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身

晚上九點，戴芮芮關上餐廳的鐵捲門，準備回家，這時一名身材高䠷、五官分明的陌生男子走過來叫住她。
她很快認出是今晚獨自來店裡用餐的客人，發現對方疑似專程在這裡等她，不禁問：「有什麼事嗎？」
「請問，妳的名字是不是戴容殷？」男人話音低沉。
她驀地呆住，吶吶回：「……這是我以前的名字，你怎麼知道的？我們以前認識嗎？」
「不認識，我是第一次見到妳本人。」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說法有點奇怪，「那……」
「說來話長，我需要時間和妳慢慢解釋，方便談一下嗎？」
戴芮芮沒有馬上回應他，眼神流露出警戒。
男人見狀，接著說：「戴容儀是妳的妹妹吧？我就是要和妳談她，這件事非常重要，關係到我往後的人生，請妳務必答應。」
戴芮芮雙眼微微瞠大，一陣天人交戰，最後點頭答應了他。
兩人坐在附近的咖啡廳，戴芮芮打量著男人，鎮定開口：「你是誰？」
「我叫趙旻。」他從皮夾裡抽出自己的身分證給她，戴芮芮仔細瞧，發現他今年二十八歲，大她一歲。
她對他的名字毫無印象，更確定以前不曾見過他，身分證上的資訊沒有讓她覺得可疑的地方，於是她很快就還了回去。
「你認識我妹妹嗎？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她進入正題，「還有，你怎麼找到我上班的地方？是誰告訴你我在這裡嗎？」
「一個一個來吧。」感覺到她的心急，趙旻拿起桌上的黑咖啡喝了一口，平鋪直述地說：「首先，我不認識妳妹妹，跟她也沒有任何關係，但我是因為她才會知道妳，我透過一些辦法，打聽到妳上班的地方，前來找妳。」
戴芮芮聽得擰起眉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所以請妳繼續聽下去。」趙旻神態從容，語調平靜，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除了戴容儀，我還知道妳認識的另一人──言嵐方。他是妳高中時的男朋友，言嵐方高二時，被誣陷偷走同學的錢，妳找到真正的犯人，幫他洗刷冤屈，你們後來萌生情愫，進而在一起，對不對？」
戴芮芮悚然一驚，滿臉不可置信，「……當年是我找到真正偷錢的犯人，這件事只有我跟言嵐方知道，你怎麼會知情？難道你以前認識言嵐方？他告訴了你？」她很自然就往這個方向推測。
趙旻一口否認，「我不認識他，但妳跟他的這段往事，的確是他本人透露給我的。除此之外，妳妹妹的事，也是妳妹妹本人讓我知道的。戴容儀小妳一歲，妳們感情很好，小時候妳跟表姊帶她到溪邊玩，戴容儀跌入湍急的溪流，差點送命，事後她跟大人們說是自己不小心落水，但實際上，是妳和表姊在溪邊起口角，雙方爆發衝突時，波及到了跑來勸架的戴容儀。」
戴芮芮的手臂冒出一大片雞皮疙瘩，頓覺毛骨悚然。
「你究竟是誰？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儘管竭力保持冷靜，她的聲音還是透出一絲懼怕。
「我說了，這都是妳妹妹讓我知道的。兩個月前開始，戴容儀跟言嵐方陸續讓我知道許多與妳之間的往事。」
戴芮芮一聽，忍不住提高音量，「什麼兩個月前？我妹跟言嵐方已經……」
「我知道，他們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喉嚨彷彿被人硬生生掐住，戴芮芮愕然聽著趙旻說出更驚人的言論：「兩個月前，我的身上發生一件怪事，我的體內突然出現兩個陌生人的靈魂，他們每天都會占據我身體好幾個小時，慶幸的是，我有他們兩人的記憶，還從中掌握到他們的身分，他們一個叫戴容儀，一個叫言嵐方。透過他們的名字，我查出十年前的某一所高中，有發生學生跳樓殉情的事故，我查不出那對學生的全名，只查到他們姓戴跟言。據說，當時全校姓言的學生只有一人，加上我看到的種種記憶，我確定這不是巧合，附在我身上的人，就是妳死去的妹妹和前男友。」
等消化完這一大段話，戴芮芮兩眼發直，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你每天都會被我妹妹跟言嵐方的靈魂附身？」
「對。但他們不會在同一天現身，也不會固定輪流出現。今天是言嵐方附在我身上的第三天，他有過連續出現一星期的紀錄，所以我不確定明天還會不會是他。」
