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早上起來的時候，顧念是被手機的鈴聲吵醒的，不是鬧鐘。
有人打來了。她披頭散髮地睡在店裡的沙發上，蓋著沙發上的厚毯，旁邊是依偎著她的噹噹，臉上還有不知道哪來的襪子。
她什麼時候回來店裡的？顧念傻了一瞬，慌忙地接聽電話，「喂，您好。」
「我是今天早上要來取貨的買家，不是要賣營業用的美容儀？我已經到了，但是你們店門沒開。」電話那頭是一個住在忠勇街上的美容室的店員，她們約好了今天十一點要面見交易店裡面的營業用美容儀機台。
「已經十一點了？」顧念趕緊跳起來，快要炸掉的腦袋，彷彿是在提醒她昨天喝了多少的酒，她痛得哀號連連，「對不起對不起……等我一下！我在，馬上就開門！」
顧念衝進廁所，臉上還帶著昨天的妝和淚痕，簡直慘不忍睹。她連忙擦擦臉，勉強搶救一下，頭髮因為上了捲度和定型膠，又硬又黏，她只能先綁成丸子頭，上前迎接客人。
「抱歉抱歉……我睡過頭了……」她一邊道歉，一邊讓對方進到店裡。
交易結束後，她幫買家將美容儀搬上車，收了錢後回到店裡，才發現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正妹！今天中午去找妳，別亂跑喔！
字好醜。是那個叫紀子翼的流氓送她回來的嗎？顧念馬上環抱自己的胸口，衣服應該是小姐們幫忙換的吧？該不會……被那個傢伙偷摸了？
顧念雖然擔心，但光憑自己的想像也無濟於事。當初會相信這個男人的自己也真的有病，還以為他會介紹什麼好工作，幫助她把錢還清，結果居然是帶自己到酒店上班。
算了，他這種流氓，又能帶她到什麼好地方去？天下當然沒有白吃的午餐，酒店小姐的工作也沒有想像得那麼容易，不會喝酒又不懂得閱讀空氣的她，連平常說話的時機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在一個晚上，就學會應付客人的各種方式。
她本來就內向安靜，平常幾乎只有吳慧君一個朋友，交朋友對她來說已經夠難了，昨晚要她在十幾分鐘之內做到處事圓滑、討好客人，實在逼死她了。
顧念進了浴室，先卸妝，也順便洗了澡，換上放在店裡備用的衣服，感覺清爽多了。
「呦！正妹！」一出浴室，顧念就看到紀子翼坐在沙發上吃東西，「隔壁街有賣煎餃，超好吃的，我幫妳也買了一盒，來！坐下。」
哪有人討債的時候，還會幫忙買吃的？顧念一時不能理解。同時，她看著噹噹接近這個男人，乖巧地坐在他的身旁，紀子翼還伸手摸噹噹的頭，噹噹居然也不介意，開心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想當初她可是花了好長的時間和噹噹培養感情，噹噹才願意讓她摸。
「幹麼那個臉，想大便？」紀子翼搔搔臉，「要大去大啊！早起就是要大便，臉這麼臭多醜。」
「才不是。」顧念微微地瞪了他一眼，畢竟對方是流氓，她也不敢發脾氣。
「妳不感謝我？我昨天大老遠地把妳扛回來。」
真的是他扛她回店裡？顧念乖乖鞠躬，「喔，謝謝。」
「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妳可以去那裡工作，然後每個月給我三萬元，那邊還供應吃、住。」紀子翼把煎餃塞給她，「吃。」
「又是酒店嗎？」
「得了，妳不適合。」紀子翼揮揮手，「韓英姐是在那條酒店街上經營數十年的娛樂公司女總裁，訓練了至少上千個小姐，她說妳不適合，我們也就不勉強了。」
「是喔，我以為你會強逼我去上班……」
「我不是那種討債流氓啦。」
「喔。」哪有差別啊，顧念皺皺眉頭。
