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使出多大的力氣,
才能保住自己不想改變的那一部分?
「楊遙在面對農村題材時,棄巧而取實,
寫實的功力,讓他能見人所不能見。
《村逝》裡的有些篇目,
就是結結實實地「長」在地裡,「活」在鄉裡。」
▎養鷹的塌鼻子──他並非什麼也不會,而是這個手藝,現在已經用不上了
塌鼻子喝上酒之後話多了起來,或許因為他覺得以後再見不到我們了,敞開心扉說話。他說他家祖上馴鷹,康熙年間他爺爺的爺爺馴的鷹還曾被當地縣官獻給皇上。他年輕的時候也馴鷹,很受人羨慕。後來鷹越來越少,成了國家保護動物,他別的什麼也不會幹,不願在老家被人看不起,便出來尋個地方打算打發下半生。
我們誰也沒有懷疑塌鼻子說的話,認真地聽他講著那彷彿非常遙遠的故事。
我想起塌鼻子給我的那些神祕的東西,把它們拿出來要還給塌鼻子。塌鼻子說,我要它們已經沒有用了,你爸爸給了我新的生活。小兄弟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弟弟帶刀出門──人們看見他手裡握著刀子,紛紛退讓
白牡丹消失之後,媽媽慢慢知道了她是個什麼人,說啥也不同意弟弟和她來往。後來漸漸認了命,她現在願意弟弟和白牡丹結婚,只要他變得正正常常的。她託人打聽了許久,也沒有那個女孩的半點消息。我們預感到,弟弟再也見不到白牡丹了,不知道拿他怎麼辦好。
有一天媽媽告訴弟弟,那家佛像店也賣刀子了。弟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半點反應,像根本沒有聽見。
媽媽嘆口氣,跪在觀音菩薩面前,默默流淚。
▎山中客棧──她嘶啞地喊,殺了他!
雙全拿著二狗寫下的歪歪扭扭的一張張借條給幽蘭看。幽蘭頓時感覺天塌了下來,她身子一軟坐在地上。雙全撲在她身上解她衣服的時候,幽蘭一個勁兒地哭,她腦子裡想的都是那些借條。雙全撕了一張借條,幽蘭忽然就不哭了。雙全說,你陪我一次,我撕一張。
▎村逝──他知道,大片的瀝青會爬上這些土地,一幢幢高樓會代替以前的玉米、高粱拔地而起
宋遼常常睡不著,時代飛速前進,他們的城市建設已經欠下帳了,他還能再拖後腿嗎?新城是一定要建起來的,但遲建和早建畢竟不一樣。宋遼仰望星空,星星燦爛而寧靜,宋遼覺得自己渺小極了,像附在星星上的一粒塵埃。
馬步每天來匯報情況,徵地速度進展緩慢。宋遼牆上掛著一幅地圖,上面佈滿黑點,每一個都是需要徵的地和拆遷的建築,他剛來時覺得自己會像一位將軍一樣,指揮著自己的軍隊所向披靡,紅色箭頭指向黑點,一個個陣地被拿下。
本書特色:本書收錄楊遙六篇關於農村的短篇小說:〈匠人〉、〈養鷹的塌鼻子〉、〈弟弟帶刀進門〉、〈山中客棧〉、〈巨大童年〉、〈村逝〉。訴說農村的手藝人無用武之地、鄉村即將變為鋪滿柏油路的城鎮、被拿來抵債的妻子……等多個小人物苦苦掙扎討生活的故事。
作者簡介:
楊遙,發表作品百萬餘字,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第九屆《十月》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黃河》2005年度優秀小說獎、《山西文學》優秀作家獎等獎項。著有《柔軟的佛光》、《我們迅速老去》、《流年》。
章節試閱
匠人
我們鎮上有許多匠人,泥匠、裱匠、木匠、畫匠、油漆匠、鐵匠、紙火匠等等。王明是個木匠,他總是戴頂藍帽子,一年四季不離頭,帽子上面泛著閃亮的頭油。他脾氣很好,不愛主動說話,誰與他搭話,都喜歡用是是是或者對對對來回答。他這種好脾氣人們很喜歡,他的手藝也比鎮上其他木匠確實好些。
