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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選集》
〈伊凡．伊里奇之死〉（摘錄）
於是，伊凡．伊里奇結婚了。
打從婚禮開始，一直到妻子懷孕前的新婚日子裡，小倆口過得甜蜜恩愛，用的全是新購置的家具、碗盤和布品，事事都相當美滿順利，使得伊凡．伊里奇以為，這門親事非但沒讓輕鬆、適意、歡樂、體面又受到社會肯定的生活崩壞，甚至還深化了生活應有的特質。然而，就在妻子懷上孩子的頭幾個月，情況丕變，發生令人意外、尷尬、難堪又丟人的事情。他真是作夢也沒想到，要躲也躲不了。
伊凡．伊里奇覺得妻子平白無端地開始破壞原本適意又體面的生活，他對自己說，她是在使性子──動不動就打翻一地醋罈子，逼著人家哄她開心，不然就是處處找碴，給他難做人，把面子都丟光了。
伊凡．伊里奇原本寄望能靠著以往曾幫助他脫困的人生態度，輕鬆灑脫而又不失禮度地擺脫眼前惱人的窘境。他試圖忽視妻子的情緒，繼續按照過去那種輕鬆適意的方式度日。他邀請朋友到家裡打牌，嘗試到俱樂部去，或是上友人家作客。但是，有一回妻子卻對他大發脾氣，什麼不堪入耳的話都罵出口。從那之後，他如果沒能滿足她的要求，她一定開罵；顯然只要他不肯服軟，不乖乖待在家，同她一樣日坐愁城，她絕不善罷甘休。這可把伊凡．伊里奇給嚇壞了，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結婚──至少他和妻子兩個人的這樁婚事──未必能讓生活更適意、更體面，反而常會造成反效果，所以有必要把自己和這些敗壞生活興味的行徑隔絕開來。伊凡．伊里奇開始找尋解決之道，他知道普拉絲柯維亞．費多洛夫娜很敬重他的工作，於是他仗著工作與職責，為自己劃出一個獨立的世界，和妻子展開對峙。
孩子出世之後，他好幾次試著餵小孩吃東西，卻總以失敗收場。小孩和妻子屢屢掛病號，無論是真的，還是想像出來的，伊凡．伊里奇都得關心，這些事逼得他更迫切需要將自己的世界和家庭隔絕開來。
隨著妻子的性格日益暴躁，要求愈來愈多，伊凡．伊里奇也逐漸將生活重心轉移到工作上。他變得比以前更熱愛工作，也變得更貪圖功名。
很快地，婚後約莫一年，伊凡．伊里奇想通了一個道理：婚姻生活固然有其便利之處，但實際上卻是相當累人的麻煩事。要想維持社交圈所稱許的體面生活，善盡自己的責任，對待婚姻就要像對待工作一樣，找到一個適當的態度。
伊凡．伊里奇為自己確立了面對婚姻生活的態度。他只求在家能享有午餐，家務有個女主人操持，妻子可以滿足他床上的需求，最重要的是，家庭在表面上必須展現出合乎社會所認定的體面樣貌。他當然也希望生活的其他部分能稱心如意，若是真的順他的心，那謝天謝地；若是遭遇到阻力，招來嘮叨，他便會立刻躲進與世隔絕的工作天地，在裡頭重拾應有的適意。
伊凡．伊里奇很受器重，是人人眼中不可多得的好職員。熬了三年，他當上檢察官。新的職責、隨之而來的威望、可以把任何人拘提到案，甚至打入大牢的權力、公開發表談話的機會，以及在這份事業上的成就，這一切的一切都更讓他沉迷於工作之中。
生下其他小孩後，妻子變得愈來愈囉嗦，脾氣也愈來愈差。幸好，伊凡．伊里奇面對家庭生活時所秉持的態度讓他幾乎得以免於妻子嘮叨的侵擾。
在同一個城市任職滿七年，伊凡．伊里奇轉調到另一個省分接任檢察官，他們全家也一起搬了過去。薪俸雖然比之前高，可是生活開銷也增加了；經濟拮据，妻子又不喜歡新住處，加上兩個孩子夭折的噩耗，讓原本就不大愉快的家更顯愁悶。
普拉絲柯維亞．費多洛夫娜將自己在新環境遭受的種種不幸全歸咎到丈夫頭上。夫妻倆談話時，大多數的話題──尤其是孩子的教育──常會因為牽扯到一些問題，而勾起以往爭執的回憶，於是每次都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只有偶爾夫妻甜蜜的時候才會相安無事，但也不會持續太久。那些時候對他們而言，是讓他們得以短暫停歇的小島，可是平靜過後，兩人又會再一次墜入潛伏著敵意的汪洋之中，漸行漸遠。若是伊凡．伊里奇認為夫妻不該如此疏離，那麼他很有可能會為此感到憂愁，但實際上並不然，對於這樣的狀態，他不但習以為常，更認定這就是家庭生活中應當追求的目標。他的目標是一步一步擺脫不愉快，避免這些事情造成傷害，同時維持體面，粉飾一切。他也確實做到了，因為他愈來愈少和家人待在一起，即使真的不得不待在家，他也一定會確保有外人在場陪同；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伊凡．伊里奇有工作可以忙。他的生活樂趣全集中在工作上，這分樂趣深深令他著迷。除了知道自己掌握權勢，有能力毀掉任何一個他想毀掉的人；另外就是步入法庭和接見下屬時，他一向很有威望，就連表面上也是如此。無論在上司還是下屬面前，他做人都相當成功；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辦事老練，手腕純熟──這些為他帶來不少快樂，他的生活也因為這樣，再加上和同僚聊天、吃飯、打牌而充實許多。所以大體上，伊凡．伊里奇的生活還是和他認定的一樣，繼續維持著該有的適意與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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