「吃吧，等等要耗費體力的。」紀子翼吃飽了，把桌上的煎餃推給顧念，讓她好好用餐。接著從車上拿了一套衣服，「這是我們的制服，妳等等吃飽了去試穿，今天試做一天，別說我沒給妳機會。」
顧念也知道，紀子翼根本沒義務幫她這麼多，討債人不就是威脅幾句、揍她幾拳，或是去她家噴漆潑灑排泄物，要她趕快還錢。哪有討債人那麼好，還介紹工作給她的。
如果自己不把握這次機會，大概就真的只能賣器官了。
「是……」顧念抱著這一套像是西裝的黑色套裝，樣子看起來比昨天的正經許多。
她翻到正面，看見胸前的標誌寫著「蓮祐禮儀公司」，被這幾個淺紫色的字嚇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討債集團的人嗎？」顧念看著紀子翼脫下米色外套，裡頭是又黑又亮的西裝。
「那只是幫人代班賺外快，我其實是蓮祐禮儀公司的少東。上班的時候，妳要叫我子翼哥。」紀子翼拉了拉領口的領帶，看起來還頗有架式。
＊
穿上黑色西裝，將頭髮綁成乾淨俐落的馬尾，顧念跟著紀子翼去外縣市的一家殯儀館實習。
「大體化妝師有沒有聽過？」紀子翼問。
當然有，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做這份工作，那可是要替死者化妝的工作耶。
平時都是替幸福開心的女孩們，為了特殊場合化各種漂亮妝容的顧念，如今要為屍體化妝？這讓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而且她不懂，為死者化妝需要技術嗎？有風格的差別嗎？難道死者會告訴她，希望今天化一個韓系學生妝容或是日系小惡魔風嗎？顧念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妳一定覺得很可怕，但是這份工作其實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當然很辛苦，但薪水也非常高，第一個月的薪水是三萬，因為妳什麼都還不懂，但是通過考核之後，一個月的薪水就變成六萬五。」
「六萬五！」顧念張大嘴巴，「這麼高的薪水，公司怎麼會缺人？」
「妳來就知道了。」紀子翼笑了起來，「這份工作不容易，但我覺得或許會很適合妳，因為妳有種正經又認真的感覺，不會拿往生者開玩笑。」
拿往生者開玩笑？她也沒那個膽。
開了一個小時的車，終於到了殯儀館。紀子翼邁開長腿，話也說得飛快，「確定要做這份工作的話，妳要搬到新竹縣的竹東，住在公司宿舍，我們會供食宿。」
「喔……好。」他走得太快了，顧念幾乎跟不上。
來到殯儀館的大廳，他們見到了同公司的人，是一個年長的阿姨，「子翼。」
「筠婷姐。」紀子翼將身後的顧念推上前，「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女的，她叫顧念。」
「顧小姐妳好，我是張筠婷，妳可以叫我筠婷姐。」她是一個目測四十多歲的微胖大姐，與顧念握了手後便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進去吧。」
顧念有些猶豫，卻還是跟著走了進去。
「今天妳還不需要動手，由子翼來處理，我來講解。」張筠婷帶著顧念到他們的準備室，遞給她一件半透明的白色隔離衣，是整件式的，還給了手套、口罩、眼罩。
顧念看著紀子翼俐落地穿上隔離衣，也有樣學樣地把衣服穿上。
「疫情期間，往生者的狀況不同，都穿好隔離衣是最安全的。」張筠婷看她穿好之後，替她調整，「避免感染，穿脫有一定的順序，這邊的牆上都有寫，妳可以照著看，為了自身安全，一定要注意。」
穿好服裝後，三人一同來到了殯儀館走廊深處的一間廳室，裡頭是蓋著白布的往生者。
