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詩選1（1909-1922）：《荒原》及其他詩作》
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
S’io credessi che mia risposta fosse
a persona che mai tornasse al mondo,
questa fiamma staria senza più scosse.
Ma per ciò che giammai di questo fondo
non tornò vivo alcun, s’ i’ odo il vero,
senza tema d’infamia ti rispondo.
那我們走吧，你我一同──
當黃昏被攤開，緊貼著天空，
像一個病人麻醉在手術台上。
我們走吧，穿過某些半荒棄的街道──
有廉價時鐘酒店供人整夜胡鬧，
有鋸木屑和牡蠣殼碎粉滿佈的酒樓
而又咕咕噥噥的隱歇之藪；
那些街道一條接一條，像煩冗的論辯，
意圖暗藏險奸
把你引向一個勢不可當的問題……
啊，不要問：「是甚麼勢不可當啊？」
我們一起去拜訪拜訪啊。
房間裏，女人們進進出出，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背脊擦著窗玻璃的黃色霧靄，
口鼻擦著窗玻璃的黃色煙靄，
把舌頭舔進黃昏的各個角落，
在一灘灘的潦水之上徘徊，
讓煙囪掉下來的煤煙掉落背脊，
滑過平台，再突然躍起，
發覺時間正值十月的柔夜，
就繚屋一圈，滑入睡夢裏。
啊，的確會有時間
給黃色的煙靄，那沿街滑動、
背脊擦著窗玻璃的黃色煙靄；
會有時間，會有時間
裝備一張面孔去見你常見的張張面孔；
會有時間去謀殺，去開創，
有時間給雙手所有的工作、所有的日子──
那雙手，會拈起一個問題，往你的碟上放；
有給予你的時間、給予我的時間，
也有時間給予一百次的舉棋不定，
給予一百次的向前憧憬和重新修訂──
在吃吐司、喝紅茶之前。
房間裏，女人們進進出出，
以米凱蘭哲羅為談論題目。
啊，的確會有時間
去猜想：「我可有膽量？」「可有膽量？」
有時間回頭，沿樓梯下降，
髮叢中間露一斑禿模樣──
（他們會說：「薄得多厲害呀，他的頭髮！」）
我的早晨上衣，衣領緊緊上翹，貼著下巴，
我的領帶，鮮艷而不浮誇，有簡樸的扣針來穩扎──
（他們會說：「他的雙臂跟雙腿真瘦哇！」）
我可有膽量
把宇宙騷擾？
一分鐘內有時間
去決定，去修訂，再讓下一分鐘去倒繞。
因為呀，我已經全部熟悉，全部熟悉──
熟悉一個個的黃昏、早晨、下午，
我曾用咖啡匙子把我的生命量出；
我熟悉那些聲音，殞落間殞斃，
覆蓋於更遠處的一個房間飄來的樂音內。
好啦，我該怎麼冒昧？
啊，我已經熟悉那些眼睛，全部熟悉──
以定格的片言隻語把你盯定的眼睛。
而一旦被定格，趴在別針頭，
一旦被別針釘住，在牆上蠕移，
我又該怎麼著手
吐出我的日子跟習慣的所有蒂末碎零？
那我該怎麼冒昧？
啊，我已經熟悉那些手臂，全部熟悉──
戴著手鐲的手臂，白皙且袒露
（不過在燈光下，淺棕的細毛密佈！）
是一襲衣裙的香水
令我的話語離題出軌？
沿桌枕著或摟按著披肩的手臂。
那麼，我應該冒昧嗎？
要冒昧又該怎麼著手？
. . . . .
我該說，暮色中我穿過橫街窄巷，
看青煙從只穿襯衫、俯身窗外的
一個個寂寞男人的煙斗冉冉上升嗎？……
我早該成為一雙嶙峋的螯
慌忙竄爬過寂靜的海床。
. . . . .
