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聲音
我曾想過無數個狀況來面對求婚失敗這件事，比如說她認為我的存款還是不夠多，不敢把下半生交付給我，又或者是她還不確定夠不夠愛我，更慘一點，會直接告訴我沒有想和我共度未來的打算。以靜書溫柔的個性一定不會當面拒絕我，她會委婉地說：「給我一點時間考慮。」隔天再傳訊息拒絕我，或者她會面有難色，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這些狀況我都想過了，所有壞的可能我都有心理準備了。
但昨晚，在我們小小的家裡，當我忽然下跪結巴地說完一長串的求婚詞時，她哭了，應該說從我跪下的那刻起，她的眼淚就一直停不下來，最後哭到哽咽地說：「我當然願意！」
她願意，靜書說她願意。過去到現在沒有任何一瞬間的快樂，能比得上那一刻。
我顫抖地替她戴上戒指，她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我們抱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能算出她的心臟頻率，久到我的胸口都有點冒汗。
「溫奎臣，遇見你，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妳在說什麼啊？這才是我想說的。楊靜書，謝謝妳來到我這黯淡無光的人生，謝謝妳讓我知道活下去是有意義的。」
宛如交換誓言般，我們說出了對彼此最真摯的告白，我以為那就是我們之間的故事結局了，我本來那樣以為。
直到現在，過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傍晚，我提著慶祝的小蛋糕回家，卻發現她不在，不只人不在，連衣櫃裡的衣服、書桌上的化妝品，所有關於她的一切通通都消失了。
她的電話號碼變成了一組空號，她的同事說她今天沒有上班，而且聽說臨時辭職了，連剩下的薪水都不要。
這種狀況，我還真的沒有想過。
沒想過求個婚，竟然會讓她消失得這麼徹底。
如果有人問我，可以去她的老家找啊，問清楚至少不會這麼不明不白，連為什麼被分手的原因都不知道。
我並不知道她的家人在哪。
我們交往了快三年，因為我身兼兩份工作，晚上還要去宅配公司上班四個小時的緣故，我們約會的地點經常就是家裡，很少有時間一起去哪玩，頂多去附近的美術館走走。
大多時候，我們都在聊一起追的劇，因為我們是不同時間看的，所以像這樣有個共同話題，讓我們很樂在其中。
其他時候，她會聊在公司發生的大小事、獨自放假時去哪些新奇的地方走走，再關心我，最近有沒有不開心的事想分享。每次我都覺得，我們彼此的心靈非常契合，尤其是在我因為惡夢睡不好時，她一定會醒來陪著我，靜靜握著我的手，陪我度過煎熬的時刻。
人啊，都有種劣根性。愈害怕被別人知道的，反而自己也不敢主動問人家，所以，我從沒主動問過她的父母住哪、家鄉是本地還是外地，這些重要的問題即使到了快要求婚時，我也故意忽略不去想──反正真的要面對時再想辦法就好，我只想知道靜書願不願意嫁給我。我當時的這個想法，真的很愚蠢。
我不死心又打了一次電話給她的同事家家。每次她分享生活大小事最常提到的就是她，再加上臉書可以直接通話，才讓我不至於連個可以試著連絡的人也沒有。
「家家，是我溫奎臣。」
「你還是沒連絡上靜書嗎？」
「對、沒有……」
「唉，我也沒什麼能夠幫到你，你們吵架吵得這麼嚴重，讓她不得不突然辭掉工作？」
「我們沒有吵架，總之一言難盡。我想問妳，靜書還有沒有其他要好的同事或是朋友？」
「她難道沒提到過別人嗎？」
「沒有……」
「我還以為她是那種只跟同事刻意保持距離的人，沒想到連朋友都沒有啊……」
「刻意保持距離？妳們不是經常一起去看展或吃飯嗎？」
「啊……你是看我們的打卡吧？如果那樣也算要好的話，就算吧。只是她從來不聊自己的事，每次問她什麼，都搞得我們這些人就像想探人八卦的傢伙一樣，很不舒服。雖然我們出去過幾次，但都是她邀約，說是有多的展覽票啦、還是多的餐卷，不去白不去嘛。」
「這樣啊……」
「我是真的幫不上忙，如果沒有別的問題的話……等等，她老家好像是在鳳山？我記得是在鳳山城隍廟附近。有次出去剛好有廟會經過，她突然很準確地說出，那天是哪個神明的生日，總之不是天公、土地公，是非常小眾的那種。她後來才解釋，小時候家附近有城隍廟，所以算是跟著廟會一起長大的。」
