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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森林的夜晚
「水和葡萄酒、藥草茶葉、長條吐司和起士、培根和煎培根用的小平底鍋、蘋果和杏桃乾、毯子和坐墊、地墊、遮雨布，嗯――，還有蠟燭、油燈和燈油……再來還需要……」
小陶扳著手指清點，觀風見狀補充道：「還要帶上飼草。」
「啊！是，已經搬上去了！因為有兩匹馬，我用大袋子裝。對了，餐具還沒準備！請問要怎麼辦呢？」
「就按人數準備木製的餐具。」
「打破就傷腦筋了對吧！那麼我立刻去拿過來。」
在尚且微弱的光線中，小陶點了點頭，邊嚷著「木碗、木碗」邊往屋內跑去。
這裡是黎明時分的大宅前庭。
觀風身穿為旅行縫製的厚外套，仰望著天空。雖然今天清晨起了霧而一片白濛濛，不過上空十分澄澈。看來應該不會下雨。
往返預計要花三天左右，所以不算長途旅行。但畢竟要進入森林深處接近禁地的邊緣，行前準備最好還是用心一點。
「觀風。」
馬車的另一邊傳來呼叫聲。踩著堅固長靴發出腳步聲、慢條斯理地繞到這邊的人是明晰。這位朋友也要跟觀風一起旅行。由於不可能會有順英馬車夫願意進入森林，而觀風又不想強人所難，起初他打算自行駕駛馬車。後來因為明晰願意陪他去，這樣就可以輪流操作韁繩了。
「真的不需要帶劍嗎？」
「不需要。」
「萬一森林出現怪獸該怎麼辦？」
「那就用最快的速度逃走。反正用劍也打不贏。」
「要是非者他們攻擊我們呢？」
「此行是送瑪德蓮……送非者回去，他們應該不會攻擊我們吧。」
「我之前跟你說過吧？森林裡的那些居民說不定也有派系之分。就算有瑪德蓮在，他們可能也無所謂。」
「這種時候身上若有武器，勢必會被他們視為敵人。赤手空拳就不必擔心會遭到誤會。」
唉……明晰嘆了口氣。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勇敢還是魯莽啊……知道了啦，劍就不帶去了。那麼，瑪德蓮人呢？還在梳妝打扮嗎？」
「他正在中庭跟大家道別。」
「大家」是指生活在觀風家中庭裡的那些生物。有小小、鴿子、其他的小鳥、七彩大蜥蜴以及長壽龜……瑪德蓮似乎已跟牠們都變成朋友了。
「道別啊。他來到這裡的時間明明不長，不知為何卻很融入中庭這個環境呢。」
「從牢裡回來後，晚上他也睡在中庭裡。」
三天前，瑪德蓮突然不見人影，害觀風慌成一團。觀風在屋內遍尋不著，心想他該不會跑去中庭了吧，於是到那裡一看……發現他半個人埋在小小的蓬鬆白毛裡睡覺，發出平順的呼吸聲。
――你不冷嗎？
雖然時序已邁入初夏，到了夜晚氣溫仍然會變低。觀風靜靜地靠近，輕聲細語地詢問，那雙漂亮的眼睛便睜開一半，喃喃地喚道。
――觀……？
觀風跪在原地，摸了摸瑪德蓮的臉頰。跟面具打鬥時受的傷很輕，也已經消腫了。瑪德蓮閉上眼睛，用鼻頭蹭著觀風的手，嗅了嗅他的味道。最後又輕喚一聲「觀」，便再度墜入夢鄉。看來觀風指尖上沾到的那股、平常使用的香氛油味道讓他很安心。這種時候的瑪德蓮，看起來就像獸類的幼崽那般稚嫩。
觀風脫下自己披著的袍子蓋在瑪德蓮身上，讓他繼續睡在中庭。
看樣子比起房間裡的床，這裡更能讓他放心。說不定是被關在漆黑牢房裡所造成的影響。觀風想起之前他被關在籠子裡時，情緒同樣相當不穩定。
這是當然的。
無論關在籠子裡還是牢房裡，都會對人的精神造成極大痛苦。
「話說回來，你的交涉能力真教人佩服啊。做出那樣的暴力行為，竟然不必遭受責罰。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啊……我還是頭一次有點同情秩序呢。畢竟好幾名面具被你揍飛，他卻只能忍氣吞聲。」
「關於行使暴力一事我有在反省，也已經向秩序道歉了。」
反省是反省了，但自己並不後悔。雖然觀風沒明講，不過敏銳的明晰應該看出來了吧。
觀風擅闖秩序的私宅、搶回瑪德蓮一事，後來當然鬧上了評議會。
當時長老娑門全擺出相當不悅的表情，責備觀風娑門不該做出這等行徑，並要求他深刻反省，然而關於懲罰卻是隻字未提。