下午、黃昏又睡得這麼安恬！
由長長的纖指柔撫輕輕，
入睡了…疲倦了…或者在裝病，
在地上伸展，在這裏，在你我身邊。
我該在吃過茶點，吃過冰淇淋後，
奮力把這一剎那推向緊要關頭？
不過，我雖曾哭泣，曾齋戒，曾哭泣，曾祈禱，
雖曾見過我的頭顱（變得有點禿了）
放在托盤上端進來，
但我絕不是先知──這裏也沒有大事存在；
我見過我一瞬的偉大晃耀，
見過永恆的侍者抓著我的上衣竊笑──
一句話：當時我的心在發毛。
說到底，如果當時這樣做，值得嗎？
喝過酒，吃過果醬，用過茶點，
在瓷器間，在談論你我的話語間，
在當時那一刻，可值得
把這件事一口咬掉？──咬時微笑著；
值得把宇宙捏成圓球那麼大，
把它滾向一個勢不可當的問題，
說：「我是拉撒路，從陰間重返世上，
回來把一切向你轉達，我會把一切向你轉達」──
要是有人，把枕頭在鬢邊輕輕一放，
說：「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呀，
完全不是呀。」
說到底，如果當時這樣做，值得嗎？
在當時那一刻，可值得？
在一次次落日、一個個門前庭院、一條條灑過水的街道之後，
在一本本小說、一個個茶杯、一襲襲曳地長裙之後──
這一切之外，還有那麼多事情在後頭。──
僅要說出我的意思已經不可能！
啊，彷彿幻燈把條條神經投射在銀幕上，影像縱橫：
要是有下述情形，當時那一刻可值得？
一個人，擺放著枕頭或者把披肩猝然脫下的剎那，
向窗戶轉身間，說：
「完全不是呀，
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呀。」
不！我不是哈姆雷特王子，也沒人要我擔當這個角色；
我是個侍臣，各種雜務過得去的侍臣：
諸如給巡遊體面，演一兩場鬧劇去丟人，
為王子出主意；毫無疑問，是個工具，易於調派，
畢恭畢敬，樂意為人效勞，
圓滑、機敏，而且誠惶誠恐；
滿口道德文章，不過稍欠頭腦；
有時候，甚至近乎懵懂──
近乎──有時候──一個大蠢材。
我漸趨衰老了……漸趨衰老……
所穿的褲子褲腳要捲繞……
我該從後面把頭髮中分？ 我有膽量吃桃子嗎？
我要穿上白色的佛蘭絨褲，在海灘上蹓躂。
我聽到條條美人魚向彼此唱歌對答。
我相信她們不會對我唱。
海風把波浪吹得黑白相間的時候，
我見過她們騎著波浪馳向海深處，
波浪後湧時把濤上的白髮撥梳。
我們曾在大海的內室徜徉，
左右是一個個海姑娘，額上繞著海藻，有棕有紅，
直到人聲把我們喚醒，我們遇溺在海中。
註釋
1. 此詩寫於巴黎和慕尼黑，時間為一九一○年二月至一九一一年七／八月；最初發表於芝加哥的《詩刊》(Poetry)（一九一五年六月）。據艾略特自述，此詩約於一九一○年構思；當年秋天往巴黎時，已寫成多個片段，其中可能包括 “I am not Prince Hamlet” 一節（這節有拉佛格 (Laforgue) 影響的痕跡。詩中的主角在艾略特早期一首題為 “Spleen” 的詩中已出現：“And Life, a little bald and gray, / Languid, fastidious, and bland, / Waits, hat and gloves in hand, / Punctilious of tie and suit / (Somewhat impatient of delay) / On the doorstep of the Absolute.” Matthiessen 認為，此詩在多方面都受拉佛格影響，不過詩中匠心，非拉佛格所能臻。）艾略特談到德恩 (John Donne, 1572-1631)、科比埃 (Tristan Corbière, 1845-1875, 原名Édouard-Joachim Corbière)、拉佛格 (Jules Laforgue, 1960-1887) 的「詩法」( “verse method” ) 時指出，主導詩律的是內心世界，而非外在事件。這一詩法，在《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中也可以看到。