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宅詭影
這是發生在江雨寒到職不久的事。
夏日黃昏，夕陽從敞開的落地窗斜照進房間，帶來一室黯淡光線和電扇吹不散的熱氣。
她背對房門使用電腦，因新進員工宿舍沒有冷氣，背後的房門也敞開著通風，水藍色半透明的門簾在暑氣中微微飄蕩。
「咦？剛才誰上樓了？」坐在對面用電腦的同事小怡抬頭望向房門外，突然問道。
江雨寒轉頭看看後方。門外是一條短短的走道，走道的兩端分別是另一個房間及浴室，浴室前左方是通往三樓的樓梯，此時樓梯間的燈光灰暗，老舊燈泡閃閃爍爍。
「有嗎？我沒聽到腳步聲。」
「我看到一個人從簾外經過，然後上三樓去了。」小怡以篤定的語氣說。
「會不會是樓上的李小姐回來了？可是應該會打聲招呼……」
三樓只有一個房間，住的是公司的會計小姐，雖然彼此不熟，但見面時至少會問候一下，像這樣一聲不響的默默上樓，實在有點奇怪。
「我們上樓去看看吧？」小怡提議。
江雨寒原本不想上樓，畢竟三樓是會計小姐的私人空間，擅自上去好像不太好，可是又擔心萬一是小偷就糟了，所以還是同意了。
她們一前一後地走上樓梯，這是江雨寒第一次到三樓，只見小小的走道上放著一個矮鞋櫃，鞋櫃旁就是三樓唯一的一個房門。
這麼狹窄的空間顯然藏不了人，小怡上前敲了敲緊閉的房門，無人回應，她的臉色有點難看，又不死心多敲了幾下，叩門聲在狹小昏暗的空間裡聽起來有些空洞。
相視一眼之後，兩人安靜地轉身下樓。
回到二樓的房間之後，江雨寒說：「大概是妳用眼過度，視覺疲勞吧？」電腦螢幕盯久了，常常會出現一些視覺暫留的幻象，不足為奇。
「嗯……或許吧！」
隔天晚上江雨寒回到員工宿舍，一踏上二樓，就看到小怡圍著浴巾匆促從浴室衝出來。
「原來是妳喔！」一臉慌張的小怡看到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怎麼了嗎？」
「妳問我怎麼了……剛才不是妳一直在敲浴室的門，敲得很急嗎？」
「不是我啊。」江雨寒晃了晃剛從街上買來的便當提袋。「我才剛回來。」
小怡的臉色瞬間刷白，白得令人驚恐。
「也許是其他同事急著上廁所，妳別害怕。」她連忙安慰小怡。「我去問問看是誰敲門。」
這棟三層樓的透天厝總共住了五個女生，一樓是客廳、廚房、洗曬衣場；二樓有兩個雅房及一間共用的浴室，除了她們兩人的房間之外，另外一間住著兩位公司的行政助理小姐；三樓則是一間獨立套房。
「不用問了。」小怡的聲音明顯發抖。
「為什麼？」
「除了我們，其他三個人都不在。」
「呃，不會吧？」
「是真的，明天開始連假三天，她們下午都已經回家了。」明明天氣酷熱，小怡卻顫抖如北風中的落葉。她抬頭看向通往三樓的樓梯間，快壞掉的燈泡持續忽明忽滅。
開會的時候，曹承羽滔滔不絕地對著台下眾編劇指謫批判劇本缺失。
曹承羽是編劇組組長，在公司有將近十年的資歷，除了是高階主管，同時也是董事長身邊的得力助手，能左右公司決策，並擁有編劇組的人事任命權，可謂位高權重。因年輕有為且外型出眾，是諸多女性員工憧憬愛慕的對象。
雖然平常待人謙和有禮，但一談到工作相關，便絕對鐵面無私、秉公處事。
這次負責擬定劇情大綱的人是江雨寒，理應比別人更加仔細聆聽台上組長的指示，但她總是定不下心，眼睛時時瞥向小怡的方向。
她覺得小怡最近怪怪的，整天垂頭默坐，不發一語，問她問題也很少回答。開會時也是這樣，對主管的話語毫無反應，好像一切與她無關似的。
江雨寒憂心地看了她一會兒，回過頭，視線剛好對上麗環凝視的目光。
那時她跟麗環還不熟，只知道麗環來頭不小，是一位資歷比她們大很多的老前輩，一梯退三步的話，她們這些新進編劇大概得退到太平洋。
江雨寒禮貌性地對她微微點頭，原狀似若有所思的麗環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奇異表情。
