洋流
煢煢幽微的南美洲
有人藏在閣樓，闃暗陰森，默默修築
日記的堤岸，在回憶的封底
在夢靨的歧徑，67號的孩子們
仍不忘貼上
圖案晦澀的卡通玻璃紙

童謠應當傳唱，應當流轉
美麗的山巒與河床，兵燹熔灰
終將清洗，血泊的伏流
風雪的過境，那一場鄉愁的敘事
曾是一篇禱辭，真摯，澄澈……

黑暗之心
──關於海的倒敘，以及康拉德（Joseph Conrad , 1857─1924）

應該如何讀你，或者
你只願讓神秘的海洋倒敘
或者，像坎特伯里
灰濛的曲巷，天色沉著
冷靜，隱約映著時間的行跡

應該如何想像你，或者
只能聆聽黑暗叢林的秘密
然後慢慢忘記……
像斑駁的拼音選擇踏浪於
書脊的蔚藍，在寂寞的
肯特郡，唯有文字，才可以
波濤，才足以臨摹
黑暗之心

波蘭裔的船長，在海上
波瀾著俄國的口音，洶湧捲舌的
法語，艷陽或是暴雨
都向羅盤預約了英式炸魚

（那一對堅韌的鰭，曾經嗜潮
曾經漾著文學的口沫，在修辭句法
生活的汪洋泅泳，現實的眼睛
深諳水性，曾經多麼希望
成為泰晤士河，忠誠的支流……）

多佛海岸一直眷戀盤旋的沙鷗
儘管天與地，曾經流離失所
儘管黑暗之心
也曾經那麼康拉德

就讓帝國高尚的藤蔓繼續蜿蜒
生殖為小說，困頓的邦聯
就讓文明野蠻的庭階繼續宿醉
就讓愛與慈悲，自己長成
天涯的鬢髭，漸漸沒入剛果的
荒野，只要鄉愁
仍晦澀，這個陰鬱的世界

就讓生活的味蕾繼續訓詁
筆下的顏面，就讓異域的象群與彩虹
繼續踩踏著你我照耀著你我
填補著你我真實的，黑暗之心

蒼茫的記憶沒有邊界
文法的夢痕爬滿音階
失眠的防波堤，仍經常誤讀
水手的浪遊，星光的港灣
仍繼續閃耀夜的
疲憊，與東歐的脈搏

標音與母語都不曾忘記
世界仍像一場大雨，繼續滂沱你
多麼外國英語的黃昏
多麼繁複的接枝，葉脈，花蕊
與新春，終於
長成了泥土的典故

入夜之後，哪一個字彙
最適合值更，哪一頁沙灘最可以
舒展長夜的絲絨
與青苔，黑暗曾躲進
你的落腮鬍嗎？不怕遺失的
故事，總要等到星光更老
更醇的時候，被錨翻譯的人生
那麼遙遠的距離，才能破曉
才能穿透漂流的迷霧