除了拉佛格，法國哲學家柏格森 (Henri-Louis Bergson, 1859-1941)、小說家菲利普 (Charles-Louis Philippe, 1874-1909)、俄國小說家多斯托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也拼 “Dostoyevsky” ), 1821-1881, 俄語Φ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 對艾略特也有影響。《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中，讀者可以看出，艾略特描寫主角的心理時，與柏格淼的《形而上學導論》( “Introduction à la Métaphysique” ) 和專著《物質與記憶》(Matière et mémoire) 呼應。參看Southam, 45-47。
作品以獨白 (monologue) 方式刻畫一個未老先衰的男子愛上一個女子，卻猶豫狐疑，畏葸膽怯，在獨白過程中把內心世界表露無遺。
作品題目中的人名的寫法 ( “J. Alfred Prufrock” ) 與艾略特早期的簽名格式 ( “T. Stearns Eliot” ) 相類。艾略特指出，稱為「戀歌」( “Love Song” )，是受了吉卜齡 (Rudyard Kipling, 1865-1936) “The Love Song of Har Dyal” 一詩的題目影響。作品最初的題目為 “Prufrock Among the Women”。參看Southam, 47。
《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收錄於艾略特的第一本詩集《普魯弗洛克及其他觀感》(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一九一七年出版，共印五百冊，經過五年才售罄。詩集獻給法國朋友維登納爾 (Jean Verdenal, 1890-1915)。詩的獻詞為 “For Jean Verdenal, 1889（出生年分有別於今日常見的資料）-1915 / Mort aux Dardanelles”（「獻給尚．維登納爾，一八八九─一九一五／卒於達達尼爾海峽」）。其下有引言：“Or puoi la quantitate / comprender dell’amor ch’a te mi scalda, / quando dismento nostra vanitate, / trattando l’ombra come cosa salda.”（「現在，你可以明白了：我一旦忘掉／我們的虛幻，視幽靈為實體激發／孺慕、叫我敬愛你的，是多強的火苗」），出自但丁《神曲．煉獄篇》第二十一章一三三─三六行。漢譯引自但丁著，黃國彬譯註，《神曲．煉獄篇》（台北：九歌出版有限公司，二○一九年四月，增訂新版九印），頁三二二。在煉獄裏，斯塔提鳥斯 (Statius, A. D. 45-96) 碰見他景仰的詩人維吉爾，走過來彎腰要摟抱維吉爾的腿，表示敬意。維吉爾制止他，說彼此不過是虛幻的幽靈，都沒有形體。於是，斯塔提烏斯說出上引的話。艾略特認為，斯塔提烏斯與維吉爾相逢，是詩中最動人的會面場合之一。
一九一○年，艾略特在巴黎認識醫科生維登納爾，二人同在一所宿舍寄宿，同時都寫詩，都喜歡拉佛格，而且一起討論最新出版的書籍，一起參觀博物館。一九一一年秋，艾略特返回美國後，繼續與維登納爾通信。後來，維登納爾成為醫生，一九一五年五月，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達達尼爾海峽 (Dardanelles) 為國捐軀。一九一六年五月，艾略特寫信給康拉德．艾肯 (Conrad Aiken)，說維登納爾之死，是他寫不出作品的原因之一。一九三四年四月出版的《標準》(Criterion) 雜誌中，艾略特發表文章，讚美巴黎文化豐厚，貶英格蘭和美國為文化沙漠；同時憶述他和維登納爾的友誼。