顧念感覺自己全身都繃緊了神經，眼睛也不敢直接看向遺體，但她卻看到走上前的紀子翼毫無恐懼，恭敬地對蓋著白布的遺體行禮。
「您好，我是蓮祐禮儀的紀子翼，今天為您服務。」掀開白布後，紀子翼微微鞠躬，表情親和卻也嚴肅，「首先，先幫您脫衣服，我們清潔身體喔。」
顧念根本無法直視前方，只能瞇著眼透過手指縫看。
「顧小姐，我知道妳會害怕，妳慢慢來，張開眼睛。」張筠婷輕輕拍著她的肩膀，見她全身都在顫抖，語氣又放溫柔了一些，「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妳看看，他其實只是個人，跟我們一樣的人。」
顧念強迫自己不要別過頭，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橫躺在台上的是一位老先生，平靜的面容就像是睡著一樣。
好奇特的感覺，雖然是屍體，卻沒有想像得可怕。
「他就像是我們的爺爺、我們的長輩。」張筠婷的語氣溫和柔軟，「跟一般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而已，其實並不可怕。」
顧念看著紀子翼替爺爺闔上嘴巴和眼睛，脫下衣服。
遺體因為被冰凍過，所以十分僵硬，於是紀子翼必須讓遺體靠著自己，花費許多力氣才能將爺爺的衣服緩緩脫下。
好不容易脫下衣服，紀子翼將爺爺放平，拿出蓮蓬頭和沐浴乳，用極低的水壓慢慢沖洗爺爺的身體，認真仔細地處理每個角落。
花了大把時間清洗後，接下來要將遺體擦拭乾淨，吹整頭髮，還要穿上衣服，感覺十分費力而且辛苦，但是整個過程，紀子翼都處理得非常流暢，沒有多餘的動作或猶豫，也沒有害怕或開玩笑，與他原本的流氓模樣大相逕庭。他的側臉堅毅而嚴肅，認真得就像是在處理一個精細的藝術品一樣。
顧念原本還很害怕地顫抖，但是看著紀子翼認真的模樣，視線卻漸漸地離不開了。
紀子翼長得一臉流氓樣，張牙舞爪的刺青爬滿脖頸，態度卻是謙順恭謹，就像對待高級的賓客一般。
為爺爺換上壽衣後，紀子翼甚至還替爺爺修剪指甲，輕輕按摩皮膚，進入最後的步驟。
「接下來替您化妝。」紀子翼回頭意味深長地看向顧念。
可能是接獲了暗示，張筠婷讓顧念向前走得更近一些。
紀子翼拿出膏狀的粉底塊，顏色是濃重的褐、橘、橘黃、粉紅，這些幾乎是顧念從未用過的色彩，飽和度高得像是璀璨的夕陽。
顧念馬上明白，遺體的容顏蒼白，帶著暗青色，為了讓往生者的面容呈現偏自然的色澤，所用的顏色自然會重一些。
「為往生者化妝，追求的並不是美麗，而是自然。什麼風格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像他平時的樣子，這樣在之後的告別式，家人見最後一面的時候，不至於認不出來。」張筠婷說。
重點拍上色塊後，紀子翼開始在爺爺的身體上塗抹，他的手勢輕柔，並未因為爺爺是往生者而快速粗魯，接著他用色彩明度較低的深褐色拍出陰影，用明度高的粉紅色在臉頰打亮，並仔細地在嘴唇上塗上淺粉褐色，細細勾勒、淺淺拓開。
顧念眨眨眼，心中有種莫名和奇妙的感動。
為往生者清潔、穿衣到化妝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
顧念終於結束了實習，三人換下了兔寶寶隔離衣，張筠婷先去處理剩餘的事務，紀子翼和顧念則是一起走到了停車場。
紀子翼點了一根菸，「大致就是這樣，我們維持他們最後的體面，讓他們了無牽掛地離去，這份工作就是這樣。如何？跟妳想像得一樣可怕嗎？」
顧念搖搖頭，過程當然是嚴肅而莊重的，她一開始確實感到很害怕，但專注於工作的時候，卻是一點都不可怕。她很意外，沒想到這份工作是這樣。
