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後果（二）
「師姐早晨！」
看守在封鎖線邊界的軍裝警員，對著迎面而來的西裝女性立正敬禮。女性身材高䠷，烏黑的長髮紮著馬尾，銳利的眼睛看起來相當強勢。
面對恭恭敬敬的下屬，港島總區重案組的督察黃菀雯頷首致意，欺身穿越藍白雙間的封條，進入一宗死亡事件的調查區域。
地點是位於香港島鰂魚涌海山樓的一個單位。死者妻子早上六點醒來時，發現丈夫在書房內失去意識，於是報警求助。救護員到場後發現男子已經氣絕，由於死因可疑，現場已交給鑑證科仔細蒐證。菀雯亦代表重案組前來了解情況。
「師姐早晨！」
菀雯踏進發現死者的書房內，再次有警員前來打招呼。他是北角分區重案組的警長陳振龍。
為了不妨礙鑑證科人員的工作，菀雯小心翼翼地沿著房間邊緣走近縮在一角的振龍。「有什麼發現？」
振龍舉起他的黑色筆記本，說：
「死者叫梁春暉，五十歲，武俠小說家。曾以筆名梁秋夕出版數部武俠小說。」
「武俠小說家？」
菀雯瞥見正對面那個放滿武俠小說和雜誌的書櫃。
「原來現在還有人寫武俠小說維生？」
這些年頭，武俠小說家再怎麼發憤圖強，也無法擺脫金庸、古龍、黃易等大師的陰影。菀雯在佩服梁春暉的骨氣的同時，也對他的寫作事業劃上休止符感到惋惜。
「他的小說好像曾經在《明報》上連載。不過根據妻子梁周鳳宜的說法，近年出版作銷量不佳，兩夫婦的財政狀況並不樂觀。」振龍說。
「以有財困的作家來說，他的寫作設備倒是非常先進。」
菀雯目光轉向書桌上的電腦螢幕。螢幕依然亮著，裡面打開了文字編輯器的視窗。由於屍體一直壓著鍵盤，文件出現了大量規律重複的字母和符號。
「這是最新型的Windows 98 系統，螢幕是蘋果公司出品的Studio Display，加起來很昂貴。」
「Madam Wong知道得真清楚。」
菀雯沒理會振龍的驚嘆，繼續問：「死亡時間和死因是？」
「目前粗略估計，大約是凌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又是一氧化碳中毒……」
菀雯仔細端詳屍體呈現櫻桃紅的臉部皮膚。
「現在天氣熱，大家都會關窗開冷氣，室內幾乎沒有通風。」她說，「房門原本是關上的？」
「是的，梁周鳳宜表示由她打開之前一直都是關上的，但沒有上鎖。死者因為通宵寫作，自從昨晚十點就一直沒有出來。當晚沒有任何人拜訪這戶人家。換言之，房內只有梁春暉，而單位內則只有他和妻子兩人。書房與煤氣爐有相當的距離，一氧化碳不太可能從那裡傳送到房內。」
「至少不太可能是意外。謀殺的機率非常高。」
菀雯掃視了「房間」這個長方體的六面。外窗緊閉，房門之前也是關上狀態。如此一來，能向房間注入氣體的途徑只有冷氣機和門縫。可是這裡離地十三層，假若從外面用塑膠管插入冷氣機的進風口，將一氧化碳灌入房內，就需要有飛簷走壁的能力。雖然並非不可能，但危險性極高，氣體能否順利通過運轉中的冷氣機進入室內也是個疑問。
最有可能的入口是門縫，那麼，妻子梁周鳳宜自然嫌疑最大。
這是最直截了當的結論，但菀雯無法對這個解答感到滿意。因為兩星期前，銅鑼灣一個住宅單位發生了非常相似的事件。
死者同樣是凌晨時分，在密封的書房裡死亡。現場沒有發現煤氣洩漏的痕跡。當晚附近沒有可疑人士出沒，同居家屬亦沒有明顯的殺人動機。
儘管有待調查，兩宗事件所牽涉的人似乎完全沒有交集。
即使如此，菀雯直覺認為兩者必定有關聯。但與此同時，這也是她不願意去相信的推論。
因為這代表凶手很可能是一名連續殺人犯。
不見血、毫不凶殘、作案方式非常乾淨，但動機不明，且非常聰明的連續殺人犯。相較於「雨夜屠夫」顯而易見的異常心理，這種把人類當成純粹的生物組織、機械式地終止生命的行刑者反倒令菀雯更加厭惡。
就結果而言，菀雯的預感完全中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三日，正當九龍的同袍忙於追緝轟動一時的Hello Kitty 藏屍案主犯，黃菀雯督察正捲入將改變她下半生的重大事件。