2. 這段引言為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二十七章六一─六六行，是地獄第八層的陰魂圭多．達蒙特菲爾特羅 (Guido da Montefeltro, 1223-1298) 伯爵所說的話。圭多在陽間時，曾給教皇卜尼法斯八世 (Bonifazio VIII) 出謀獻計，屬奸人之列。卜尼法斯是但丁的死敵。但丁遭流放，全因卜尼法斯八世險詐。「卜尼法斯」是一般漢譯。按意大利語發音，可譯為「波尼法茲奧」。這段意大利文的漢譯為：
「要是我認為聽我答覆的一方
是個會重返陽間世界的人，
這朵火燄就不會繼續晃蕩。
不過，這個深淵如果像傳聞
所說，從未有返回人世的生靈，
就回答你吧。—我不必怕惡名玷身。」
見但丁著，黃國彬譯註，《神曲．地獄篇》（台北：九歌出版有限公司，二○一九年四月，訂正版九印），頁五一五。
Barbi et al. 和Petrocchi 的兩大權威版本與艾略特所引用的版本有別；謹錄如下：
S’i’ credessi che mia risposta fosse
a persona che mai tornasse al mondo,
questa fiamma staria sanza più scosse; ( “sanza”，艾略特的引文作 “senza” )
ma però che già mai di questo fondo ( “già mai”，艾略特的引文作 “giammai” )
non tornò vivo alcun, s’i’ odo il vero,
sanza tema d’infamia ti rispondo.
有的論者認為，引言有自描成分。據康拉德．艾肯 (Conrad Aiken) 的說法，艾略特極度害羞；羅素曾於一九一四年教過艾略特，認為他「太過溫文，品味完全無懈可擊，不過沒有活力或生命力，也沒有幹勁」( “ultra-civilized…altogether impeccable in his taste but has no vigour or life – or enthusiasm” )；維珍尼亞．吳爾芙 (Virginia Woolf) 於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在日記裏說：「艾略特先生真是名如其人—一位儒雅、細緻而有修養的年輕美國人，說話緩慢，彷彿每一字都經過特別雕琢。」( “Mr Eliot is well expressed by his name – a polished, cultivated, elaborate young American, talking so slow that each word seems to have special finish allotted to it.” )。參看Southam, 47-48。上述的不少特徵，也可以拿來形容《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的戀歌》的主角。一九六二年，艾略特在一次訪問中說，普魯弗洛克塑造自他本人和一個年約四十的男子。而 “Prufrock” 一名，叫人聯想到 “prudence” （「謹慎」）、“primness”（「拘謹」）、“prissiness”（「一本正經」）。這些特徵，與詩中主角的性格吻合。把 “Love Song”（「戀歌」）與 “Prufrock” 扯在一起，聽來也就有點荒謬。參看Southam, 37。
《艾略特詩選2（1925-1962）：《四重奏四首》及其他詩作》
空心人
給老蓋伊一便士好嗎？
一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稻草人
彼此相靠著
頭顱塞滿了稻草。唉！
我們一起竊竊私語時，
我們的乾嗓子
寂靜且沒有意義
像乾草中的風
或像老鼠的腳在我們的
乾地窖裏竄過碎玻璃
沒有形狀的樣貌，沒有顏色的陰影，
癱瘓的力量，沒有動作的手勢；
那些目擊過程而跨進
死亡的另一王國的人
其記憶中的我們──如果其記憶真有我們的話──
並不是迷失的暴烈之魂，而只是
空心人
稻草人。
二
我在夢中不敢正視的眼睛
在死亡的夢境王國
這樣的眼睛不會出現：
那裏，眼睛
是照落斷柱的陽光
那裏，一棵樹在擺動
而眾嗓之音
在風的歌唱中
比一顆星子淡出時的輝芒
還遙遠還莊嚴。
在死亡的夢境王國
別讓我距離更近