春天王明給我家割家具時,那幾根榆木已經在屋簷下堆了好幾年。父親說,這些木頭乾透了。王明說,是是是。父親問,割一張床、一排靠牆的書櫃、一個大門,夠嗎?王明說,對對對。父親問,老明,為何和你說啥也是是是是,對對對?王明笑了,他把帽簷往下拉了拉,兩撇八字鬍一顫一顫,像狡猾的兔子。
王明開始在我家做工了,他帶來電鋸、電刨子、墨斗、尺子等一堆東西,卻只有一個人。父親問,老明,你手藝這麼好,為啥不帶個徒弟呢?王明點點頭,張開嘴,把一根木頭搬起來,斜著眼瞅了瞅,開始放線。電鋸轟鳴,他說什麼根本聽不清楚,刨花的清香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床要割成這樣子。書櫃……我把想像中的樣子向王明描繪。王明不說話,在紙上認真畫著。我的設想還沒有說完,王明已經畫出一架床和一排書櫃的樣子,上面清楚地標著各種部件的位置、尺寸和樣子,比我想的周全漂亮多了。我說你設計得真好。王明往下拉了拉帽簷,笑了。
王明非常想要個男孩,可他老婆一連生了三個,都是女孩。第三個生下後,王明為了交超生罰款,花光積蓄還到處借錢。那幾年,人們彷彿總是看見王明老婆在奶孩子。尤其是夏天,她坐在巷子口的石磨盤上,孩子一哭,就掀起衣襟,胸前明晃晃的。村裡許多女人都這樣做,但王明老婆的動作特別惹人注目。因為她長得漂亮。
但她性子慢,幹什麼都慢騰騰的,還不愛收拾家。人們說她家炕上、地上都堆著滿滿的東西,連個下腳處也沒有。
王明來我們家幹活兒來不及吃早飯,總是帶著兩個饅頭和幾塊鹹菜疙瘩。進了門,把那個大罐頭瓶子灌滿開水,開始吃饅頭。母親見他每天這樣,嘆息一聲說,光漂亮頂啥用?
家裡吃早飯時,母親便在鍋裡留點菜和稀飯。王明一來,給他把那兩個饅頭熱上。王明喝著稀飯,臉上冒出紅暈來,說我們家的生活好。
王明在幹活兒時基本不說話,中間休息、喝水,老拿根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有天我好奇,湊過去看了眼他畫的東西,居然是鼓樓和木塔的樣子。代州的鼓樓應縣的塔,正定府的大菩薩。人們都這樣說。可王明畫它們幹什麼呢?我不由自主地問他。
王明說,有空我想去鼓樓和木塔上看看,它們到底是什麼樣子,要是能搞到它們的圖紙,把它們縮小了,做成工藝品,定能賣個好價錢。
王明的話讓我大為驚訝,他腦子裡居然有這樣宏偉的夢想。我說,確實是個好主意。但心裡嘀咕,怎樣能搞到它們的圖紙呢?它們可都是國家級文物。王明不知道想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的鉛筆在紙上用勁兒描著,鼓樓的柱子特別亮特別黑,鐵做的一樣。我給他杯子裡續上水。王明說,不喝了,拉了下帽子,帽簷右側經常手拉的那塊地方磨破了,露出條條白色的纖維。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狂熱的光,盯到家具上時,光淡了下去,眼珠有點發黃。
中午了,王明還在幹活兒。父親說,老明,收工吧,該吃飯嘍。王明答應著並不停歇。床架已經做好,他在做裡面的床箱。
我們家開飯了。父親過去喊王明,老明,在我們家一起吃吧。王明說,不了,一會兒回家吃。他拿起一塊木板。
我們吃完飯,王明還在忙著。母親洗完鍋,父親開始睡午覺,王明離開我們家。他耷拉著肩膀,帽簷低垂著,街上只有他一個人,走一步影子往後縮一下,像被迎頭打了一棒的蛇。
有天四點鐘了,王明還沒有來。母親要去河裡洗衣服,王明不來不能走。等啊等,以為王明不來了,快五點時,他出現了。他見了母親,臉上帶著難為情的笑容,匆匆拉開了電鋸。
七點鐘時,家裡的人都回來了,王明也在收拾他的東西。父親遞給他根菸問,老明,還得幾天?快了,王明點點頭,明天我早點來,今天下午他媽的老婆睡過去了,孩子沒人帶。王明的回答讓人吃驚。但以後有幾次,他都是這麼晚才來。
王明幹的活兒真是沒說的。床、書架漸漸成了形狀,和城裡賣的那些南方人做的款式幾乎一樣。床坐上去穩穩的,紋絲不動。書架不光結實,還實用,我量了一下,可以放幾千本書。
