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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華麗的肉體廢墟──讀周紘立《夢時年》郝譽翔
怎麼看都覺得我這篇序文的標題下得古怪:「幽暗」又如何能夠「華麗」呢?而「廢墟」只有毀損破敗,更是和「華麗」兩個字扯不上邊?所以這標題就像是一個不會寫作的孩子,硬生生擠出來的形容詞,沒頭沒腦的矛盾和不搭,教人看了只是迷糊,不禁歪著頭地感到齒冷。
然而紘立就是這樣一個不搭的人。他的父母幫他取的名字十分響亮,但他自己卻偏喜歡諧音「紅利」,充滿了喜感,而且是一種蠅頭小利也好的、喜孜孜的庶民歡喜。但若要說紘立老練世故嘛,他卻又天真浪漫得就像一個大孩子,雖然懷有滿腔的理想和抱負,但那抱負卻多少帶著股童稚的傻氣,就像是一個從日本漫畫裡跳出來的人物。
但也難怪紘立寫起散文來是如此的迷人,自成一格,而那是從本性之中渾然天成的,既細膩婉轉,又灑脫大氣,旁人根本學習模仿不來,只因他就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乍看之下有如孔雀開屏,抖著一身鮮豔亮麗的羽毛登臺了,然而仔細一瞧,卻又發現處處都滲透出暗影。
那暗影如同不甘死去的冤魂,流淌在字裡行間,哀哀戚戚地嗚咽著,又像是依稀聽得一縷南管的絲竹樂聲迴盪著,飄散著,而渲染成了一種既現代摩登,卻有古雅蒼涼的韻味。
所以「華麗」怎麼會不能與「幽暗」同行呢?而「廢墟」來到了紘立的筆下,竟也透出華麗燦爛的光影。我尤其喜愛他對於臺北城市空間的書寫,從他所生長的萬華寫出了摩登秩序之下的反面,而那是一張「三十二顆牙悉數落光的張開嘴,舌頭是紅地毯,咽喉往下是全然的黑暗」。
紘立就以華麗的感官打造出一座夜的國度,而現實和夢境彼此交融,難解難分,就連善與惡、愛與恨都是。他寫道:「荒地。無草。水窪窟窿彼此相連,無秩序的人造湖泊。一窪一坑皆在發光。」故在這無秩序無生命的所在,卻仍有光。處處微亮,而夢在發光,精液也在發光,路燈之下更是撒落漏斗狀的光束,一盞接著一盞,在黑夜之中,有如繁花綻放。
我以為紘立的寫作和人生美學更趨近於直觀,無須辯證,只要文字所及之處,就有如探照燈掃過黑夜,而浮光掠影底下存在著深不可測的深淵,直落入生命的底層,千瘡百孔的廢墟,那是靈魂的馬里亞納海溝,全世界沒有任何人造訪過的最深之處,以致幾乎失去了救贖的可能。然而只要有光,便有了一絲仰臉向上、重新浮出海面的希望。
看《夢時年》中寫他到雲南格拉丹高原陷入高山症的譫妄,忽而跳接父親癌末陷入昏寐的最後時光,而他亦陷入重度憂鬱哭喊:「不是我爸死,就是我死。」兩個人只能活一個,而自己如果不想回歸正常,便是反向成為脫軌的瘋子。故從橫逆乖訛的弒父逆倫,到伏地謙卑懇求原諒,如此逆反的兩極在大腦之內劇烈地彼此拉扯,那儼然是一場怵目驚心的生之折磨,靈與肉合一,兩者皆無從解脫,只因為「我的世界充斥抱歉的過敏原」。
所以紘立的喜感和歡樂,不也就是出於這樣一種「抱歉的過敏原」嗎?他用笑來遮掩對於人世的過分敏感,也總是比旁人更早一步察覺到了生命所必然歷經的苦、無奈、不安、惆悵、憤怒……,這不就注定了他必得要走上寫作的這一條路?因為唯有通過文字的驅遣,他才能刻鏤出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以及對於人類必然崩壞的不捨,和痛哭。