讓我也穿起
這類蓄意而穿的偽裝
老鼠衣、烏鴉皮、交叉棒
在一片野地上面
行動與風相仿
距離不會更近──
並非暮色王國中
那最後的相會
三
這是死去的國度
這是仙人掌國度
這裏，豎起了
石頭偶像，這裏，他們接納
一個死人之手的懇求
在一顆淡出星子的閃爍下。
在死亡的另一王國
情形是這樣嗎
我們在婉然
顫抖的時辰
單獨醒來
嘴唇本來要親吻
這時卻噏動著向斷石說禱詞
四
那些眼睛不在這裏
這裏沒有眼睛
這瀕死星子的深谷
這空洞的深谷
我們湮沒的各個王國的這一斷顎
在這裏，在最後的一個相會處
齊集在腫脹河流的沙灘上
我們一起摸索
並且避免說話
沒有視覺—除非
那些眼睛再出現
像那顆永遠不滅的亮星
死亡的暮色王國中
那朵千瓣玫瑰
只是空無之人的
希望
五
我們在此繞圈走，圍著仙人果
仙人果呀仙人果
我們在此繞圈走，圍著仙人果
早晨五點繞圈走。
在意念
與現實之間
在動
與行動之間
暗影下投
因為國度是你的
在構思
與創造之間
在情感
與回應之間
暗影下投
生命是十分漫長的
在慾念
與抽搐之間
在效力
與存在之間
在本質
與降臨之間
暗影下投
因為國度是你的
因為是你的
生命是
因為國⋯⋯是你的
世界就這樣結束
世界就這樣結束
世界就這樣結束
不是隆然而是嚶然。
註釋
1. 庫茲先生──他死了：原文“Mistah Kurtz—he dead.”這是《空心人》(The Hollow Men) 扉頁部分的引言，見T. S. Eliot, Collected Poems: 1909-1962, 87。引言出自康拉德 (Joseph Conrad) 的《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
2. 空心人：原詩題目：“The Hollow Men”。艾略特指出，題目是把 “The Hollow Land”（威廉．莫里斯 (William Morris, 1834-1896)傳奇的書名）和 “The Broken Men”（吉卜齡(Rudyard Kipling) 詩作的題目）合併而成。“hollow men” 一語，也在莎士比亞劇作《尤利烏斯．凱撒》(Julius Caesar，一譯《凱撒大帝》) 第四幕第二場布魯圖斯 (Brutus) 的對白中出現：
But hollow men, like horses hot at hand,
Make gallant show and promise of their mettle;
But when they should endure the bloody spur,
They fall their crests, and, like deceitful jades,
Sink in the trial.
此外，《黑暗之心》也給了艾略特啟發。在該小說中，敘事者形容庫茲 (Kurtz) 為“hollow sham”、“hollow at the core”，而「空心」這一主題也遍佈全詩。參看Southam, 207-208。此詩大約完成於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即艾略特整理《荒原》期間。當時，艾略特因精神崩潰，正在馬蓋特 (Margate) 療養。詩中的第十一、十二行 (“Shape without form, shade without colour, / Paralysed force, gesture without motion”)，與艾略特當時所患的意志缺乏症 (aboulie) 病情吻合。自一九一七年起，艾略特常與詩人兼評論家赫爾伯特．里德 (Herbert Read) 討論自己的詩稿和校對稿，並徵求他的意見。日後，里德指出，艾略特的作品中，若論個人經歷的自剖程度，沒有一首比得上《空心人》。參看Southam, 208。有關此詩的創作時間、創作過程、創作方法，參看Southam, A Guide to the Selected Poems of T. S. Eliot 的附錄 (Appendix) (257-63)。