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永遠只有妳
「客人」離開後的正廳裡，落針可聞。
商盛輝和駱曉君夫妻面色陰沉緊繃地坐在沙發中央；面臨審判的商彥居左，而被無辜殃及的池魚商嫻在他對面正襟危坐，瞪過來的目光凜冽，偶爾附贈白眼一枚。
被瞪的人卻毫無自覺，江如詩已經帶著蘇邈邈離開，他自然沒必要再維持沉穩的表象，況且緊繃了一晚上，背後的傷痛得有點麻木，他無精打采地倚在沙發上，一副隨時會睡著的模樣。
軍旅出身的商盛輝，最看不慣小兒子這副憊懶模樣。再想到幾分鐘前，在側廳裡，商彥被當場抓包，卻第一時間背過身，保護懷裡女孩的模樣，商盛輝臉色更沉了。
「你和蘇家的那個小孫女，到底是什麼關係？」
商彥抬了抬眼皮，懶洋洋的：「……同學。」
「你當我們很好騙是吧！」商盛輝聽出他的敷衍，更是惱怒。
商彥嗤地輕笑一聲，「您對我的答案不滿意？」他眼皮一撩，身體前傾，手肘撐到膝蓋上。那張清雋冷白的俊臉上露出個懶散的笑，「那也沒辦法，學校不准學生談戀愛，我不在乎閒言閒語，但她不行――所以我們是同學。」
商盛輝劍眉一豎：「什麼同學關係，能像你們剛剛……剛剛那副模樣？」
「剛剛？」男生漆黑的眼裡，微光蕩漾，隨即他垂下眸，咬著脣內側卻依然壓抑不住笑，「剛剛……是我欺負小孩呢，」他一頓，「您別誤會。」
商嫻終於看不下去自家弟弟笑得春心蕩漾、一臉禽獸的模樣，主動攬下責任：「父親，這件事交給我，我會好好教育他……」
「妳教育？如果妳江阿姨不帶著那女孩上門，我們還被妳和妳弟弟聯手蒙在鼓裡呢！」商盛輝正在氣頭上，自然是無差別攻擊。
「更何況，妳能教育他什麼？教育他怎樣大學一畢業就跟比自己小五歲、沒成年的小孩子談戀愛？」
「……」商嫻無言，她不該冒出頭來自己討打。
而商盛輝也被自己的話提醒，他擰著劍眉看向商彥：「那女孩，你江阿姨家的那個女孩，今年多大？」
商彥啞聲笑，舔了一下上顎，「十六，」眼神表情和語氣都帶著十分禽獸的遺憾情緒，「也還未成年。」
「……」商盛輝差點氣昏，「你們姐弟倆！一起！去靜室給我跪著！面壁！」
從未見過商盛輝這般暴跳如雷，商彥和商嫻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上樓。
商盛輝氣悶地又瞪了一眼姐弟倆消失在樓梯間的背影，才重新坐回沙發上。
旁邊始終沉默的駱曉君遞給他一杯涼茶：「房子都快被你的火氣燒掉了。」
商盛輝餘怒未消，但再怎麼無差別攻擊，也萬萬不敢對駱曉君表露半分。他口裡含著涼茶，低聲道：「我還不是被這兩個不肖兒女氣的……」
駱曉君語氣淡淡：「氣？我看你是鬆口氣吧？」
商盛輝一噎，差點被涼茶嗆到。
駱曉君淡笑道：「昨天把商彥打成那樣，他也沒解釋半個字，你昨晚不是為了這個，擔心得一夜沒睡？」
「我……我那是失眠。」商盛輝訕訕地說。
駱曉君瞥他一眼，也沒拆穿：「現在聽嫻嫻說了原因，你也知道了，怎麼看？」
商盛輝沉默兩秒，把手裡的涼茶喝完，放下杯子：「商彥這個性格是從小慣壞的，做起事來天不怕地不怕，沒什麼治得了他。我是真的擔心，他以後會吃大虧……」
「我問你這件事，不是要你展望未來，轉移話題。」駱曉君淡淡地說。