「當然，今天的工作還算是容易的，之後還會遇到許多無法控制的狀況。例如車禍、空難，還會有根本看不出長相的情況，別怪我沒先跟妳說，這些都很不容易，但是這不會讓妳一個人處理，妳之後也會慢慢習慣的。」
「嗯……」顧念點點頭，仍然覺得這份工作很有意義。
「人都會死，沒有誰可以躲掉，這件事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得稀鬆平常。」紀子翼吐了口煙圈，「所以怕是沒有用的，最後都要面對，就算妳面對不了，但是他的家人也必須面對。」
「那你有遇過靈異事件嗎？」
「有就好了，哪裡這麼容易？」紀子翼將煙捻熄在菸灰缸裡，拍拍屁股準備上車，「如果有，我就能夠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顧念覺得紀子翼的這句話別有用意，因為語氣裡有淺淺的哀傷感，讓她忍不住看得出神。
然後被他沒氣質的髒話打斷，「看三小？再看拎北嘎哩巴蕊。」
「對不起。」顧念乖乖低頭滑手機。
顧念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回到家，兩人一路上安靜，到了後來，顧念忍不住想睡，但是瞇著眼睛睡不到十分鐘，車子突然一個急煞，紀子翼搖下車窗，雄壯有力罵道：「幹！是不會開車喔！」
這人好兇，顧念揉揉眼睛，發現自己已經快要到家了。
「醒啦？」紀子翼嘻皮笑臉，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吵她起床的人，「妳還沒回答我，這份工作妳是做還不做？」
「我做。」她回答得很快，連自己都感到意外，「但是我要先回家跟我爸媽說。」顧念知道她媽媽不會喜歡這份工作，所以得先說個不容易被戳破的謊言才行。
「有勇氣喔！我尬意！」紀子翼似乎很開心。
「我可以帶我的貓去嗎？牠只有三隻腳，沒人照顧不行……」顧念問。
「帶吧帶吧，我再跟我爸媽說一聲就行。我下禮拜一的下午來接妳，會幫妳安排住的宿舍。放心啦，那邊雖然偏僻了點，不比市區繁華，但該有的東西都還是有。」紀子翼說。
這份工作意義非凡，雖然聽起來並不是多風光或厲害的職業，但是對於往生者而言，最後的體面卻是最重要的，也因為這樣，這份工作多了一些沉重與負擔。
但是她會努力做的。
顧念回家後，和媽媽扯了個要去外縣市工作的謊，而媽媽也沒有懷疑。
「喔？那薪水高嗎？」劉素華問。
「還行。總之我到了之後會打給妳，不用擔心。」顧念說。
「當然，妳都幾歲的人了，會好好照顧自己的，我自然是不擔心。」劉素華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說：「只是我要自己住了，好寂寞。」
「那就叫爸爸回來啊，省得你們浪費電話費、網路費。」
「誰要跟他住？」
顧念看著傲嬌的媽媽，忍不住想笑。
＊
花了幾天，顧念清空店裡的物品，並在付清租金後交屋給房東。她停掉了網路，收拾好行李，還打包了幾箱雜物，準備寄到新的住屋地點。
隔週的禮拜一，顧念帶著噹噹一同等候紀子翼。
「來了，正妹！」紀子翼抓了抓脖子，替她把幾大包的行李和寵物籠丟在後座，「怎麼那麼重？」
「裡面有噹噹的貓砂和飼料。」顧念才剛坐好，就發現紀子翼竟然把噹噹放出來了，「……怎麼……放牠出來了？」
「開車過去要一個小時，牠悶著多難受。」紀子翼笑著拍拍噹噹的頭，「來，你可以坐我腿上。」
噹噹開心地往駕駛座爬，踩著他的腿好奇地到處探頭，看起來對於窗外的風景很感興趣。
「偏心的噹噹……」顧念忍不住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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