也因此《夢時年》是紘立對於人間的深情凝視,不管是對於生命中大多缺席的父親,到情感糾葛最深的母親,乃至於母系家族、情人,就在那「天空半明半暗,太陽與月亮同時橫掛東西兩方」的世界裡,「黑暗裡燃有金黃的光」,而我們聽見了他對於已逝(失)之人的聲聲召喚,溫柔而且耐心地,通過了這本散文密密麻麻的文字,建構起屬於他的萬華生命史。
我們也彷彿在閱讀之際,穿越了臺北城西那重重疊疊的水泥牆壁和木造隔間,那充斥著潮霉味的老舊公寓樓房,發現竟仍有一浪漫天真的大男孩,依然坐在書桌前,孜孜矻矻地伏首書寫,一個字接著一個字,認真寫下了他對於周遭人們的不捨之情,即使暴烈也是溫柔,仍在渴望著愛的微光。
即使只是微光,也好。那是救贖的契機,從廢墟中長出了一對天使的翅膀,潔白得發亮。那更是一個人直到中年,卻仍舊可以保持樂觀和天真的不二法寶,而那樣的光正彌漫整部《夢時年》之中,讓我們讀了不禁感覺到:有夢真好。
(本文作者為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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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這可能不是一篇很傳統的推薦序。
我認識紘立的時間實在太早,可以說我是先認識紘立,才認識「創作」的。該如何描述那個「古早年代」的友誼呢?
大約二十歲的時候,我們都住在東海大學大度山的學生公寓,那時沒有串流平臺Netflix或Disney+,想追劇看電影,得用迅雷、狐狸等媒介「抓」影片,下載一部戲得耗費宿舍網路跑上一整天時間;當然,也沒有Spotify,想聽音樂得用千千靜聽,天馬音樂網。我們都曾經有過想要聽張惠妹最新單曲,打開卻發現下載到「謎片」的經驗,莫名地進入「看謎片,轉大人」的青春時光,〈我可以抱你嗎愛人〉變成另一種限制級版愛的抱抱。
回想起來,那是一段灰暗但偶有光亮的日子吧。
紘立小我一屆,算是學弟,我和技安妹、系上的系花在學生公寓被偽裝成日劇或流行歌的「謎片」震驚之餘,還差遣他去買宵夜。他發出不情願的抱怨聲音,但總在深夜裡提著脆皮雞排和珍珠奶茶回來。我推開公寓落地窗往下望,深夜的他在樓下吸菸放空。菸霧散開,他的眼神不知道是發呆或思考些什麼,總覺得和白日「瘋瘋癲癲」、喜聊八卦的那個他,不太一樣。
嘮叨、碎嘴、愛抱怨,某些時刻好像會搞砸事情的紘立,卻有著近乎相反的另一個人格,另一個「他」會在創作時間現身。細心、深刻、凝視世界的眼光純粹且通透。我常常思考,另一個「他」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於世界上呢?
他家住在萬華,母親在市場賣小菜,父親扛瓦斯打零工,與母親口角衝突,暴力相向,後來離家棄養母子二人,家中還住著一個精神耗弱的大阿姨,會把沙拉脫當沙拉油倒進平底鍋煎香腸、或是不小心在樓梯間便溺。直到現在我仍記得很清楚,他在我面前談起家庭背景,一副嬉皮笑臉,口氣輕鬆的態度,但在周芬伶老師的創作課上,一場個人的創作行動展演,他跪在老師身邊哭了十分鐘,淚眼汪汪問:你可以當我的媽媽嗎?