戴芮芮胸口發冷，強烈懷疑這個男人精神不正常。
「……你怎麼能肯定死去的是我妹妹？你會知道他們和我的關係，也是透過你所看見的記憶嗎？你現在又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壓根不敢相信他的話，但她迫切想知道這些答案。
「妳猜得沒錯。如我剛剛說的，當我被戴容儀跟言嵐方附身，也會得到他們的生前記憶，而妳就是那兩人唯一的共同記憶，也是最常出現在他們記憶裡的人，所以我才知道妳的名字，以及你們之間的關係。既然我是被戴容儀這個女孩附身，自然就猜得到，當年死去的女孩就是她。」
他沒有停頓，一口氣將話說完：「我不知道妳改名了，所以無法用『戴容殷』這個名字找到妳，只好請人透過我的描述，畫出妳的長相，再進行調查，總算是成功找到了人。當我在餐廳看見妳，一眼就認出來了。」
戴芮芮半信半疑，「真的？」
「嗯，我不是說了？我能在他們的記憶中看見妳。」
這時趙旻看她的眼神變得專注，像在觀察著什麼，「但妳本人和我想的有一點不同，這也難怪，我看到的是十年前的妳，就算妳的樣貌有些許改變，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我從言嵐方的記憶中，知道妳跟戴容儀除了身高跟髮型，其他地方都很相似。妳有妳妹妹的照片嗎？我想親眼看看她的樣子。」
趙旻的灼灼視線，讓戴芮芮莫名一陣心慌，不自覺別過眼睛。
「我還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你，怎麼可能讓你看？誰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在裝神弄鬼？」
「我沒有閒情逸致對妳裝神弄鬼。」
趙旻始終淡漠的聲音有了起伏，他壓抑情緒，眼底出現冷冰冰的怒意，「是妳妹妹和前男友，讓我失去原有的人生，妳能想像自己的時間，莫名其妙被兩個陌生人瓜分掉的滋味嗎？因為他們，我丟了工作，女友也跑了，更被家人朋友當作精神失常的瘋子，過著完全不像人的生活。但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我可能永遠無法擺脫這兩人，甚至再過不久就會死在他們手裡。當我發現，妳似乎是他們生前最親近的人，我就相信能在妳身上找到解決的辦法，所以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妳。」
「為什麼你再過不久會死在他們手裡？」她睜圓雙目。
趙旻面色陰沉，「回答妳以前，我想先問妳一件事，妳妹跟言嵐方當年真的是殉情嗎？」
戴芮芮語塞，完全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然而內心的直覺讓她知道，若不回應，她就無法解開這個男人的謎團。
於是她攥緊拳頭，艱難地開口：「我不知道。直到現在，我仍不曉得我妹跟言嵐方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們出事前並沒有接觸過對方，卻在某天深夜同時跑去學校，最後被發現倒臥在同一個地方。」
「妳是說，他們出事前從沒見過面？」趙旻尾音略為上揚，顯然對她的說詞感到質疑。
「對，我妹出事前，我都沒告訴她嵐方的事，但這是有原因的。容儀跟我小時候過得並不快樂，我們的親生父親是個會對妻兒暴力相向的男人，他讓容儀有了嚴重的心理創傷，也變得對我相當依賴跟執著。除了我繼父，她對所有的中年男人，以及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男生，都會本能地排斥跟畏懼，所以我很清楚，若她知道嵐方跟我的關係，一定很難接受。在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前，我認為最好先瞞著容儀，嵐方也很贊同我的作法。」她一口氣說道。
「妳說和妳們年紀差不多的男生，是跟妳有關係的男生嗎？不然妳妹為何連這樣的對象都要抗拒？是單純害怕有人搶走妳，才把與妳同齡的男生都當作假想敵？還是她其實也曾經被年輕男生深深傷害過？」
戴芮芮被他的話噎住了，腦中漸漸浮上一段往事，不禁脫口說出：「我也不是很確定，不過，從前有一個堂哥跟我們很親近，容儀上六年級後，卻忽然不再理他，看到他就躲。不僅堂哥一頭霧水，我也無法從容儀口中問出原因。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容儀對所有異性都避如蛇蠍，連看到我跟男生說話，她都會不開心。」