姓名學

1. 冠姓

用衛星導航煙硝與彈匣的蒙太奇
用灰燼剪接安詳的松鼠與果蒂

把野薑捕蠅鐵蒺藜菅芒小蘗等等
饒舌咬舌的俗名學名，夢囈的孩子
甚至螢火蟲的腹胸都冠上你
鑲上我戴上他父兄的帝國屬姓

天空與海洋，都嵌入陌生的
經緯，然後用異國熱帶的殖民地唇語
拼音，造句，再造飛機


2. 夕暴雨（註）

當冷氣團從深沉的內陸
轉品島嶼低壓的鋒面為高壓為赤紅
的封面，時代脫落的裝線
遂被迫改版，排成肅穆的雲圖

西北雨後的濕氣那麼重，那麼痀僂
失憶的竹蜻蜓已無法飛抵殘餘的童年
水漬窗檯，模糊氤氳
風雨洗盡滴滴答答的1947
天馬茶房那麼沉默的屋簷


3. 火把

為了幫非常不美麗的那一家雜誌社
上妝，警棍只好填充型號1979的胭脂

大港埔圓環被穿戴成血色的耳勾
在不同口吻的魔鏡裡，許多眼瞼與頰骨
不斷被撲粉，被拒馬
被刷出，被紅潤的皮層

那些盾牌與防毒面具都懂得輕生
鬩語，他們說，火把沒有暝
沒有倖，公園的草皮灼傷不知道面積
長或寬都要問
SRC鋼骨結構的調查局


4. 足印

在碑文或郊區重新栽植的樹蔭
幾片落葉，靜靜棲止
揣想，曾被濃霧帶離的足印

趾痕一直晾在
時間的內心
那些年，天空不時堆疊
詭譎的雲
捲起來不及命名的雨

那些年，你曾為遊行的韻腳造字
為革命的註解眉批，筆劃寫滿不安的
島嶼──這個仍未周全的釋義

那些年，你曾是來不及
紀念的電光
石火，讓鐵窗沁映
月白的孤寂
長夜裡的黎明


5. 乳名

儘管蝴蝶曾被窒成戚戚的
標本，被典故，被紮成中國
結，被神州被山川被蟲魚被鳥獸
也被一枚鏤鏨了1987的銜章
勻勻落款

嘉南平原午後
硿窯的墨蘊逐漸穿透清朗的星空
拓印了鄉愁，生命與記憶
藏書票牋牋篤實，牢牢貼合
愛與希望，純真的乳名

註：夕暴雨，西北雨原音與原典。

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
──兼記南非小說家姆佩（Phaswane Mpe , 1970─2004）

關於時代，我曾有冗長的詰問
重複鑲嵌於黑白的生活用語
一些嗆辣的食糧，天空的色澤
像這裡的礦藏神秘而憂傷

我曾深沉思索，周遭詭譎的笑容
我們的山眉的確位處市中心，有陽光盛大
建築高聳，有脫落的紅磚也有南非
瑣碎的顧忌，有些拼音
一直在晦暗的緯度，悄悄發聲

歡迎來到山眉，我也許使用英語
（或者陌生的阿非利康語，安德貝魯語
甚至模糊的豪薩語……）跟你打招呼
為你翻譯隔離政策的文法，向你介紹
大西洋，壯闊的波瀾以及祖魯話
尚...

序《隱喻》　 詩人／Walis.Nokan
三十年前，一個尋常的星期五，有一個就學的青年邀我到城市的中心，在一樓或二樓的飲料店某個較為僻靜的桌椅，他在想像為書房那白燦悠悠的日光燈下，朗誦了一段又一段的詩句。這些詩句老是沒完沒了，再說，我想要趕回六十里外的部落，更何況，這些冗長的詩句，又聽不懂。我所知道的這位青年，是個詩人，帶領校內搖搖欲墜的詩社(我懷疑早已名存實亡)，他描寫的主題或許是薄弱的愛情，可能已經觸及模糊的歷史。不過，那天晚上朗誦的詩句不完全是他的創作，涉及的範圍包括整個宇宙以及不合邏輯的哲學思考，也許我聽錯了，那並不奇怪，渙漫的時光總會誤導逐漸腐朽的身體器官，特別是記憶。也許不是星期五，而是詩社定期月會的星期四，我們從校內移動到校外的二樓飲料店(我確定是二樓，飲料店則不置可否)，店家的白燦日光燈取代了教室昏黃的燈色。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晚上一下子向我展示了那麼多首詩歌。詩歌不完全是青年的創作，更多的是學弟學妹那些關於整個宇宙以及不合邏輯的哲學思考的作品。直到那個初識青年的晚上，對我來說，語言成了一種交流的手段，一種傳遞內心訊息的機制。青年李長青給我朗讀的詩歌向我顯示，詩歌語言是一種激情，一種夢想，是聆聽音樂的流水聲，這樣的詩歌，其隱喻，愈見彰顯在日後李長青寫作勞動的成果。

(死神一度光顧，其韻腳
不甚和諧)我曾認定
沒有彩虹的大地，何需有詩
何需牢記心中的宇宙，我曾放棄
歌詠這個敗壞枯索的世界
李長青《隱喻》，〈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

或許該提起二十年前青年詩人的造訪。我們剛剛結束上個世紀戒嚴的噤聲年代，無法說話的人群只能以筆代刀，年代距今仍不算久違，但現在已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事了。那時候，人們與漫長的孤寂和野蠻的權力共享一片土地；那時候，時代給我們的感覺是：衝決網羅、社會動盪，因為人群在那個被權力遺棄的舞台上，必須扮演各種受傷後的獸之掙扎。1997年，最遲不到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之前，詩人李長青與另兩位詩歌同儕來到我小小的部落，來到我復返童年的小學校，來到學校專供小學教師的宿舍，在那個繁花勝景的李子樹下，啤酒與烤豬肋排激盪出的味覺讓詩人們的談話勇敢而大膽。那時候青年詩人們已經寫出許多傑出或者平庸的作品，我暗喻他們說，歷史對詩歌重要。因為歷史的背後深藏的，總是對於島嶼土地厚實的愛，正是這種樸素且尋常的情感，可以讓詩歌在那個閃爍的刀光劍影下，又同時匕(筆)首幻舞之令人驚恐的清晨，安養生息。即便黑暗的過去與時間的深淵，早已體現在島嶼的生成，真正的古代人從來就不是開創世紀或從島嶼地底挖出的考古人類，而是我們自己承接黑暗的過去與時間的深淵。〈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詩人李長青不無對詩人這個行業下個註腳：文學是避難所／更是另一場龐大的飢餓。