成年人還在尋找媽媽,除了媽寶,只有一種可能:自小失愛。
父親長年缺席,與母親無法心靈溝通,紘立在一個失能、失愛的家庭長大,即使在萬華巷弄「走跳」,學會了江湖上與人相處的方式,把自己磨成一個社會化的成人,但內心深處始終存在的不安全感,孤單感,委屈感,自卑感,好似從來沒有消除。戀愛或許是一個出口,有愛人的肯定鼓勵,撫慰他的不安脆弱,而文學創作也是另一個出口,透過文字書寫發洩記錄內心的傷痕。
在散文集《夢時年》,紘立透過「告解體」頻頻召喚Eve,但,究竟Eve 是誰?可不是什麼旅日必買,白兔牌止痛鎮痛藥「EVE」,而是另一種人生的救命藥。每當紘立描寫母親與童年陰影陷入更深的痛苦憂鬱時,總是頻頻cue 她出場。「Every Eve」(簡直媽的多重宇宙),是何方神聖?倘若對周芬伶散文熟悉的讀者,必定從散文集《汝色》接收過此詞,該書透過與一名叫Eve 的女子對話,從日常出走,從俗世脫軌,從道德走向禁忌,探問人能抵達多麼遙遠孤獨的地方。種種傾吐,來回交織,是自剖者與傾聽者之間暗湧的祕密心事,也是透過他者揭露自我人生的方式。
「Every Eve」不是藥丸,仍有止痛療效,鴉片嗎啡,自我書寫,自己服用。「Eve,於是你去了拉達克聽法王講經,號稱世上最崎嶇、最荒蕪的山地,海拔超高,極度冷與乾燥,並不適合你生病的身體,去只為了參透更深的不知的自我。為了記憶的輕盈,鑄成文字放瘀血。」
借師《汝色》芬伶體習得的寫作技巧而衍生的分靈體──《夢時年》也可更直白地理解為一本「滿懷愧疚」的告解書。我以為,這是紘立有意從傳統散文的家族書寫系譜出走,試圖找尋的一種破口;也是家族書寫的階段性告終,與先前的散文集《壞狗命》(二○一二)、《甜美與暴烈》(二○一四)並讀,透過父親的死亡為散文三部曲劃下句號。
我不曾問過紘立,父親的意義是什麼?
但我總感覺父親充滿著他的散文,結束人間生活,以幽靈的樣態在故事裡漂流。這個父親會在吸菸點火時,一把燒光紘立的夢嗎?
Eve一號:倘若無法接納不美的自己,誰要收留?
Eve二號:拜託別讓我變成鬼還要提醒你早睡早起。
Eve三號:請不要再夢見我了,如果可以。
Eve四號:收到來信,我試著原諒你。
Eve五號:假使不是父親的死亡,可能我永遠長不大。
Eve六號:汝就放心去愛,人生海海,驚啥!
……
每一個 Eve:對不起。
失去父親,失去戀人,讓他墜入更深的憂鬱,也讓他一度失去出書的信心和戀愛的勇氣。在愛情市場遊蕩,他甚至自嘲自己是「豬」,打開交友軟體,喊出同志動物園分類口訣:貓狗猴牛熊豹狼金剛豬,九大動物,左左右右,滑了又滑。非主流怎麼辦?豬幻想跟狼戀愛,改寫格林童話腳本,飛天豬寶妮那般等待愛情救贖。紘立總是這樣,用笑嘻嘻或聊八卦緩解轉移焦慮不安,在團體中他是開心果,把歡樂帶給大家,轉身一人寂寞地走很長的路。我常常想念學生時期和他去錢櫃好樂迪歡唱的時光,他總會點幾首張惠妹的〈火〉、〈薇多莉亞的祕密〉還有蘇打綠的〈左邊〉、〈小情歌〉,在那些深夜我唱了哪些歌自己壓根忘記,也許早也不重要。黑夜裡旋轉霓虹燈的光影,破碎海浪那般打在黑暗的K歌廂房,一身潮流裝扮的紘立,蹦蹦跳跳,眼神卻是那麼孤單,彩虹也照不進他的黑,彷彿他就是黑色本身,連影子都在時間裡無止盡歪斜、迷途,找不著回家的路。
「Every Eve」是他的多重宇宙,Every Eve/Everything/Everywhere,存在每一個宇宙裡的父親啊,請與紘立和解並祝福他吧。
《夢時年》是他重回文壇的返場秀,就像綜藝節目裡的「返場」機制,披荊斬棘的哥哥回到攝影棚錄下一屆公演賽事,會被稱為「返場哥哥」,那麼離開文壇太久,重新回鍋的作家,會否也是一種「返場」?他帶著全新創作和讀者見面,新的他,新書,新髮色,新造型。準備好了就要出發。
周紘立重回文壇(比蕭亞軒重回歌壇還快),這次,我們真的等到了。
(本文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