「歸根究柢，你壓根兒就忘了自己臂力的事吧？」
明晰以尖銳的語氣這麼問，觀風老實回答他「……是快要忘記了」。
「我已經習慣壓抑力氣，平常都處於控制的狀態。然而當時，那種控制好像突然失效了……」
「這次的事讓你的能力徹底曝光了啊。本來只有我和治癒知道這項天賦的說。」
其實，觀風擁有的天賦不只一種。掌握天候的能力來自於「感知氣溫、溼度、氣壓等變化的感官很敏銳」。
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天賦是「臂力強得異於常人」。觀風的肌肉量並不多，因此從外表看不出來。根據治癒的說明，似乎是因為形成肌肉的組織天生就很強韌。這同樣是會遺傳的天賦，雖然父親並無這種能力，不過聽說曾祖父的臂力也很強。而他們從未向周遭公開這件事。
「祖父說過……我們這一族的『強大臂力』，跟『情感克制』是成對的能力。」
「力量強大又脾氣暴躁的人最可怕，是嗎。原來如此呢。……不管怎樣，既然已經曝光那就沒辦法了。不如趁這個機會，順便解開大家對『美麗石像』這個綽號的誤解吧？」
「誤解？」
「如今這個綽號的意思，不是變成了『如石像般美麗的娑門』嗎？」
「……難道不對嗎？」
見觀風一臉認真地問，明晰便說：「唔哇，你不記得了嗎？」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很久以前，你不是把家裡的石像……喏，就是那尊按照你父親製作的等身石像，搬到自己的房間裡嗎？」
觀風疑惑地側著頭。以前有過這種事嗎？
「因為是在你父親去世後發生的事，當時你大概才十歲吧。大人們發現後又把它移回原處，他們都想不透那尊石像到底是怎麼搬過去的。沒想到隔天，那尊石像又出現在你的房間裡。不過呢，我湊巧目擊到那一幕。那尊石像要三名順英大力士合力才搬得動，然而當時還是小孩子的你卻面不改色地拿起來，輕鬆地將它搬走。」
「……我不記得了。」
「我的頭腦跟你不同，記得可清楚了。那個綽號啊，其實是我取的。原本是『能輕鬆搬走美麗石像的怪胎』，簡稱『美麗石像』。」
「…………」
「我很快就叫膩了，不再使用那個綽號，但應該是有人聽到了吧，後來就自然而然傳出去了。」
「……真給人添麻煩……」
「之後，你就學會完美地控制力氣，也不再做出讓周遭人吃驚的事了。這麼說來，你已經有一百多年沒用過原本的臂力呀。小陶賣力搬著重物時，你也都視若無睹呢。真是個過分的傢伙。」
「就跟你說，我平常都忘了這件事。因為我從小就被嚴格訓練，日常生活中必須壓抑自己的力氣。我的臂力會傷害他人，今後要避免再發生那種事才行。……不過，當時為什麼會控制不住呢？要是不弄清楚原因……」
咦？摸著馬兒的明晰聞言看向觀風，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麼怪東西。
「觀風……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就是自己為什麼會控制不住啊。」
「……我記得當時，自己的情緒非常不穩定，不僅頭腦與腹部莫名發熱，而且還全身緊張……但我想不到適合形容這種狀態的詞彙……」
明晰聽了之後張開嘴巴，但卻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仰頭望天。看上去就像是傻眼到說不出話來，不過他的動作實在很浮誇。
「你這是憤怒啊。」
明晰重新面向觀風，語氣很衝地這麼說。
「憤怒？」
「對。就是憤怒。」
觀風先收下這個答案，接著思索起來。憤怒……經他這麼一說，觀風也覺得當時的情緒適合用這個詞彙來解釋。但是――
「……我為什麼會憤怒？」
他不明白原因，於是提出這樣的問題。明晰一聽便很沒禮貌地用食指指著他怒吼：「這種事你自己去想啦！」
觀風不懂，為什麼明晰會表現出這種態度。正好這時瑪德蓮走了過來，小陶抱著裝有木製器皿的籃子跟他一起出現。
「哦――，你來啦。」