＊ ＊ ＊
「雯姊怎麼啦？又在發呆。」
一道熟悉的聲音將黃菀雯從沉思中拉回現實。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筷子一直停留在半空中，原本夾著的莧菜已掉回碟子中。
與她說話的是同桌的短髮青年，他一臉好奇地盯著菀雯的臉。
「沒事，只是在想事情。」
「一定是案件吧？能令雯姊這麼困擾的，肯定是非常難搞的大案呢。」
青年興高采烈地說。
「阿仁，別騷擾姨媽，專心吃飯。」
同桌的第三人──青年的母親、菀雯的姊姊黃菀兒嚴厲地說。
這裡是菀兒和兒子阿仁一家兩口在天后的住所。黃家原本有七個兄弟姊妹，菀兒和菀雯分別排行第六和第七。雖然兩姊妹年紀差距頗大，但關係十分友好。
菀雯今年三十五歲，仍然未婚，一人居住。於是，姊姊菀兒就以「反正妳肯定在吃垃圾食物」為由，要求菀雯每星期至少吃一頓由她泡製的住家飯。
菀雯自然很樂意，特別是菀兒的丈夫因工業意外去世之後，家裡就只剩下兩母子相依為命。為免姊姊寂寞，也很想趁機看看可愛的外甥，她不時就會來訪。
雖然相差一個輩分，但由於年紀只差十二歲，阿仁自小就叫她「雯姊」，至今也沒有改掉。
「不過說起來，雯姊真厲害呢，二十多歲已經當上見習督察，現在更加是重案組的指揮。」阿仁欽佩地說，順勢夾起一塊鯇魚肉。
「別只顧著稱讚姨媽，你也要爭氣。」菀兒沒好氣地教訓阿仁，轉向菀雯，露出柔和的眼神，「小雯妳聽我說，這傢伙終於不再炒散，找到一份全職了。」
「真的嗎？太好了。」聽到這個好消息，菀雯總算把案件拋諸腦後，「是什麼工作？」
「一家財經雜誌的技術支援，說穿了就是修理電腦的IT人。」阿仁漫不經心地說，動筷將米飯送進口。
阿仁在大學修讀電子工程。但成績不好，畢業後找工作處處碰壁，過去一年都在兼職。如今前途終於安定下來，菀雯打從心底地替他高興。
「說起來，我剛剛安裝了一個叫MSN Messenger Service 的最新即時通訊軟體，雯姊有興趣看看嗎？」
「好啊。」
隨著電腦和互聯網的冒起，菀雯一直有預感，未來的犯罪會以電子科技為中心。因此她每次來訪都會找阿仁替自己補習，吸收最新的電腦資訊和學習軟體操作，確保科技觀不至於太落後。
那兩起一氧化碳致死事件，會不會就是採用了罕見的最新科技呢？
此念頭在腦海裡持續滋生，使菀雯再度失去味覺和聽覺，埋首於凶案的世界。
＊ ＊ ＊
翌日早上，菀雯回到灣仔總區俗稱「雜差房」的重案組辦公室，把剛買回來的熱奶茶擱著，盯著桌子後面貼滿資料的牆壁，開始了漫長的思考過程。一旦進入這個狀態，旁邊的伙記都不會敢打擾她。
「……除了住在香港島，兩人完全沒有共通點。」
她望向牆壁上張貼銅鑼灣現場照片的區域。
七月三十一日清晨八點，警方在希雲大廈七樓一個住宅單位內發現一具屍體。報案人是四十歲的單位住客曹昆如，死者是他的兒子曹文俊，今年二十歲。案發現場是曹文俊的睡房，當時他正躺臥在床上。曹昆如原以為他只是睡著了，期後發現完全無法弄醒他，於是報警求助。
驗屍報告顯示曹文俊體內有多處顯微性出血，腦部、腎臟和脾臟腫脹，皮膚呈櫻桃紅，推斷死因是吸入過量一氧化碳引致窒息。死亡時間大約是三十一日晚上十一點到一點半之間。
曹文俊和梁春暉都是在凌晨時分，獨自一人在關上門的房間內死亡，死因同樣是一氧化碳中毒，現場也沒有煤氣洩漏的明顯痕跡。種種跡象都說明兩宗事件用了同一種犯案手法。
但令菀雯不解的是，兩人的生活完全沒有重疊的地方。梁春暉是足不出戶的小說家，曹文俊則是剛剛進入香港理工大學修讀英文系的學生。不論身分、姓氏、家族、故鄉、居住地都不一樣。為梁春暉妻子梁周鳳宜錄口供的時候，菀雯特地亮出曹氏家族多張照片，她表示一個都不認識。
「沒有交集」的案件是最難破的類型。
殺人動機通常不外乎是金錢、仇恨和愛情，一宗謀殺可以只有其中一種，也可以有兩種或以上，一共七個組合。可是，菀雯直覺認為這個一般認知無法套用在這案子上面。