「原來如此，所以直到妳妹出事前，妳真的完全沒打算把言嵐方的事告訴她？」
她輕咬下唇，「不，我跟嵐方交往兩個月後，我就決定要告訴容儀。他們都是我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想繼續瞞著她。我打算花點時間，先讓容儀知道嵐方的好，等她戒心降下，再找機會安排他們認識，結果沒想到，在我這麼做之前，事故就發生了。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我說的都是實話。所以如果你真正好奇的是，我妹跟嵐方之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無法給你答案，因為我比你更想知道。」
趙旻意味深長地說：「那這對妳不也是一個好機會？」
「什麼？」
「我是指查出他們死去的真相。」他又拿起咖啡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從妳妹妹及言嵐方的記憶中發現他們有過接觸，也沒看見妳有把言嵐方的事情告訴戴容儀，所以我相信妳說的是真的。」
她表情茫然，「這是什麼意思？」
喝下苦澀的咖啡，他吁一口氣，耐心地說明：「我第一次被附身，是在今年的九月六日，那是言嵐方首次出現的日子。那天他離開我的身體後，我不知為何也得到了他的一些記憶，後來我發現，那不是他占用我身體那幾個小時的記憶，而是他在十年前的九月六日那一日的記憶。十年前的九月六日，言嵐方有去哪裡、發生什麼事，我大致都曉得，所以我也才會知道，妳是在那一天幫他解開誤會，讓大家知道偷走同學錢包的另有其人。當我被戴容儀附身，也是一樣的情形。不過，我偶爾也看得見他們更早以前的記憶，比如戴容儀小時在溪邊落水，或是言嵐方國中時跟他哥哥去遊樂園玩。」
戴芮芮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你說嵐方跟他哥哥去遊樂園玩？」
「對，我從他的記憶中，看過某個穿國中制服的男生幾次，他的制服襯衫繡的名字是言蔚庭，我便猜到他們兩人是兄弟。」
發現戴芮芮的神情不對，趙旻問：「怎麼了？」
「嵐方以前告訴我，他跟他哥哥的關係從小就很惡劣，怎麼可能會一起去玩呢？」她滿臉懷疑。
「是嗎？但我看他們關係很親近，不像是演的。而且我手邊也有證據，能證明他們從前感情甚篤。」他微微挑起一邊眉毛，「言嵐方從前跟妳說過多少言蔚庭的事？他有解釋他們的關係為何會惡劣嗎？」
戴芮芮認真回想，「他只告訴我，他的哥哥大他一歲，不知為何從小就討厭他，兩人關係始終很生疏，所以嵐方其實不太願意跟我談他的事，連名字都沒對我透露過。」
趙旻沉默，接著用聽不出是無奈，還是同情的語氣說：「看樣子，言嵐方確實會對妳有所隱瞞。」
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刺傷了她，當場朝他投以悲憤的眼光。
「妳是不是在想，我憑什麼這麼說？覺得我現在又在裝神弄鬼，亂編故事？」
不等戴芮芮回應，趙旻拿出手機，給她看一張照片。
那張照片裡站著兩名穿著運動服、手持羽球拍的男孩。
他們親暱搭著彼此的肩膀，站在學校的體育館裡，開心地面對鏡頭，看起來感情極好。
戴芮芮的心臟急遽跳動，她望著那名長相白淨、眉目柔和的男孩，而後震驚抬眼看向趙旻。
「我在調查言嵐方時，找到他跟言蔚庭的這張照片。聽說言嵐方發生意外後，他的父母就搬去別的城市，言蔚庭也搬到國外生活了。言嵐方跟言蔚庭讀同一所國中，兩人一起參加過學校的羽球比賽，這張照片就是當時拍下來的。妳若不信，我給妳他們當年體育老師的電話，妳親自去確認，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在說謊。」
後腦像被重重一擊，戴芮芮忽而頭暈目眩，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
趙旻緩緩把手機收了回去，「回到重點吧。我已經知道戴容儀跟言嵐方，是在十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間十一點左右，從學校的教學大樓墜樓，除此之外，我就找不到其他線索。這兩個月來，他們出現在我身上的時間，起初是早上六點到中午十二點這六個小時，後來逐日增長，已經變成十二個小時。今天是十一月二日，我不曉得到了下個月三十一日，我還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更不曉得那天出現的戴容儀或言嵐方，會不會重返當年墜樓的地方。如果真是如此，我很可能會因為他們而喪命。」