明晰一見到瑪德蓮，便輪流指著自己與馬車說：「我也會一起去喔。」大概是明白他的意思吧，瑪德蓮點了個頭。他對明晰表現出友好的態度，看來是認為明晰不會危害自己。
瑪德蓮換上順英之民愛穿的、方便活動的服裝，並在外面套著一件用堅固的布料縫製而成的連帽斗篷。身上到處都黏著柔細的白毛，那是小小的毛吧。斗篷是不起眼的深綠色，腳上穿著皮革長靴。頭髮編得很整齊，但沒看到裝飾用的珠子。
觀風緩慢地走近瑪德蓮。
「裝飾珠怎麼不見了？」
「他自己把所有的珠子都取下來了。」
回答的人是小陶。他一面將繩索牢牢綁在馬車貨斗上，一面接著說：「我想他大概是要把珠子還給觀風大人。」
「不用還我。」
「我也告訴過他，那些都是送他的……正確來說，我是用比手畫腳的方式告訴他，可是他一直搖頭……珠子全放回原本的盒子裡了。」
觀風皺起眉頭。
當中確實含有高價的珠子，但觀風對裝飾品不感興趣，最重要的是那些飾品，妝點在瑪德蓮的頭髮上會更加美麗。當然，就算瑪德蓮一身樸素的打扮，雙眸如寶石的他一樣很美……但不知怎的，觀風就是覺得他的頭髮少了點什麼。
就算只有這個部分也好，如果能綴上珠子……就在他觸碰其中一束頭髮時。
「……！」
瑪德蓮突然與觀風拉開距離。
他一副屏住呼吸的表情，往後退了一步。見他明顯地閃避自己，觀風很是訝異。胸口頓時感到刺痛，彷彿被什麼東西扎到似的。
瑪德蓮簡直就像是生氣了一般繃緊肩膀，正眼也不看觀風一下。那是明明白白的拒絕。
「瑪德蓮，你怎麼啦？」
小陶也很擔心吧，他走了過去，探頭察看瑪德蓮的臉龐。
「是不是有什麼事讓你不開心呀……對不起喔，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辦法聽懂你說的話。謝謝你在打雷的時候陪著我。面具大人他們闖進來時，你也挺身保護了我。雖然我真的很想再跟你多相處一些時間、很想一直陪著你……」
小陶以笑容掩飾悲傷，接著說：「今天必須跟你告別了……」
這時，瑪德蓮突然緊緊地擁抱小陶。小陶是順英人，而且還是個少年，所以個子比瑪德蓮矮小。突然被人抱住，小陶不由得驚訝地「哇！」了一聲，不過他隨即回抱著瑪德蓮。
看著臨別依依的兩人，觀風覺得心裡悶悶的。
態度怎麼差這麼多？他有點不服氣，此外……還感到羨慕吧。
可是，自己在羨慕什麼？
是羨慕那兩個年輕人能夠毫無窒礙地溝通？又或者，那就像是自己飼養的動物親近其他人時的感覺？但是，瑪德蓮不是動物，觀風更沒有飼養他。
觀風只是收容、保護他罷了。
只是不想讓他就那樣死去。
「保重了。」
小陶環抱著瑪德蓮的背，帶著哭腔誠摯地道別。
離別的時刻到了。
將瑪德蓮送到森林西部、逼近禁地邊界的地方後，觀風和明晰就直接折返。瑪德蓮將回到自己的世界，觀風也會回歸寧靜的日常生活……彼此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等小陶重新檢查完行李後，馬車便啟程了。
觀風與明晰並坐在駕座上，至於瑪德蓮則待在車廂內。
「那孩子要不要緊啊？他不是很怕狹窄的地方嗎？」
「離開城市之前只能請他忍耐了。」
「不如你去陪他吧？」
觀風本來有此打算，但從瑪德蓮剛才的態度來看，自己還是別待在他旁邊比較好。觀風暗自思索，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事，但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一個人比較自在吧。我已經把烘焙點心跟果醬馬芬拿給他了。」
「這樣啊。」明晰點了個頭。
天空的亮度逐漸增加，平穩地從拂曉轉變成早晨。霧也散了，吹來的風十分舒適。有位在附近的娑門宅邸裡工作的順英之民抱著簍子走在路上，簍子裡裝滿一大早採收的蔬菜。一發現觀風與明晰，他便趕緊摘下草帽打招呼。
「銀髮的觀風大人、明晰大人，早安。因為兩位坐在駕座上，我差點就沒認出來呢。」
一般而言，身分高的娑門是不太可能坐在駕座上的，但觀風與明晰都不在意這種事。天氣這麼好，坐在外面反而舒服。
「早啊，吉洛耶。蕃茄的顏色真漂亮呢。」
「是，今年收成不錯。蕃茄已經洗過了，不嫌棄的話請嘗嘗味道。」