難道存在第四種動機？
會不會是，針對個人的動機根本不存在。凶手會選擇向兩人下手，純粹是因為下得了手？亦即目標是隨機的，其實任何人都可以？
就像「雨夜屠夫」林過雲，凡是乘上他的計程車就有可能成為受害者。可是，這次的事件沒有血淋淋的畫面，甚至看不出凶手想宣洩任何個人欲望，兩名受害者的外表和年紀都有很大的差異。
既不是三大動機，又與癖好無關，那還剩下什麼可能？
宗教思想？梁春暉信佛，曹文俊則參加基督教團契，可謂南轅北轍。還是說凶手是信奉類似日本奧姆真理教這種思想激進的新式宗教？
不行，另覓切入點吧。菀雯用力搖搖頭，毅然切斷思路。
在抓到凶手直接質問之前，揣測動機是個無底洞，目前還是集中精神去找出犯案手法比較好。
手法最大的謎團有兩個：一氧化碳從哪裡來？氣體如何進入房間內？
兩起事件的現場都有門縫，但前提是凶手需要進入單位內。兩晚天氣都十分炎熱，兩戶人家都有開冷氣，窗子全部都關上，只能從內部打開。因此，想偷偷從窗戶潛進單位內幾乎不可能。而出入單位的門都有關上，這已經由鄰居口中得到確認。
如果家人是共犯，故意讓凶手進來？或者家人就是凶手，經同一人教授殺人方法？雖然並非不可能，但這樣的話，家人應該就會假裝不小心打開門或窗戶，把凶手偽裝成外人而自己毫不知情。
不對，等一下。凶手未必需要在當晚現身。
菀雯記得曾經讀過一部推理小說，裡面的死者因上吊而死，凶手利用會慢慢融化的冰塊替死者墊腳，藉此推遲死亡時間。
既然兩人的死亡時間如此相似，劊子手不是人類，而是某種機關的可能性非常高。
凶手是否利用類似的手法，製造一個裝置，推遲一氧化碳的釋放時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案發當晚根本無須在現場，也能將對方置於死地。
一氧化碳的源頭不太可能是煤氣管。現在煤氣公司會加入臭味劑，使本來無色無味的煤氣變得異常難聞，讓人更容易發現煤氣洩漏。撇開正在睡覺的曹文俊，頭腦清醒的梁春暉絕對會發現煤氣被輸進房間內。
問題來了，裝置照道理應該還留在現場，而且可以想像它要連著裝有一氧化碳的壓力容器，體積應該不小。可是，兩個現場都沒有發現這個裝置。
會不會只是我們搜索得不夠仔細？
就在這個時候，菀雯的目光落到牆壁的兩張相片上，它們分別是兩具屍體的照片。
菀雯激動得從椅子一躍而起，用力抓起桌上的專線電話的聽筒，壓著耳邊。
「我是重案組黃督察，請問電腦罪案組的Alex 有空嗎？」
＊ ＊ ＊
電腦罪案組的鑑證專家李承軒戴著N90白色口罩和塑膠手套，小心翼翼地用螺絲起子將電腦機箱的螺絲逐一拆卸。
黃菀雯以及其他組員都如臨大敵，神色緊張地望著他。為免一氧化碳突然大量洩漏，房間的窗口已經全部打開，也放置了三把電風扇加強室內通風。
螺絲不知不覺間已經全被取走，承軒抓著機箱金屬板的兩端輕輕將其舉起，伸長脖子窺伺機箱的內部。
「還真的有啊……」
口罩阻隔不到他聲音中透著的驚訝
就算不是電腦專家，也很容易看得出機箱內存在著顯然不屬於正常配件的部分。
機箱內一個空位放置著一個矮扁的壓力容器，上面的標籤印有「Oxygen」的字眼。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它內裡裝著的早已不是加壓氧氣。
氧氣瓶的開口被一個鉗子夾著，鉗子連著一個電動馬達，馬達的線路則連著一塊深綠色的印刷電路板。可見瓶口會否被打開，取決於電路板上面的黑色處理器對馬達下的命令。
「這是飛思卡爾的68HC12 系列，一種16位元新型單板電腦。」承軒看著電路板若有所思地說，「上面還有自己的小型充電池，從線路接駁看來，是偷取主機電線的部分電力去運作。」
「換言之，」菀雯一臉凝重地說，「梁春暉的電腦機箱內，藏著另一部微型電腦，這微型電腦會令馬達轉動，打開氧氣瓶釋放一氧化碳？」
「瓶子裡裝著什麼還有待化驗，不過應該是沒錯了。」承軒點點頭，「我現在就打開另一個機箱，看看是否有同樣的裝置存在。」