大門也做好之後,王明的活兒全部幹完了。這些嶄新而結實的家具亮堂堂的,散發著木頭的清香,望著很舒服。最後一天,我們犒勞王明。
給他倒上酒,他堅持不喝,說喝上頭暈,誤事情。他不喝酒,但吃起飯來非常快,而且似乎不愛吃肉,總是夾著菜吃。父親問,老明,不吃肉?王明說,也吃。那怎麼不見你夾?今天買的肉是三黃毛家自己養的豬的,放心吃吧,不是飼料肉。王明夾起一塊,放到嘴裡,閉上眼睛慢慢咀嚼著,那樣子認真極了。我們都放下筷子,望著他。王明吃飯居然也沒有摘帽子,烏黑的頭油使這頂帽子像鋼盔樣閃著光。王明嚼完這塊肉,睜開眼睛。好吃,比平時的肉好吃多了,說著,他又夾起一塊。父親笑了,他說,你要是再喝點酒就更好了,酒肉是親兄弟,不分家。王明搖搖頭。王明吃完第二塊,再沒有接著吃。父親見他不主動,拿起筷子來給他碗裡連菜帶肉撥了半碗。奇怪的是,王明只揀碗裡的菜吃,一會兒就只剩下肉了。父親問,老明,怎麼又不吃肉了?王明的臉驟然紅了。他抖抖索索從口袋裡掏出個裝了餅乾的塑膠袋,把肉一塊塊夾進去。老大愛吃肉,他說。老明你怎麼不早說?不嫌的話把這都拿上,父親把盤裡剩下的菜都倒進王明的塑膠袋裡。王明不住地說,是是是。
王明又去別人家幹活兒了,他總是忙。偶爾我在路上碰到他,問,去看鼓樓了嗎?木塔我壓根兒就沒問,那麼遠。
王明的臉上總是泛著笑容回答,不忙了就去看,看不出有半絲遺憾或煩惱。
他老婆似乎喜歡把所有的活兒拿出來在巷子口幹,在那麼多人中間一眼就能瞧出她來。秋天的時候,她帶著孩子們在巷子口裝番茄醬。大女兒拿著小刷子,仔細清洗著用過的輸液瓶、罐頭瓶,洗好的碼在一邊亮晶晶的。旁邊盆子裡是切好的番茄。他老婆用勺子慢騰騰往裡裝,懷中的小孩不時用手撥一下,女人拍拍孩子,等她安靜了接著裝。二的過一會兒跑過來拍拍小的肩膀,拉拉她的手,或者在她臉蛋上親一口。女人喝斥幾聲,並不真正生氣。她臉上、脖子上濺上番茄,也不擦,乾了之後,臉上五抹六道,看起來有些妖嬈。
父親作為我們鎮上最好的油漆裱刷匠,和王明一樣活兒多得忙不過來。鎮上供銷社、工商所、稅務所等單位的活兒都讓他幹,還有些外地人慕名來找他。一次,有人請父親去二百里外的市裡,給寺廟的羅漢像描金。父親幹完之後,帶回一架剝玉米的機器。
我們村子裡的地因為不好澆水,大部分人家種了玉米。
到了中秋節,收割之後,每家院子裡堆得都是金黃的玉米。
放到冬天乾透之後,人們也閒了下來,便開始剝玉米,純粹用手。這是很煩人的活兒,種得多的人家得剝整整一冬天。
記得上小學時,哪家人家的玉米多得剝不完,和學校的老師說一聲,老師便帶上學生去幫著剝。剝完之後,學校把玉米棒子帶走,生火爐用。許多年過去,村裡人還是種玉米,但學校不敢讓學生出來剝玉米了,怕出安全問題。
父親帶回的這架機器,部件全是鐵做的,有一個手搖的曲柄,用起來很省勁兒,剝起玉米來還快。
父親帶回機器沒幾天,王明來到我們家。
他抱著一塊花格子的毛巾被,走得滿頭大汗。請他坐,他不坐。請他喝茶,也不喝。他繞著已經油漆好的床和書櫃轉悠了半天。父親說,老明,手藝不錯,晚上喝酒吧!王明嘿嘿笑著,趕忙擺手。見他老是不說話,父親急了,問道,老明,有啥需要幫忙的?王明說,沒啥,沒啥,依舊端詳著那些家具。父親與母親竊竊私語了半天,父親抬起頭來問道,你是不是手頭緊?王明漲紅了臉,拚命搖頭,終於嘴裡蹦出話來,能借借你家的剝玉米機器嗎?父親一聽,拍著王明的肩膀說,為啥不早說?我還懷疑你手頭緊,想借點錢呢。王明說,怕你家裡用。父親說,玉米還沒下來,用不著。再說,即使下來,也能借給你。
父親把機器抱出來。王明眼睛放光了,他用袖子把機器擦了擦,輕輕摸著它,然後搖了搖手柄。機器裡沒放玉米,齒輪轉動發出均勻的嗡嗡聲。好東西!王明說。他把手中的毛巾被展開,小心地把機器放上去,抱回家去了。
匠人