Southam (261) 指出，遲至一九二五年十月，艾略特對《空心人》一詩仍欠缺信心，在信中對龐德說：“Is it too bad to print? If not, can anything be done to it? Can it be cleaned up in any way?”（「此詩是否太差，不可以付梓？如非太差，有沒有挽救之方？其繁蕪到底能否清除？」）Southam 指出，註釋此詩時，沒有歷史事件和外語翻譯所引起的困難，但其用典方式隱晦；因此註釋時在某一程度上要靠個人揣度。不過，Southam又指出，此詩的典故，大致可分四大類：英國的炸藥陰謀 (Gunpowder Plot) 事件；莎士比亞劇作《尤利烏斯．凱撒》中凱撒遇刺事件；但丁的《神曲》三篇；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此外，羅伯特．克羅弗德 (Robert Crawford) 認為，艾略特也採用了人類學有關非洲西部遊魂國度的傳說。詳細資料見Robert Crawford, The Savage and the City in the Work of T. S. Eliot。參看Southam, 202-207。
3. 給老蓋伊一便士好嗎？：原文 “A penny for the Old Guy”。每年十一月五日，英國人以放煙火 (fireworks) 方式紀念蓋伊．福克斯日 (Guy Fawkes Day)。小孩子為了買煙火，就會向人討錢，討錢時說：“A penny for the Guy?”（「給蓋伊一便士好嗎？」）艾略特的引言有 “Old” 字，是聽錯了英國小孩的話呢，還是故意加進去，則不得而知。參看Southam, 209。蓋伊．福克斯日也叫「蓋伊．福克斯之夜」(Guy Fawkes Night)，源自英國天主教徒的炸藥陰謀事件。陰謀由羅伯特．開斯比 (Robert Catesby, c. 1572-1605) 策劃，目的是炸死英王詹姆斯一世 (James I, 1566-1625) 和國會議員，推翻新教政府，代之以天主教領導。參與者準備於十一月五日國會舉行會議時舉事。在密謀過程中計劃外洩，一六○五年十一月四日午夜左右，蓋伊．福克斯 (Guy Fawkes) 被發現匿藏在國會上議院大樓的地下室，負責看守爆炸用的炸藥三十六桶（重兩噸）。福克斯被捕後，禁不住嚴刑拷問後供出了同伙的名字，結果未能逃出國外的參與者被處決。此後，每年十一月五日，英國人就焚燒福克斯的模擬像以紀念炸藥陰謀失敗。經過長時間演變，壞事變成了喜事，國人慶祝時大放煙火，昔日慘烈恐怖的情景已經淡出。開斯比策劃弒君陰謀，是因為其父拒絕皈依英國國教（新教）而被處決。福克斯參與其事，是因為他皈依天主教後，變成了狂熱分子。炸藥陰謀被揭發、參與者受審以至被處決期間，莎士比亞仍然在世，當時應有所聞。引言中的“Guy”一語雙關：既可解作「蓋伊」，也可解作「傢伙」。
4. 我們是空心人……頭顱塞滿了稻草：原文“We are the hollow men…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1-4)。正如Southam 所說，“hollow men”有各種出處；但是進入此詩後，就有了現代意義，描寫的是現代人。頭顱：headpiece，也可譯「帽子」、「頭盔」、「頭巾」；在這裏譯「頭顱」方能表現空心人的「空」。
5. 我們一起竊竊私語時：原文“when / We whisper together”(6)。Southam (210) 把“whisper”一詞與《黑暗之心》聯繫在一起；不過即使沒有Southam提供的背景資料，讀者也可以從這行想到空心人缺乏活力，奄奄一息。
6. 像乾草中的風／或像老鼠的腳在我們的／乾地窖裏竄過碎玻璃：原文 “As wind in dry grass / Or rats’ feet over broken glass / In our dry cellar” (8-10)。這三行的意象警策而詭異，把空心人的聲音藉聽覺 (“wind”)、觸覺 (“dry cellar”)、以至聽覺和觸覺的重疊 (“rats’feet over broken glass”) 具體地傳遞給讀者。