這場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多，窗外夜色如墨，組長還在長篇大論，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與會眾人皆是又累又餓、一臉疲憊，但沒有人敢出聲打斷組長的高論，頂多偷偷打個無聲的哈欠。
坐在江雨寒旁邊、一直沉默的小怡突然發出「喀、喀、喀」類似打嗝的聲響，她驚訝地轉頭，只見小怡身體劇烈顫抖，接著開始反覆屈伸扭動，同時陣陣乾嘔。
江雨寒見情況不妙，正想打電話叫救護車時，麗環神色凝重地問她：「她最近有遇到什麼怪事嗎？」
「前幾天我們在宿舍寫稿，小怡說看到有個人影走上三樓，可是我們去三樓查看的時候，卻一個人也沒有。還有上禮拜五，小怡一個人在宿舍洗澡，說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我只知道這些……」她認真地想了一下，據實以告。
麗環聞言神情微變，立刻轉身跑出編劇室。
江雨寒不知所措地看著持續顫抖及發出嘔吐聲的小怡，有點害怕，承羽走過來拍拍她，溫柔地安慰道：「不用擔心，這個麗環有經驗，妳不要害怕。」
過了一會兒，麗環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摺成方形的白色紙包，對小怡的背輕輕拍打。
隨著規律的拍打動作，小怡漸趨平靜。
完全停止嘔吐之後，小怡抬起冷汗涔涔的臉，看到大家或站或蹲的圍在她身邊，感覺有些困惑。「怎麼了？你們幹嘛看著我？」
「卡得有點嚴重，還是要去有法力的宮廟處理一下比較好。」麗環對著小怡說。
「卡？卡什麼？」江雨寒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
「卡到陰啦！簡單說，就是撞鬼中邪的意思，最好是去大廟請法師做一下法，這樣了解嗎？」
江雨寒驚訝得說不出話，小怡則是臉色很難看地點點頭。
由於小怡看起來相當虛弱，會議提前結束。為了安全起見，江雨寒拖著小怡到附近醫院掛急診，檢查結果並無異常。
試用期滿的前幾天，小怡決意辭職。
據她所說，這段日子以來，她看到不尋常景象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
彎腰洗頭髮的時候，彷彿從兩腳之間看到背後站了一個人，一轉頭又無所見；只有她一個人在宿舍的時候，清楚看到陌生人影上樓，然後消失在樓梯口……諸如此類，使她瀕臨崩潰，即便四處燒香求神拜佛也無濟於事，只好忍痛放棄成為編劇的夢想。
而在小怡搬離員工宿舍的隔天，住三樓的會計小姐也無預警的離職了，全部的家當在一天之內搬得精光。
剩下的兩位室友告訴江雨寒關於會計小姐日間臨走之前說的事―
自從住進三樓的套房，她一直感覺很不安寧，深夜經常聽到上樓的腳步聲。
當時二樓住的是另外兩位早已離職的新進編劇，以及目前那兩位行政助理小姐。
一開始，她以為是其他同事的腳步聲。因為她房間外面的走道是公共區域，大家都可以使用，所以也不便說什麼，只是覺得有點吵而已。直到二樓那兩位新進編劇猝然離職的時候，大家聊起來才知道，根本不曾有人半夜走上三樓。
她心裡覺得毛毛的，但那腳步聲通常到樓梯口就戛然而止，雖然有點詭異，但對實際生活影響不大，為了免費的員工宿舍，她就忍耐著繼續住。
漸漸的，那腳步聲延伸到房門口，聽起來就像停在門外準備開門的樣子。她越來越害怕，於是讓樓梯轉角及門外走道的燈徹夜亮著，冀望可以驅散一些恐懼。
昨天深夜，她縮在被窩快要入睡時，不經意瞥見從門下隙縫透進來的光好像被物體遮住了，呈現一種奇怪的影子。
她驚疑不定，直盯著門下黑影看，深怕會有什麼東西突然闖進她房裡。過了許久，黑影始終不動，她有些不耐煩，大著膽子走到門前彎腰一看──門外立著一雙黑色的腳。
她嚇得暈過去，隔天早上清醒後立即遞出辭呈，一刻也不耽擱地搬離。
客廳明明很悶熱，江雨寒卻聽得背脊發涼。「好可怕，這種情況不能請道士還是法師來處理嗎？」
兩位行政助理小姐面露難色，無奈地說：「聽說董事長不喜歡這些鬼神迷信之說，要是亂講話傳到公司高層耳朵裡，會被炒魷魚的，所以囉，我們也沒辦法。」