名叫吉洛耶的男子遞出鮮紅的蕃茄。圓滾滾的水珠沾在光滑亮麗的表面上，猶如寶石一般閃閃發光。明晰拿了兩顆後，男子便低頭行禮，再度邁開步伐。
「他是【記憶娑門】的廚子喔。廚藝很好，只可惜記憶總是邊看書邊吃飯。前陣子做的燉煮料理也非常美味呢。」
「你的人脈真廣啊。」
「因為我三天兩頭就去巡記憶的書架嘛。……好啦，言歸正傳。」
明晰啃著蕃茄，瞥了觀風一眼。
「你是怎麼讓秩序閉嘴的？」
「出席評議會時你也聽到了吧？長老們去請示如來，結果沒得到任何指示。長老們認為這代表了如來的寬恕，所以才不懲罰我。」
觀風流利地這麼回答，明晰聽完後發出一聲很不真誠的「哦――」。
「而且，非者也全權交給你處置？」
「沒錯。」
「你夠了喔，」明晰的語氣很不高興，「你連我都想隱瞞嗎？在秩序家惹起事端的隔天，你去石塔做什麼？」
「……去向如來像……」
「要是敢說你去向如來像禮拜我就揍你喔。你並沒有爬上螺旋樓梯，而是往下走。」
觀風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好友，吐出一口氣決定認輸。他可不想挨揍，所以這次實話實說。
「我去找不是石像的如來。」
「直接談判啊。」
講話的同時，明晰一下子就吃完了蕃茄，然後「呸！」的一聲吐掉蒂頭。到底要怎麼做，才會變成這麼沒規矩的娑門呢？觀風實在是百思不解。
「曾為人者的來訪，將對我阿迦奢帶來不良影響。我為此而憂嘆――這是如來給秩序的啟示。所以我去請求如來，告訴祂因為有緣而收容了非者的我，才是該負責將非者送回森林、不讓他留下不良影響的人。」
「也就是說，你搶走了原本給秩序的啟示嗎？」
「不是搶，是接手。」
「喂喂喂……就算你出身名門望族，這也太亂來了吧。擁有天職的娑門沒有上下之分，可以互相幫忙但不能干預彼此的職務。這項原則若是遭到破壞，組織就會喪失作用。若要讓如來同意這種事，除非……」
話音戛然而止。
明晰看著觀風，水藍色的眼裡浮現震驚之色。他所戴的好幾個耳飾，隨著馬車一同晃動。
「你該不會……」
他的聲音十分僵硬。
語氣透露著憤怒與失望，還有心灰意冷。
「我向如來宣誓，願意成為賢者。」
觀風本來打算隱瞞到這趟旅行結束。然而，他的朋友實在太聰明，而且消息又很靈通。
原以為會面臨排山倒海的埋怨，但明晰只是深深低著頭，連握著韁繩的手都無力地放下，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這男人平時那麼聒噪，此刻卻陷入相當漫長的沉默，這種無聲的責備要比破口大罵更令觀風難受千倍。
明晰已說過無數次，要觀風辭退賢者一職。
賢者是娑門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是獲得如來傳授的智慧，並理解這智慧的人。
「我已經拖了約二十年，是時候該下定決心了吧。」
明晰並未答腔，但觀風仍語氣平淡地繼續說下去。
「我也不是沒考慮過辭退。因為你一直很囉唆地勸我，治癒也很擔心我。可是，賢者的位置不能繼續空懸下去。」
「那種事總會有辦法解決。」
明晰這麼說，但觀風回答「這也是我祖父和父親的期望」後，好友再度陷入沉默。
「尤其……父親在位時間實在太短，最後更發生憾事。所以我才要……」
「所以我才要阻止你啊！」
明晰以飛快的語速，激憤地插嘴道。
「我不知道如來的智慧是怎樣的東西！也不怎麼想知道！但是，我見過獲得智慧的賢者會有什麼下場。不只你父親如此，只要回溯調查，就會發現種種相似的過去……！」
不具體明言何謂「相似的過去」，是這位朋友的體貼。其實，觀風也曉得他提到的過去。
成為賢者的人當中，有一部分的人最終選擇自我了斷。
據說可能是因為他們承受不住獲得的智慧之重，但真相為何誰也不曉得。因為那些賢者沒留下隻字片語就死去了――就像觀風的父親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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