我們鎮上有許多匠人,泥匠、裱匠、木匠、畫匠、油漆匠、鐵匠、紙火匠等等。王明是個木匠,他總是戴頂藍帽子,一年四季不離頭,帽子上面泛著閃亮的頭油。他脾氣很好,不愛主動說話,誰與他搭話,都喜歡用是是是或者對對對來回答。他這種好脾氣人們很喜歡,他的手藝也比鎮上其他木匠確實好些。
春天王明給我家割家具時,那幾根榆木已經在屋簷下堆了好幾年。父親說,這些木頭乾透了。王明說,是是是。父親問,割一張床、一排靠牆的書櫃、一個大門,夠嗎?王明說,對對對。父親問,老明,為何和你說啥也是是是是,對對對?王明...
推薦序
自序—在鄉村和城市的時光縫隙中奔走
《流年》和《村逝》是我近幾年中短篇小說的兩部選集,《流年》關於城市,《村逝》立足鄉村,兩部小說集沒有多大關聯,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假如你拿到《流年》,又恰對它感興趣的話,不妨再找來《村逝》看看,反之亦然。
當編完這兩本書時,我驚訝地發現,《流年》中首篇〈流年〉是寫年輕公務員從縣城到城市的歷程,尾篇〈遍地太陽〉卻是中年下崗職工從城市到農村的步履,而《村逝》中的〈村逝〉則是表達傳統意義上的鄉村已經一步步消失。這與我的生活奇怪地合拍。年輕的時候,羨慕城市裡的生活,好多年都在努力進城;中年的時候終於到了城市,卻時不時懷念鄉村,每逢節假日急急忙忙訂車票,返回老家探望父親、兄弟,以及一大幫還在那塊土地上生活的親人和朋友,但鄉村已經不是我生活過的鄉村。
這麼多年,身體和文字一直奔走在鄉村與城市的時光縫隙之間。
大學畢業後那幾年,我在滹沱河畔的村子裡當老師。
還是2003年,一冬天沒有下雪,立春之後卻下了一大場。雪從頭天下午紛紛揚揚下起,晚上也沒有停,第二天早上5點多起床去學校上早自習,發覺外面白茫茫的,比平時亮。推著自行車出了門,雪有半腿深,巷子裡沒有人影,也沒有任何人和動物活動過的痕跡,只有白。我有些自怨自艾,想這麼早誰會騎著自行車出門?忽然聽到一對新婚農民夫婦的聲音,婦人滿足後發出銳利的叫聲,在寂靜的早晨特別響亮。它像寺廟裡的暮鼓一樣,我眼前許多的門關上了;然而也像晨鐘一樣,同時推開一扇窗戶。我知道自己選擇的路和別人不一樣。
2008年到2011年,我在離家鄉不到100公里的市裡借調,為了好好表現,早日調過去,每個星期五趕最後一趟大巴回家。有幾個星期五連續有事情,每次忙完急匆匆趕往汽車站時,最後一班車已經走了。這時妻子經常打電話過來,問我坐上車沒有,我回答沒車了,電話那頭4歲的女兒就哇地哭了。每個星期一早上,5點多起床,要趕最早的大巴去市裡上班。孩子從前一天晚上就緊緊摟住我的手臂。到了早上,我輕輕撥開她暖呼呼的手臂,往汽車站趕。冬日的早晨,寒風呼嘯,人們都還在夢鄉中,路上只能見到清潔工在昏黃的路燈下掃馬路。新年之前,妻子騙女兒我要早一天回來,女兒一整天等著,晚上我還沒有回去,她又哭了。很晚我才回了家,女兒帶著淚睡著了,手心裡握著幼兒園給她發的一顆糖和幾瓣橘子。第二年,有一位朋友也借調到市裡,他有一輛車,拉上我兩人結伴走。我們車輪一樣旋轉,每週至少熬一個通宵加班,卻調不過去,周圍一些因為有關係的人一個一個調了進來,兩人都特別有情緒。有個星期一早上從家裡出來之後,兩人在路上邊走邊罵,車走了好久都沒有到市裡,看路標,原來光顧生氣,到了高速路出口居然沒有注意,超過去了。我們兩人商量著,乾脆別去上班了,直接開上車到省城去,找另一位朋友。但結果卻是到了下一個高速路出口返回上班的路。這多像小說呀!然而裡面的現實是生活,想像才是小說。後來我以這段經歷為背景,寫了許多篇小說,〈流年〉和〈薩達姆被抓住了嗎〉就是其中兩篇。
2011年9月,我終於調到了省城,家安頓住之後,路上跑得少了,每逢節假日回老家,基本選擇坐綠皮火車。