戴芮芮再也壓不住情緒，激動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想說，我妹妹跟言嵐方的靈魂會附在你身上，是想要抓交替嗎？」
「坦白說，我確實這麼認為。」趙旻面無表情。
「你知道你現在說的話有多過分嗎？你憑什麼在我面前，這樣污衊死去的人？」
「我知道妳不好受，但我還是必須讓妳清楚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有多嚴重，請妳也稍微體會我的心情，我與你們非親非故，卻莫名其妙被牽連進去。除了想傷害我，我想不出那兩人纏上我的理由。他們一日不消失，我就一日無法擺脫這種威脅，現在的我，連明天能不能活著都無法確定，而我也已經忍無可忍了。妳看著這樣的我，又憑什麼保證，事情絕不會變成我說的那樣？」
趙旻的話聲嚴厲而尖銳，戴芮芮驀地眼眶泛紅，雙唇顫抖。
他稍稍放軟態度，「我知道妳會需要時間接受，所以我先讓妳知道目前的情況，等到明天再讓妳親眼見證。請妳相信，我不是來找妳麻煩，而是真心懇求妳幫幫我。」
聽到他這麼說，戴芮芮當下也無法再繼續堅持，最後同意跟趙旻交換聯絡方式。
趙旻當場就傳了一個地址給她，並給她一串鑰匙。
「這是我家的住址及備份鑰匙，請妳明晚六點前過來一趟。我會給『那兩人』留話，要他們明天別跑出去。妳不用按門鈴，用我給的鑰匙開門進去就可以了。」
「……但我不知道要怎麼做。」
戴芮芮六神無主，思緒混亂不已。
「很簡單，妳先幫我確認他們附在我身上的原因及目的，後面的事再想辦法；我也會幫妳查明他們的死亡真相，只要我能持續看見他們的記憶，當年的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對吧？言嵐方這個人還算能溝通，但我對戴容儀完全無計可施，相信妳可以突破她的心防。能夠讓妳妹跟言嵐方離開的關鍵，一定在妳的身上，只要妳協助我到最後，我會感激妳一輩子。」
戴芮芮啞口無言。
她感覺耳邊嗡嗡作響，吵得無法聽到趙旻後面的話語。
兩人沒有繼續聊太久，不到五分鐘就結束這段談話，準備各自回家。
「你無法知道明天你會被誰附身，對嗎？」在咖啡廳門口，戴芮芮開口向他確認。
「對，但妳明天來我家，若發現客廳沒人在，那十之八九就是妳妹了，現在一有人來，她就會躲進房間，誰叫都不會理，到時妳就用鑰匙開門進去見她。」
他再提醒：「還有，如果他們附身的時間沒再延長，大概下午五點左右，他們就會開始想睡覺，他們睡著後，『我』最快六點就會醒，到時我會再聯絡妳。」
趙旻說完就走，戴芮芮繼續杵在原地，木然反芻他最後那段弔詭的話。
神思恍惚回到家中，戴芮芮在沙發上發呆，最後拿起手機，進入某個對話框。
除了趙旻的住家地址，今天趙旻也將言嵐方國中體育老師的電話給了她。她動手撥出那個電話，對方沒多久就接起。
向對方說明來意後，這名已結束教職的退休男老師，肯定地告訴她，言蔚庭跟言嵐方是親兄弟，他始終記得這兩個人。
「他們從前感情很好嗎？」她清楚聽見自己聲音的不穩。
「非常好，從前言蔚庭對言嵐方的愛護眾所皆知，是我見過最疼愛弟弟的好哥哥。」
這名男老師很熱心，後來還找出言蔚庭那一屆的畢業紀念冊，將他的大頭照連同姓名拍下來傳給她看。她不得不信，這名笑容可親的少年，真的就是言蔚庭。
趙旻沒有說謊……

晚上九點，戴芮芮關上餐廳的鐵捲門，準備回家，這時一名身材高䠷、五官分明的陌生男子走過來叫住她。
她很快認出是今晚獨自來店裡用餐的客人，發現對方疑似專程在這裡等她，不禁問：「有什麼事嗎？」
「請問，妳的名字是不是戴容殷？」男人話音低沉。
她驀地呆住，吶吶回：「……這是我以前的名字，你怎麼知道的？我們以前認識嗎？」
「不認識，我是第一次見到妳本人。」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說法有點奇怪，「那……」
「說來話長，我需要時間和妳慢慢解釋，方便談一下嗎？」
戴芮芮沒有馬上回應他，眼神流露出警戒。
男人見狀，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