商盛輝尷尬地笑，「這件事……這件事怎麼說……確實太衝動，但男孩子血氣方剛，他要是這種事都能忍，我反而會擔心他年紀輕輕城府太深。」商盛輝一頓，「而且，要是他早點說明原因，我也不會下手那麼重。」
「……」駱曉君沒什麼表情地看他。
商盛輝被看得心虛：「妳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駱曉君收回視線，語氣淡淡：「現在你知道，你這小兒子那一身野性，到底是跟誰學的了。」
商盛輝無話可說。
駱曉君嘆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商盛輝不解。
駱曉君繼續嘆氣：「我父親嫌棄了你一輩子，在他面前，你就跟今晚商彥在江如詩面前一樣，恭敬沉穩，但到頭來，本性是一點未變。」
商盛輝訕訕不語。
駱曉君說完，難得地露了淡淡一點笑容：「我知道，嫻嫻也知道。他們這三個孩子裡，你最看不慣商彥，卻也最喜歡他。」
商盛輝心虛地輕咳一聲：「那是因為他年紀小……」
駱曉君輕哼一聲：「不是因為他最像你？」
「……」商盛輝不敢再接話了。
夫妻兩人之間沉默片刻，駱曉君收起笑，微微皺眉：「雖說有商驍和蘇荷的關係在，但蘇家的事情我們還是不便插手。」
「嗯。」商盛輝也皺眉，「這麼多年都沒聽說蘇家這個小孫女的消息，癥結多半還是在蘇家那位老太太身上。」
駱曉君擔心道：「只是商彥對蘇邈邈……」
「這女孩看起來是個性格柔軟的好孩子，我倒是不覺得蘇家的問題有什麼，」商盛輝猶豫，「可是她的病……」
沉默半晌，正廳裡的兩位父母不約而同地嘆了一聲，駱曉君搖頭，笑意淡而無奈：「商彥的個性，認定了就不會改，跟你一樣倔強，隨他去吧。」
※
三樓靜室是商家三個兒女的專用房間，他們從小到大，每每犯了什麼大錯――譬如商彥最近行徑――基本上是一頓家法伺候，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小問題，那便到靜室反省。
靜室裡沒有燈，僅有一個窄小天窗透光，面壁的位置並排著三個軟墊。
畢竟是從小到大的記憶，姐弟倆又最常光顧，推門進來，兩人也不在意室內昏暗，十分嫻熟地找到自己的那張軟墊，跪下。
跪了大約二十分鐘，商嫻起身：「我先去認錯，你等一下吧。」
「嗯。」
「……」她走到門口，不由停下，側回頭，「一年管制。」
「？」商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既然拿到調解書，就能為你爭取到最小罰則。」
商彥目光閃了閃，隱下眼底晦暗。
「我知道你不想用那份調解書，但邈邈的病，如果決定動手術，就必須趁成年之前。」
商彥身體一僵，他猛地轉過視線，看向商嫻：「妳知道什麼？」
「她的病、病況我都找人查過。」商嫻沉默幾秒，「你不希望在她做決定的時候缺席吧？」
「……」跪在地上的男生緊緊握拳，片刻後，他慢慢轉回身，沉默地咬著牙，顴骨微微抖動。
「你自己想想。」商嫻走了出去。
※
晚於電腦組其他人，商彥在十二月下旬才回到三中。
組裡三人對這件事隻字不提，不過校方接到通知，記過也在所難免，不知怎麼在學校裡漏了風聲，在商彥回來前，比賽打架的事情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商彥到校那天是週五。由於前不久文素素突然轉班，班導李師傑又因為商彥的事焦頭爛額無心處理，於是讓副班長暫代班長。