他對旁邊的另一台主機進行相同的拆卸作業，因為已經不再那麼害怕，他的動作快了許多。
果不其然，曹文俊房間內的個人電腦也被人埋下了一模一樣的裝置。
「氧氣瓶真的能這樣重複使用嗎？」承軒好奇地問。
「應該沒問題，這種壓力瓶的壽命大概有五年左右。」菀雯說，「我想製造這裝置的人應該是從垃圾站或者醫院的廢物堆中偷來的，這樣要查起來很困難。」
「原來如此。不過不得不說，這凶手頭腦超好。」承軒欽佩地說，「死者都不是電腦專家，他們會怕弄壞而不敢胡亂打開機箱，因此無法發現裡面被人加裝了東西。香港居住環境狹窄，書桌和床往往會一同塞在狹小的睡房內，機箱一般會放在書桌底下，而CO（一氧化碳）比空氣輕，釋放出來之後會自動向上升，飄到書桌前面的死者的口鼻。這樣的話，就算不把房間注滿CO也可以輕易弄死人。」
這是真正的「密室殺人」呢──承軒補上了一句。
菀雯也同樣覺得凶手很聰明，可是她並不欣賞，而是感到一陣戰慄。
雖然成功破解了凶手的犯案手法，但這裝置所蘊含的智慧和知識，令她明白到接下來的調查工作將會困難重重。
承軒拿出剪線鉗子，將連接馬達的電線截斷，使氧氣瓶和單板電腦從此分離。
他將瓶子拿出，放到桌上。
「這個妳可以拿去給鑑證科。」
「謝謝。」菀雯對他點頭，「對了，能知道裝置由啟動到釋放氣體的具體時間嗎？」
這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只要知道裝置在什麼時候開始倒數，就能推算出凶手擺放裝置的時間，從而追查身分。
「可以啊，但我要檢查過單板電腦的程式之後才能回答妳。」
承軒有如變魔術一般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條電線，接上電路板的插口，建立它與自己電腦內沙盒環境的連線，然後開始敲打鍵盤。菀雯見到承軒在命令行介面輸入了好像是「ssh」之類的字母。
「沒有設定密碼啊……」
承軒皺著眉頭。似乎很輕易就存取到單板電腦的文件了。
「裡面只有一個可執行檔案。」他說，「建檔時間是二十九年前。」
「三十年前？一九七○年？」
「當然是偽造的，技術上很容易。」
「能分析嗎？」菀雯問。
「等等，我用反編譯器把它轉回原始碼。」
承軒做了幾下手部熱身動作，再次投入工作。
「好了。」
介面凍結了一會後，出現一個叫output 的新檔案。承軒隨即用編輯器將它打開。
「啊……」
聽到承軒垂頭喪氣的呻吟，菀雯就心知不妙。
「分析不到？」
「不，反編譯很成功，可是出來的程式不是給人看的。」承軒一籌莫展地說，「我們把這些非常難看但能正確運行的原始碼稱為『麵條式原始碼』，即像一盤意粉一樣扭曲糾結的程式。這種爛程式通常只會出自缺乏經驗的程式設計師之手……但是我覺得這次是剛好相反。」
「剛好相反？什麼意思？」
「即是程式的作者刻意把它寫成『麵條式原始碼』，為了令分析程式的人──即是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閱讀。」承軒咬著手指頭說，「這傢伙肯定是個行家。」
「這很奇怪，既然不想讓人調查內裡的東西，為什麼不設定密碼？」菀雯不解地問。
「我有個假設，」承軒不太有把握地說，「凶手並不是完全不想讓人調查，單純是想拖延。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就不知道了。」
程式埋藏的祕密，是在於裝置何時開始倒數。這是極為關鍵的線索，被發現會對凶手相當不利。既然如此，凶手為何既不想警方太早知道，同時又希望警察遲早會知道呢？
越調查下去就發現越多謎團，這令菀雯非常不安。
「總而言之，程式的內容非常重要，請你繼續調查。」
「用不著妳說，我許久都沒遇到這麼有趣的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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