公里的路程,需要坐4個多小時,途經每一個村落的小站都要停。在這列車上,車廂裡一般人都很多,許多人經常連坐票也買不到,多見的是沿線村落裡的農民、帶著尼龍袋子進貨的小商販、行李放在油漆桶中的打工小夥子、眉毛做得又粗又直的鄉下姑娘、穿著校服戴著眼鏡的學生、拿著裝病歷袋子的老人……這些人大多講著各自的方言俚語,生活經歷也各自不同,坐在他們中間,我彷彿回到了從前。
中秋節回老家後,回城時為了避免擁擠,我買好了提前一天走的火車票。沒想到那天那麼多人趕車。我在候車室遇到了一位兒時的夥伴,他拖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打算去我所在的城市趕廟會。這位朋友性子火暴,從小愛打架,還坐過幾年牢。從牢裡出來之後,就開始做套圈圈的生意。我不知道他碩大的行李箱裡裝的是毛絨玩具,還是石膏雕塑,或者是些菸酒之類的玩意兒。和他同行的是他老婆。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我知道他沒有買上坐票。快要檢票的時候,又來了位我們村坐火車的人,這位朋友馬上讓他老婆回去,說來的這個人可以幫他把行李箱弄上火車。我們兩個待的這段時間,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要我幫忙的話,我還一直以為他老婆要和他一起走。我告訴他上了火車可以和我一起擠擠,我們一家三口買了三張票。朋友說,你坐你的去吧,我和你現在說不到一起。
在城市裡,出行我一般步走或坐公車。坐公車有時免不了跑幾步趕車,但是每當看到身體臃腫的中年男女奔跑著,追趕即將離站的公車,心裡就有些淡淡的悲傷,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一次讀關於梁漱溟的文章,裡面寫到這麼一段故事。伍庸伯走了20多里路趕火車,快到車站時火車已到站,本來跑步能夠趕上,可是伍庸伯繼續保持原來不疾不徐的速度,等他到了車站,火車開走了,他又步行20多里路返回去。讀到這裡,我頓時覺得公車是可以不追趕的,但自己卻沒有那份定力,遇到車要走時,還是追趕。
最為遺憾的是,這麼些年一直沒有大塊兒的創作時間,本職工作和寫作無關,甚至還干擾得很厲害。也遇到過幾位領導告誡我不要寫小說了,好好幹本職工作。寫起小說來,偷偷摸摸,急急忙忙,既怕被周圍的人發現,也唯恐被什麼事情打斷。這麼些年,寫的大多是短篇,即使這樣,也是經常有了好的想法卻沒有時間實施,或者寫了一半,狀態正好時,卻不得不去忙活什麼事情。常常想起卡夫卡《獵人格拉胡斯》中的一段話:「我一直在運動著。每當我使出最大的勁來,眼看快爬到頂點,天國的大門已向我閃閃發光時,我又在我那破舊的船上甦醒過來,發現自己仍舊在世上某一條荒涼的河流上。」但是生活中有無數我這樣的人,每天忙得死去活來,就像赫拉巴爾在《我為什麼寫作》中談道:「在波爾迪鋼鐵廠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理解別人,才能理解自己。跟我在一起幹活兒的還有其他人,他們的命運比我更加艱難,然而他們卻一聲不吭。」無數次比較卡夫卡和喬伊斯,他們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都站到了文學的巔峰之上。我沒有能力,也不是那種能使自己與世俗生活完全割裂開的性格,便唯有勤奮些。記得借調的時候經常加班寫材料,有時半夜兩點鐘才睡,早上五點半鬧鐘響起來的時候困得要命,心裡告誡自己,什麼也沒有還想偷懶,便趕緊爬起來,用涼水抹把臉,開始寫小說。有段時間大概太累,早上起來枕頭上經常有鼻血。每個週末回了家,也是伏在電腦上寫東西,很少陪家裡人。有一天女兒說:「爸爸,我希望你回來後家裡就停電。」我問為什麼,女兒回答:「那樣你就不寫東西了,能陪我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用生命寫作,卻特別理解那些為了寫作拋棄一切的人,哪怕他們早早離開人世,但只要留下足夠好的作品,已經足夠了。對於一個人,他們真正活過。