(像剛剛蒸好的小米
玨亮而聖潔
彷彿銀河彷彿金夢)
李長青《隱喻》，〈卑南的意義〉

(讓我勇敢地說)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象徵性的，特別是詩歌。文學作品的基礎，以為很大一部分來自於生活經驗，其實只是調動那一小部分生活經驗的「視點」擴而為巨視的象徵，重要的是詩人表達自己的思想能力，無論是通過閱讀南非小說家姆佩、康拉德、阿契貝、柯慈的筆記或者踏查八通關、玉山、卑南，無論是通過對紀錄片的觀影或者走讀延平北路、台中盆地，無論是使用魔幻的技巧還是細緻描摹現實的手法，這都是無關緊要的。詩人表達思想的方式，猶如遊唱歌手的聲音，可以離開文字，留在人們記憶中，帶來恆久的痛苦與歡樂。閱讀詩人李長青的詩集《隱喻》，我的說詞並未淡化詩中過分的誇飾，沒有為他打磨詩句的稜角、刪除矯情與胡說八道，因為這些都不存在，他的寫作勞動做到了「帶來恆久的痛苦與歡樂」，這是我無法掩飾的隱喻。

很久以前，我在青年時期喜歡的是黃昏、城市、憂傷，如今則復返清晨、山林、沉靜。這是我從我喜愛的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借來的話，只不過是倒反了波赫士的心境。這正是我如今讀詩的心境，我希望詩人李長青明白我的了解，而且，這是一則「隱喻」，不是嗎？

序《隱喻》　 詩人／Walis.Nokan
三十年前，一個尋常的星期五，有一個就學的青年邀我到城市的中心，在一樓或二樓的飲料店某個較為僻靜的桌椅，他在想像為書房那白燦悠悠的日光燈下，朗誦了一段又一段的詩句。這些詩句老是沒完沒了，再說，我想要趕回六十里外的部落，更何況，這些冗長的詩句，又聽不懂。我所知道的這位青年，是個詩人，帶領校內搖搖欲墜的詩社(我懷疑早已名存實亡)，他描寫的主題或許是薄弱的愛情，可能已經觸及模糊的歷史。不過，那天晚上朗誦的詩句不完全是他的創作，涉及的範圍包括整個宇宙以及不合邏輯的哲學思考，也...

003　序《隱喻》　Walis.Nokan
008　我欣羨伊總是行tī 詩ê「暗意」中間　呂美親
015　詩做為勘查世界的文法　吳易叡
020　在亂世中返鄉——讀李長青詩集《隱喻》　吳易澄
027　拋磚 × 引玉——讀李長青《隱喻》　黃明峯
037　如是我聞　陳巍仁
044　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
049　67號的孩子們
054　黑暗之心
060　姓名學
067　回家I
093　回家II
109　隱喻
116　（他們）
125　等待，野蠻人
132　借來的時間
139　親像，有光
148　延平北路
152　關門
156　彷彿看見陌生的自己
169　關於時間的想像練習
173　手指練習
179　卑南的意義
182　畫畫課
185　我們所在的土地
210　[評審意見]黑暗之心不容易看見　鄭愁予
212　[評審意見]反對詩學　焦桐
213　發表與刊登紀錄

003　序《隱喻》　Walis.Nokan
008　我欣羨伊總是行tī 詩ê「暗意」中間　呂美親
015　詩做為勘查世界的文法　吳易叡
020　在亂世中返鄉——讀李長青詩集《隱喻》　吳易澄
027　拋磚 × 引玉——讀李長青《隱喻》　黃明峯
037　如是我聞　陳巍仁
044　歡迎來到我們的山眉
049　67號的孩子們
054　黑暗之心
060　姓名學
067　回家I
093　回家II
109　隱喻
116　（他們）
125　等待，野蠻人
132　借來的時間
139　親像，有光
148　延平北路
152　關門
156　彷彿看見陌生的自己
169　關於時間的想像練習
173　手指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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