當天晚上，江雨寒躺在床上，很難入睡，因為傍晚談論的話題讓她深感恐懼，雙手不自覺地拉緊被子，但連日熬夜趕稿的疲倦讓她漸漸睡去。
半夢半醒間，一直覺得右手臂很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搔弄，她伸手拂掉，過了一會兒， 那種搔弄的感覺又出現了。
如此重複數次，睏倦渴睡的江雨寒終於徹底清醒了。
手臂仍然很癢，她顫慄地轉頭一看，發現散亂的長髮纏繞住自己的手臂。
「原來是自己嚇自己啊……」壓抑在心底的恐懼感驀然一鬆，她起身開門，想上廁所。
走出房門，一眼看見正前方通往三樓的階梯上有個陌生的黑影。
那個黑影似乎察覺到她的出現，止住上樓的動作，在樓梯間閃爍晦暗的燈光下，緩緩將臉轉過來……
不等對方把臉轉正，江雨寒立即往一樓樓梯衝下去，火速拉開大門跑到門外，再使勁關上。做事向來慢條斯理的她，動作從未像此刻這樣俐落。
剛才那是什麼？外型雖是個人的樣子，但沒有人體的厚度，看起來像是剪成人形的黑色紙板，或是投映在牆上的影子一樣，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慄。
她搓了搓裸露在夜風中的手臂，站在深夜的馬路邊，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麼辦。由於倉促出逃，兩手空空如也，手機沒拿，鑰匙也沒帶。
鐵製的宿舍大門一旦關上就會自動反鎖，即使有那個膽子回去，沒有鑰匙也無法開門。
如果蹲在宿舍外面等到室友睡醒出門，要等幾個小時？就在她認命地思考著這個淒慘的問題的時候，一輛轎車從馬路的另一頭開了過來，在她前方減速停下。
編劇組組長曹承羽一臉驚詫地下車，快步走到她面前。
「小雨！這麼晚了，妳在這裡做什麼？」急促的語氣明顯流露關切。
江雨寒抬頭望著頂上彷彿散發萬丈光芒的組長，一瞬間幾乎有種要跪下膜拜的衝動──救星！真的是救星！今晚不用露宿街頭了！
雖然她不敢自認為跟組長很熟，但組長是大家公認的好人，一向也對她照顧有加，她相信組長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
正想告訴他剛才見鬼的事，突然及時想起其他同事的警告──老闆不喜歡怪力亂神，更不喜歡員工說公司鬧鬼。
像組長這樣日近天顏的人，會不會把她說的話告訴老闆呢？
她雖然害怕這裡的環境，卻還是不想這麼快就捲鋪蓋走人，於是隨便掰了一個自己說著都很心虛無力的理由：「我出門忘記帶鑰匙……室友都睡著了，沒人可以幫我開門……」
承羽聽了，臉上的表情更訝異了。明知小雨說的不是實話，但也不願讓她困窘為難，於是點點頭，不再多問。
「我家就在附近，妳先跟我回去，一個人在這裡太危險了。」
「那就打擾了！」本想客套幾句，但想想狼狽至此的人沒有客套的本錢，也就算了。
江雨寒坐上副駕駛座，承羽重新發動車子之後，遞了一件自己的外套給她。「先穿上，車上冷氣有點冷。」
正想說她不冷，忽然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是粉紅色而且還有卡通圖案的連身裙睡衣。
……真是糗大了。
她只得乖乖接過那件對她來說大得離譜的風衣，套在身上。
組長所謂的「家」，位在鬧區的嶄新電梯大樓，三房兩廳，但只有他一個人住，沒有其他家人。
三個房間，一間是書房，一間是儲物室，所以他把唯一的臥室讓給她，自己又開車出去了，他說他去其他同事的宿舍借住，明早再來接她。
江雨寒在他雅潔齊整的臥室看到一張組長和女生的合照，那女生很漂亮、很有氣質，放在大學裡大概是校花等級的。
她想那就是他的女朋友吧，郎才女貌，倒是非常登對。
隔天下午有例行會議，開會的時候，江雨寒頻頻望向麗環。
聽其他同事提過，麗環前輩天生陰陽眼，而且好像有在「修行」，身上有點法力，跟她比較熟的同事私底下還稱呼她為「師姑」什麼的，或許能找她幫忙處理宿舍鬧鬼的事？
可是要怎麼開口才不會太突兀失禮呢？她一直苦苦思索這個問題。
晚間八點多散會之後，編劇組成員紛紛起身離開，麗環露出招牌的爽朗笑容，主動走向她。「妳有事找我啊？」
