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潤生、鎌首與狄斌三兄弟，對坐在吉興坊府邸深處的內室，正是上次遭鐵爪潛入肆虐之地。
放在他們中間桌上，是個貼有「太師府」封條、裝滿金銀元寶的木箱。
狄斌昨天才剛剛帶著搶刼得來的財物回到京都，之後一直就是這副憔悴模樣。鎌首看得出，白豆並非因為旅途勞累而這樣，但又半句沒提在外面到底發生過甚麼事情。
看著這盛滿財寶的木箱，狄斌心情甚是矛盾。多了這筆錢財，「大樹堂」暫時得以解除財困，粗略估算應該夠他們挺半年——只有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工事，「大樹堂」欠下了京都十幾個財閥豪商的債務，仍然得拖下去。
同時狄斌心裡卻不由得重重嘆息：要是這些錢早點送過來，在那官道上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七天前，蕭賢親自帶人送來這口木箱，並且捎來太師何泰極的說話：「這是禮物，沒有任何條件，放心花用。」
于潤生早已聽過鎌首轉述「太師府」的要求，不過他還是等狄斌回來，才一起商討這事。
「老大你怎麼看？」狄斌詢問于潤生，聲音裡有深重的倦意。
「不可答應。」于潤生斷然說。自從幾個月前敗給章帥和蒙真後，他有好一段時期似乎失卻往昔的銳氣與自信，現在已經恢復過來。
「老大，我辦得到的！」鎌首起立，巨大身影投在那些發亮的金銀上。「只等蒙真露面，我就把他的頭割下來！」
于潤生搖頭：「我考慮的，不是這事情有沒有把握。」
狄斌看著鎌首激動的神情，心裡很想支持五哥，但是他明白老大想的是甚麼。
「這並不是何泰極自己想出來的主意。」狄斌撫著下巴：「是章帥在後面煽風。」
「這就是『咒軍師』一向的手法。」于潤生點點頭：「鼓動別人替他除去強敵：用我殺龐文英；用蒙真和我打倒容玉山父子；利用鐵爪對付我……當年的燕天還，我相信也不是他親自出手，大概是煽動了容玉山。」
他從箱裡撿起一錠元寶，繼續說：「我還猜想，當年韓亮派龐文英去開闢漂城，也是章帥的主意，想借助『屠房』削弱龐文英一脈的勢力。只是我們幾兄弟出現，才令他改變了計劃。許多年前開始，章帥眼裡，就只有『豐義隆』老闆這個寶座。」
狄斌皺眉：「但是『豐義隆』突然出現這等內亂，招牌大大削弱了，對各地方分行的生意，恐怕已經沒有從前控制得那麼牢固；這種時候，章帥按理很需要跟蒙真聯手，鞏固京都總行的威信啊。要是這時新任的蒙祭酒又死掉，『豐義隆』說不定會崩潰！」
「也許章帥就是這樣的人。」于潤生把元寶拋回箱裡：「也許他寧願讓『豐義隆』失去大半的勢力，換取自己穩坐著老闆的地位。韓亮曾經應承我，章帥這個老闆只是過渡的，幾年後就換我來當。我相信韓亮也給了蒙真同樣的承諾。就算沒有，再過幾年，蒙真完全掌握牢容玉山留下的勢力和人脈，再加上『三十舖總盟』，以他的年紀魄力，奪位是必然發生的事。我若是章帥，也絕不會等待。」
狄斌明白了，不禁點頭：「對啊。何況章帥也要提防蒙真找我們聯手。利用我們，是他最好的選擇，即使刺殺失敗，他也不用馬上跟蒙真正面決裂。」
「就算是章帥的計策又怎麽樣？」鎌首咬著下唇，捏著雙拳指節，發出清脆響聲。「只要對我們有利就行了！殺掉蒙真這個勁敵，重新得到何泰極支持，對我們『大樹堂』沒有害處啊！」
「殺了蒙真，茅公雷必然發瘋般找我們報仇。」于潤生搖搖頭。「一旦失手，蒙真更會親自來算帳。這就是章帥想看見的事情。老五，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你想不通嗎？」
「我不管！」鎌首面對于老大，第一次語氣如此強硬，周身散發出懾人的氣勢：「我們來京都，就是要戰鬥！誰擋路就殺誰！」
「老五，我明白你很焦急。」于潤生鐵青著臉：「小語在齊老四手上，應該還安全。我們現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保存實力，等待情勢轉變……」
「老大，我等不了！」鎌首在兄弟跟前少有如此激動，說時更對著空氣揮舞拳頭。
狄斌見二人間氣氛繃緊，卻想不出可以說甚麼話來緩和。
「我不許你去。」
「老大，對不起了。」鎌首眼裡閃出決心。「我就一個人去吧。」
「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嗎？」于潤生的聲音變得冰冷，令狄斌吃了一驚。老大身上彷彿也散發著一股無形氣息，跟鎌首的氣勢激撞：「你忘了你跟小語是怎麼走在一起的嗎？要不是她跟了你，齊老四不會變成這樣。龍老二也不會死。」
老大終於把這話說出口了。狄斌以手掌掩臉。
于潤生這說話就像一根針，刺得鎌首洩氣。他垂下頭，拳頭鬆了開來。
「老大你沒說錯。」鎌首閉目，那副喪氣的表情以前從來沒在他臉上出現過：「是我虧欠了大家。」
「五哥……」狄斌拍拍鎌首的肩：「別這樣說……」
鎌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恢復冷靜。狄斌看見感到寬慰。
「好吧。」鎌首緩緩說：「老大，從今天起，我退出『大樹堂』。」
一顆拳頭狠狠揍在鎌首堅實的臉上，發出強烈聲響。
鎌首身驅紋絲不動，頭顱也只是略晃了一下。
「你在說甚麼？」狄斌漲紅著臉，左手揪住鎌首衣襟，右手則軟垂在旁，拳頭已經腫得無力張開，他卻像渾然不覺痛楚：「你瘋了嗎？這是甚麼時候了？這種關頭，你就為了自己的女人，連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于潤生的臉相冰般冷，沉默著直視鎌首，眼瞳裡發出的光芒銳利如刀。
「龍爺去了！老四又……」狄斌已是涕淚滿面，像吼叫般繼續喝罵：「現在就只剩下我們三兄弟！你竟然在這種時候說要走？你忘了當年在猴山喝過的酒嗎？」
鎌首垂頭：「我只是要離開『大樹堂』。我們還是兄弟。」
「那有甚麼分別？我們就是『大樹堂』啊！」狄斌憤怒得牙齒顫震：「為了『大樹堂』，你知道我幹過多少可怕的事情，殺過多少人嗎？你要走，得先問我！我現在就告訴你：不許走！我狄老六不允許！」
「白豆。」于潤生伸手按住狄斌的肩。狄斌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老五，你再說一次。」于潤生雙眼沒有離開鎌首的臉：「想清楚。然後再說一次。」
「老大，老六。」鎌首別過臉：「對不起。這事情我已經決定去做。你們反對，我就只好一個人去。」
于潤生閉起眼睛。
狄斌頹然跪在地上。
鎌首鐵青著臉，轉身朝房門走去。
每一步都異常沉重。
站到門口時，鎌首停下來，回轉了臉。
「祝我成功吧。」他的聲音裡夾帶著哽咽：「不管如何，我還有命的話，必定會回來。我說過：我們還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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