早上早自習，教室裡吵成一片，副班長喉嚨都快喊破了，也無法讓同學們安靜下來。突然，教室前門被推開，一道闊別數日的身影懶懶散散地走進來，寬肩、窄腰、長腿，臉龐清瘦雋秀，無精打采。
全班驀地一驚，最吵的那幾個也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樣，瞬間消音。
整間教室安靜下來，無數雙大眼小眼，一起盯在進門那人的身上。
商彥昨天拿到審判書，被商盛輝耳提面命地斥責了大半個晚上，凌晨才趕搭飛機回來。到了機場，又一路顛簸回家，幾乎沒睡，現在一臉睏倦。但即便如此，那無法忽視的注目禮還是讓他腳步一停。
「……」眼皮慵懶地一抬，漆黑的眼神沒有聚焦，掃了教室半圈。男生薄脣輕扯，嗓音沙啞裡透著涼意，「早自習課文在我臉上？」
「！」全班瞬間回神，又一起低下頭，沒多久，朗朗讀書聲充斥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喉嚨差點喊破的副班長訕訕地看了商彥一眼，心想他這個臨時班長應該退位讓「賢」，可惜話在肚子裡憋了半天卻沒膽子說出口，只能撐起笑臉朝商彥僵硬地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溜下講臺。
商彥走到座位旁，坐在內側的女孩直勾勾地看著他，眼眶還有點泛紅。
商彥熬了一夜的太陽穴突突地連跳兩下，他無奈地垂手捏住女孩鼻尖：「妳要是敢哭，我現在就跟妳一起哭……妳信不信？」
蘇邈邈噎了一下，心裡難受的情緒被笑意沖散。
商彥鬆了口氣，坐下來，他拉開背包拉鍊，拿出裡面淺灰色的保溫杯，修長指節握著杯身，往女孩面前一擺，似笑非笑地低聲說：「三分之二杯。」
蘇邈邈本想詢問他情況，卻愣在保溫杯前。
「☆回去以後，每天保溫杯只裝三分之二。☆」
蘇邈邈眨了眨眼。商嫻跟她通過電話，所以她知道他為訴訟判決的事忙碌了好幾天，也知道他昨晚一夜沒睡，今早六點半才回到C城機場……發生了那麼多事，他的壓力比誰都大，也比誰都累……
她不敢相信，這個人是把她看得多麼、多麼重要，才會在為她做了這麼多、犧牲了這麼多以後，仍把這樣一件小事放在心上。
蘇邈邈的眼眶瞬間溼潤起來，她輕憋住氣，伸手用力抱過杯子，側過身：「……你吃早飯了嗎？」女孩的聲音在朗朗讀書聲裡顯得低軟發悶。
「沒。」耳邊讀書聲遮掩下，商彥並未察覺其中情緒，他睏得意識不清，塞好背包便趴在桌上，「我先睡一下……記得喝完，乖。」
尾音漸漸變低，裹上疲倦的睡意，最後消弭無蹤。
蘇邈邈側過頭，有點被眼淚水模糊的視線裡，男生閉著眼，仍是凌厲漂亮的五官線條，細長的眼睫下是淡淡的黑眼圈，看起來疲累不堪，也看得她心口悶痛。
女孩最後轉回去，壓下眼底潮溼的情緒，伸出手指尖，輕輕點著杯身。
「商彥……」她把聲音壓到最低最低，淹沒在朗讀聲裡，連自己都聽不清，「你真的病得不輕。」
當天放學後，商彥和蘇邈邈照舊去科技大樓的電腦培訓組辦公室。
一推開門，蘇邈邈就感覺到辦公室裡格外沉悶的氣氛。她心下一懍，抬頭看過去，正好撞上辦公桌後黃旗晟難看的臉色，而旁邊，提前過來的欒文澤和吳泓博同樣神情晦暗。
見兩人進來，黃旗晟表情動了動，似乎嘆了一聲：「商彥，蘇邈邈，你們進來，把門關上。」