「妳怎麼知道我有事要找妳？」她什麼話都還沒說呢。
「妳氣色不好，事出必有因。」
「前輩竟懂觀相望氣之術嗎？」江雨寒不禁肅然起敬。
麗環聳聳肩，「不懂。我隨便說說而已，電視上不都這樣演？」
江雨寒愣了一下，「可是妳怎麼會知道我有事找妳？」
「開會之前承羽告訴我，妳好像遇到麻煩，『特別』交代我一定要好好關照妳。」麗環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吧，到底什麼事？」
江雨寒沒有察覺到對方口氣中的曖昧之意，便請麗環隨她回宿舍，在半路上將所有的事情告訴她，敘述完宿舍也到了。
麗環一直神色凝重地傾聽著。
「我要到妳說的那個房間看看，帶路吧！」她說。
進到三樓空房間後，麗環點燃一個小三角錐形的香放在角落，然後自己面向角落盤坐。
江雨寒猜想她是在跟靈體溝通，所以不敢驚動，屏氣凝神恭立一旁。
大概過了半小時，麗環才緩緩起身。
「我都知道了，這棟房子原是法拍屋，在被公司買下來之前出過命案，前住戶從三樓這個房間跳樓自殺，妳們所說的那個影子，是死者變成的地縛靈，一直在重複生前的動作。」
江雨寒既畏懼又崇拜地看著她，「前輩妳怎麼知道的？是……難道是那個地縛靈告訴妳的嗎？ 」
「想太多！」麗環笑著拍拍她的頭。
「……不然妳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麗環將手機的對話紀錄拿給她看。「我有個朋友在這裡當記者，雖然這件事當時被刻意壓下來，但當地記者消息是很靈通的 。」
原來是這樣……她決定收回自己的崇拜。
「妳還以為我真的會通靈喔？哈哈哈！」麗環誇張地放聲大笑。「拜託！我要是真的有靈能力，早就去開宮廟賺錢了，還當什麼編劇！」
「那這裡要怎麼處理？」江雨寒一臉愁苦，完全笑不出來。「同事她們都說上頭不會同意請法師來作法。」
「其實老闆非常迷信，但他打死不會承認公司鬧鬼。這樣吧，我幫妳們驅邪好了。」
「妳真的會嗎？」她驚訝地看著麗環。
對方遞給她一個神祕的微笑，說要先回家拿驅邪的道具。
那天晚上，整棟宿舍一到三樓被麗環撒滿米粒、粗鹽、蒜瓣、艾草粉、榕葉……等等，事後江雨寒一個人打掃得很辛苦。
不久之後，從麗環口中獲悉這件事的承羽把她調到另一棟有冷氣的高級員工宿舍，二樓那兩位助理小姐是否繼續見鬼，就不得而知了。
劇本送審的空檔，編劇組進行為期七天的外出取材例行活動。
編劇組含組長共六人，分成兩組，各自選擇取材地點。
分組的時候問題來了，沒有人願意和有靈異體質的麗環同一組，連一向公平公正的組長承羽都閃得遠遠。
「琴琴……」麗環用乞憐的表情看著玉琴。「沒有人要跟我一組，我好可憐……」
玉琴在編劇組資歷較淺，但據說和麗環從幼兒園就認識，交情深厚，非比尋常。
「這不是很正常嗎？鬼才敢跟妳同組！」玉琴毫不留情地說。「妳自己一組好了！」
「怎麼可以這樣！」麗環轉向承羽抗議：「組長！大家排擠我，這不公平！」
原本掩嘴偷笑的承羽即刻正容說道：「對，大家不可以這樣，我們是一個團體，理應團結互助……」
玉琴打斷他的話：「那好，就決定你跟麗環同組，剩下我們四個一組，結案！」
「不行！這不公平！」承羽瞬間神色慘然。
他雖然不怕鬼，但也不想跟麗環同組。同事多年，他深知麗環的搞事能力有多強，跟她同組鐵定倒楣。
「我看大家抽籤好了，這樣最公平。」麗環一邊說，一邊裁紙做出五個籤。「抽中我名字的，就跟我一組。」
其他人顯然不大樂意，但也沒有更好的方法。
「來來來！最菜的先來。」麗環朝江雨寒招招手。
她依言拈了一個籤，當場打開，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環」字。
她清楚聽到眾人竊笑的聲音，不過倒不覺得怎樣，因為當時還不知道，跟麗環出遊是多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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