幸運的是,這麼多年一步步走過來,理解支持我寫作的老師和朋友越來越多,他們像光一樣,摸不著,但無處不在。我在堅持寫短篇小說的同時,寫的中篇小說也多起來,不知不覺發表了130多篇。其中大多數作品創作時信心滿滿,寫完之後得意揚揚,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可是過不了多長時間,就開始懷疑、惶恐起來,便想趕緊再寫下一篇證明自己。在我懷疑自己的時候,這些可敬的老師和朋友們給予了我非常多的肯定,使我這塊稱不上璞玉的頑石從一堆石頭裡顯示出來,變得越來越有了些亮光。
其中一位我非常信賴的朋友,他的眼光十分好,在好多公眾場合給過我無私的褒獎。私下裡聊天,談到我小說存在的問題時,他覺得我的小說經常不朝一個方向努力,把力量削弱了,希望我能嘗試去寫些一竿子扎到底的小說。我對他的意見非常重視,常常想怎樣寫出這樣一篇小說。2015年月底,我讀到了A·雅莫林斯基的《契訶夫評傳》,他裡面有段話這樣評論契訶夫:「最有特色的小說缺乏純粹的敘事方面的興趣,有的小說沒頭沒尾,有的小說有一種靜止的性質,故事進行得慢,跟舞步一樣。那些小說不但不朝一個固定的結局活動,往往溜出正軌,或者故事還沒到高潮就逐步退下來。不過它們還是能夠用驚人的方法抓緊讀者的想像力。正因為不要捏造,不布疑陣,不耍聰明,原本鬆弛的地方並不故意拉緊,原本粗糙的地方也不故意削平,故事的進行適可而止的緣故,那些小說具有使讀者身臨其境的力量。」我大為興奮,我的那些「缺點」契訶夫都有,他所達到的那種自然,是我一直努力追求的,而那時我差不多已經認為契訶夫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大師。文章還有一段話也頗適合我:「出身卑微,從小經人教誨,尊敬權勢,服從權力,感覺自己渺小,怎樣把奴隸的血從自己身上一點一滴地擠出去。」怎樣把奴隸的血從自己身上一點一滴地擠出去,正努力在做。
生活還在繼續,寫作也在繼續,引用契訶夫獲得「普希金文學獎」之後給朋友的信裡的一段話作為這段文字的結尾:「我的文學活動還沒有真正開始,不過是個學徒罷了,或者連學徒也不如,得從頭做起、從頭學習才行。要是今後花40年的工夫看書用功,那麼學成之後或許會朝讀者發出一個砲彈去,弄得天空也震動。」
是為序。
楊遙
自序—在鄉村和城市的時光縫隙中奔走
《流年》和《村逝》是我近幾年中短篇小說的兩部選集,《流年》關於城市,《村逝》立足鄉村,兩部小說集沒有多大關聯,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假如你拿到《流年》,又恰對它感興趣的話,不妨再找來《村逝》看看,反之亦然。
當編完這兩本書時,我驚訝地發現,《流年》中首篇〈流年〉是寫年輕公務員從縣城到城市的歷程,尾篇〈遍地太陽〉卻是中年下崗職工從城市到農村的步履,而《村逝》中的〈村逝〉則是表達傳統意義上的鄉村已經一步步消失。這與我的生活奇怪地合拍。年輕的時候,羨慕城市...
目錄
自序—在鄉村和城市的時光縫隙中奔走
匠人
養鷹的塌鼻子
弟弟帶刀出門
山中客棧
巨大童年
村逝
寫實仍然是通達真相的重要路徑—楊遙與他的《村逝》
自序—在鄉村和城市的時光縫隙中奔走
匠人
養鷹的塌鼻子
弟弟帶刀出門
山中客棧
巨大童年
村逝
寫實仍然是通達真相的重要路徑—楊遙與他的《村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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