7. 沒有形狀的樣貌，沒有顏色的陰影，／癱瘓的力量，沒有動作的手勢：原文“Shape without form, shade without colour, / Paralysed force, gesture without motion”(11-12)。這兩行用排比、層遞、矛盾語 (paradox)描寫空心人的虛幻，比第八至十行還要詭異，表達了難以捕捉的意念和感覺。
8. 那些目擊著過程而跨進……稻草人：原文“Those who have crossed…The stuffed men.” (13-18) 空心人在揣度自己的處境：從死亡的此世越過邊境進入彼世，並且目擊整個過程的人，大概不記得我們了；即使記得，他們記憶中的我們，也不是暴烈的亡魂。也就是說，空心人是沒有行動、不能行動的人。在但丁的《神曲》中，這種人至為可哀。
9. 我在夢中不敢正視的眼睛：原文“Eyes I dare not meet indreams”(19)。在《神曲》中，貝緹麗彩告訴但丁，她在但丁的夢中找他，喚他返回正道。Southam (211) 認為這行與《神曲》有關；同時指出，《神曲》和《黑暗之心》裏，都有不可正視的眼睛。不過眼睛在這裏究竟是虛指還是實指，是不是象徵，是象徵又象徵甚麼，艾略特沒有提供足夠的線索讓讀者索驥，各種意見也只能視為猜測。各論者的各種猜測一旦能自圓其說，就誰也不能證明誰對誰錯了。這類情形，在荷馬、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米爾頓、李白、杜甫的作品也會出現，但出現的頻率要低得多。
10. 在死亡的夢境王國／這樣的眼睛不會出現：原文“In death’s dream kingdom / These do not appear”(20-21)。第十九行的「眼睛」，在死亡的夢境王國不會出現；在死亡的夢境王國，出現的是第二十三—二十八行的景象 (Southam, 211)。有的論者猜測，「死亡的夢境王國」可能指天堂。不過眾論者的猜測彼此矛盾，都難以自圓其說。
11. 那裏，眼睛／是照落斷柱的陽光……比一顆星子淡出時的輝芒／還遙遠還莊嚴：原文“There, the eyes are / Sunlight on a broken column…More distant and more solemn / Than a fading star.”(23-28)。這七行似乎是空心人的幻景中「死亡的另一王國」；細節似出自《煉獄篇》第二十七—二十九章所描寫的樂園。樂園裏，鳥兒和微風在樹叢中歌唱；歌唱中有頌讚，有光輝在樹枝下出現。星子（在這裏是「淡出」的「星子」）意象在《神曲》裏代表上帝或聖母瑪利亞 (Southam, 211)。Southam 在詮釋裏用了 “seems” (“this seems to be a vision of ‘death’s other kingdom’ ”)和“seem”(“The details seem to originate in Purgatorio xxvii-xxix”)，證明他不敢肯定自己的說法（詮釋艾略特的晦澀作品，也只能如此了）。是照落斷柱的陽光：原文“Sunlight on a broken column”(23)。指墳場裏標誌早夭的紀念碑 (Southam, 212)。這一意象傳遞的是衰頹、荒涼的氣氛，與《空心人》主題配合。在風的歌唱中：原文 “In the wind’s singing” (26)。此行與二十四行「那裏，一棵樹在擺動」(“There, is a tree swinging”)押韻。艾略特喜歡在無韻的詩行中加入押韻的詩行，給讀者意外的驚喜，同時也加強押韻詩行的語義。二十三行的 “column” 和二十七行的 “solemn” 押韻，也有類似的效果。有的論者認為，「那裏」(“There”) 雖然出現兩次，但敘事者蓄意模稜，叫讀者不知道所指為何處。
12. 在死亡的夢境王國／別讓我距離更近：原文“Let me be no nearer / In death’s dream kingdom”(29-30)。「別讓我距離」甚麼「更近」呢？艾略特沒有提供線索。有的論者猜測，敘事者可能不願意距離上述的「眼睛」(“eyes”) 更近。