蘇邈邈不安地看向商彥，商彥卻似乎並不意外，聞言神情也沒什麼變化，隨手關上門後，安撫地看向女孩：「沒事。走吧。」
辦公室裡很安靜，黃旗晟自然也聽見商彥的話，他皺起眉，有些失望地看著他：「商彥，你知道這次的事情學校會做出什麼處置嗎？」
商彥為蘇邈邈拉過椅子，聞言眼皮都沒抬，語氣也淡：「取消所有保送和自主招生資格，電腦組也將我除名？」
黃旗晟皺眉：「你覺得無所謂？」
商彥抬眼：「如果老師是擔心組裡其他人，那就算我被除名，之後也會過來，您就當作是找了個免費顧問吧。」
黃旗晟心腸最軟，此時卻也氣結：「那你呢？你自己怎麼辦？你那麼好的前途……就毀在這件事上，你也甘心？」
商彥伸手，把想站起身的女孩壓回去，同時俯下身，半撐著女孩的椅背，臉上笑色漫不經心，又帶點恃才傲物的不馴。
「黃老師，我的前途只在我一個人手裡，沒有什麼事能毀了它。」他輕笑，聲音放低，似乎也在對椅子上的女孩許諾，「後年七月，等我家小孩十八歲成年禮，我會把理科榜首送給她當禮物。」
想到前不久期中考，商彥引起全校關注的成績，黃旗晟不禁啞然。就連一旁的欒文澤和吳泓博，看過來的目光也迅速從擔憂遺憾轉為憤懣與除之而後快。
唯獨蘇邈邈沉默幾秒，低聲道：「理科榜首？」
「嗯。」商彥笑著垂眼。
蘇邈邈語氣淡淡：「就憑你那還差一分才能及格的語文嗎？」
商彥不禁語塞。
蘇邈邈主動站起身，拎起背包，嬌俏豔麗的小臉繃得面無表情：「黃老師，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帶商彥去輔導語文了。」
黃旗晟第一次見這個女孩強硬的模樣，一時愣在那裡，下意識地點頭：「哦，好……你們去吧。」
「謝謝老師。」蘇邈邈朝黃旗晟禮貌地彎身，然後她繃著臉轉回頭，伸手拉住身後男生的衣角，就往內側的房間走去。
不等門外師生三人反應過來，「啪嗒」一聲，房間的門關上，接著「哢嚓」一聲，直接上鎖。
師生三人目瞪口呆，半晌後，黃旗晟回過神，疑惑不解地問吳泓博和欒文澤：「他們師徒兩個，一直都是這種相處模式？」
「……」吳泓博和欒文澤無奈地對視一眼。
趁黃旗晟不注意，吳泓博小聲跟欒文澤碎念：「相處模式決定家庭地位，我看彥爹是白白在三中猖狂那麼久了，小蘇吃他吃得死死。」
而此時，內側房間內，蘇邈邈拉著商彥在桌前坐下，將背包裡所有與語文相關的筆記與講義全部拿出來。一看就是有備而來，厚厚的一疊擺商彥面前，讓人頭昏眼花。
蘇邈邈一本本細數：「這是我跟廖學霸借的高一課堂筆記、讀書筆記、優秀作文賞析……」
還沒數完，女孩放在背包夾層的手機震動起來。蘇邈邈話音一停，微微皺眉，拿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只有一個字母：Z。
「……」蘇邈邈似乎想到什麼，臉色微微一白。
「誰的電話，怎麼不接？」商彥看著那個神祕兮兮的備註，微瞇起眼。
蘇邈邈猶豫了一下，便要起身。這個舉動挑起商彥那根名為「占有欲」的敏感神經。他伸手把人攔住，直接將女孩困在旋轉椅、書桌和自己之間：「我也要聽。」
蘇邈邈沉默幾秒，只得慢吞吞地接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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