13. 讓我也穿起／這類蓄意而穿的偽裝：原文“Let me also wear / Such deliberate disguises”(31-32)。在《黑暗之心》裏，「偽裝」是重要意念。如何偽裝，三十三—三十四行有交代 (Southam, 212)。
14. 老鼠衣、烏鴉皮、交叉棒：原文 “Rat’s coat, crowskin, crossed staves” (33)。Southam (212) 指出，在《金枝》裏，弗雷塞描寫農夫舉行禳蟲儀式時會穿上動物皮，以稻稈或麥稈編紮神像（稻草人的起源）；哪些害蟲或鳥兒傷害農作物，就摹製其形象懸掛起來，用來嚇走同類。此行的意象，也可能來自傑茜．韋斯頓的《從宗教儀式到傳奇》(From Ritual to Romance)。該書第九十二至九十五頁提到莫里斯舞 (Morris Dance) 中的棍棒。跳莫里斯舞的角色，包括小丑。小丑以動物皮為衣，或以動物皮為帽。韋斯頓認為，莫里斯舞是化育禮儀的殘餘。“coat” 指動物的皮毛，因此“Rat’s coat”可以引申為「老鼠衣」。這一譯法避免了「老鼠皮、鳥鴉皮」中彆扭的重複。
15. 並非暮色王國中／那最後的相會：原文“Not that final meeting / In the twilight kingdom”(37-38)。這是關鍵的相會。至於誰與誰相會，何以相會，艾略特沒有提供線索，論者（如Southam, 210）的猜測也欠缺說服力。
16. 這是死去的國度／這是仙人掌國度……在一顆淡出星子的閃爍下：原文“This is the dead land / This is cactus land…Under the twinkle of a fading star.”(40)。第三十九至四十四行所寫，是空心人的國度，乾旱、貧瘠、荒涼，並不美麗。Southam (213) 指出，這六行大概是《荒原》初稿的一部分，後來被刪去，放進《空心人》第三部分的開頭。在英文原文，這六行無論是用字或氣氛，都與全詩配合。可是中、英文化和傳統的差異，在這裏產生翻譯問題：“cactus”及其漢譯（「仙人掌」）在原文讀者和譯文讀者的聯想大相逕庭。“cactus”和「仙人掌」所指是同一植物，但「仙人掌」一詞，叫讀者看見、想到「仙人」之「掌」，絕不像“cactus”那樣，叫原文讀者想到有刺而醜陋的植物；情形就像中國傳統中的「龍」和英國傳統中的“dragon”：前者叫中國人想到「吉祥」、「尊貴」；後者叫英國人想到「邪惡」、「可怕」。由於文化上的差異，漢譯中的「仙人掌」就變成了「不和諧音」，扭曲了原詩傳遞的信息。面對這樣的困難，譯者會束手無策。
17. 在死亡的另一王國……這時卻噏動著向斷石說禱詞：原文“Is it like this…Form prayers to broken stone” (47-51)。這五行寫「死亡的另一王國」。
18. 那些眼睛不在這裏……我們湮沒的各個王國的這一斷顎：原文 “The eyes are not here…This broken jaw of our lost kingdoms” (52-56)。這五行寫此國與彼國的對比，同時也寫敘事者和其他空心人渴念彼國。眼睛大概象徵啟迪、智慧，甚至神聰、聖鑒，是正面意象；「瀕死星子的深谷」、「空洞的深谷」、「湮沒的各個王國」、「斷顎」是負面意象，寫的是敘事者置身之所。Southam (213) 徵引《黑暗之心》、《聖經》、《金枝》來解釋這幾行，說服力不強。艾略特沒有給讀者足夠的線索，讀者也不必語語落實；即使「落實」，也只會局限於猜測。
19. 在這裏，在最後的一個相會處……並且避免說話：原文 “In this last of meeting place... Gathered on this beach of the tumid river” (57-60)。這幾行寫空心人的苦況：他們聚集之地，是「腫脹河流的沙灘」，找不到方向，行動時要「摸索」，不敢藉言語彼此溝通（「避免說話」）。「腫脹河流」使人想到瘴癘之地，也想到《神曲．地獄篇》第三章的冥河和準備渡河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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