「那妳怎麼確定那就是鳳山？」
「她常說起鳳山的美食，比如我們吃肉圓的時候會說還是赤山肉圓比較好吃，去逛瑞豐的時候，會說還是中華夜市好吃的比較多……這只是我的猜測啦，也有可能是外地的城隍廟。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保重吧。」
常說起鳳山。
經家家這麼一說，曾經沒在意過的小細節一一浮上腦海，她的確常無意間說起鳳山，有次我們還一起去了衛武營的彩繪村，那個社區雖說是彩繪村，但要找到適合拍照的圖案並不好找，她卻熟門熟路地拉著我拍了幾個必拍的壁畫，就好像她已經來過一樣。我那時沒想那麼多，真的以為她只是跟朋友來過了。
可是她跟家家沒那麼要好這件事更讓我吃驚。
她很常提起家家、出去玩也都是找家家，都說她們是興趣相投的好朋友，在工作上也很常互相幫忙……
這一切，原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還是她本來就一直對我刻意隱瞞……
不，再想想，連她的同事都能揣測到這麼多了，沒道理我什麼都沒發現，一定有什麼人名、地名是她不小心講出來過的！
我想了半天，最後洩氣地開了啤酒走到窗邊，拉開窗戶，窗台上還放了一小盆仙人掌，我想起盆栽的由來。
因為經濟上比較拮据，我只租得起這樣六坪大的房子，累了一天想放鬆，只能拿著啤酒站在窗邊喝，邊喝還能邊看看小巷裡偶爾來往的人車，算是打發無聊。
我想起，靜書第一次看我站在這喝酒的時候。
「你怎麼老喜歡站在這兒喝酒？」
「這樣我就可以想像，我是躺在陽台上喝酒，不是很愜意嗎？」
「你還真是我看過最容易自得其樂的人。」
「因為活得苦，所以只能做點無謂想像，好讓自己的心情不要那麼悲哀囉。」
「別說這種喪氣話，來！今天我買了小仙人掌，就幫你放在這，以後你喝酒就不無聊了。」
「放這個幹麼？」
「以前高中的時候，我們的班導教我們的，她說放個綠色小盆栽可以神奇地改變心情。啊啊、忽然好想念高老師啊，也不知道她現在退休了沒。」
「我以為大家畢業就再也不想看到老師了。」
「誰說的？我們高雲卉老師可是我人生中最棒的老師了！啊、她名字的卉剛好是花卉的卉！難怪她當時會這樣講！」
靜書就是這樣，平時很文靜，但要是忽然講起某一個自己覺得有趣的地方，會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相當興奮，像個小孩一樣。
等等、高ㄩㄣˊ卉？姑且中間那個字是哪個字還不知道，但範圍縮小了啊！
我立刻拿出手機打出關鍵字搜尋，只換了兩次字，就找到了鳳山一所高職的教師介紹的網頁，就有這名老師！
我正要拿手機向主管臨時請假，但家中電鈴卻忽然響起，我充滿期待地把門打開，來的卻是我從小到大的老友王必軒。
他穿著沾滿沙土的衣服，看起來應該是剛下工就直接來我家了，他很常這樣，下班就提著便當和啤酒賴在我家，每次說他滿身汗臭，叫他滾回家都假裝沒聽到。
「快快快！老子餓死了！今天大加班工頭也不給我們買點吃的！夠血汗了！」他不分由說地衝進屋，打開裝得滿滿的燒肉便當就吃起來。
他滿嘴食物地問：「怎麼沒看到你女友？她也加班啊？」
「沒有，她……她失蹤了。」
阿軒一口飯差點就噎著，猛力咳了好幾下，喝了啤酒才有辦法開口：「你在開什麼無聊玩笑啊？吵架了？」
我抹了把臉，把手上的啤酒喝完，從他的袋子裡拿出一瓶新的。「我昨晚向她求婚，然候今天下班她的東西就通通不見了、電話停了、工作辭了，什麼都沒了。」
阿軒旺盛的食慾似乎被我中斷了，我感到有點抱歉，他做了一天的工，應該很餓，但聽到我說的這些，他放下了筷子。
「那個……阿臣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種話的開頭，通常接下來的事情一定很不妙，其實我有點後悔，我也許根本不該叫阿軒說下去的，這樣我就還能幻想著，也許靜書只是太恐婚了，也許靜書是家裡忽然出大事了，也許她……
「你說。」
「她之前，有來問過我那件事。」
我真的，不該問的。
＊
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真的不想回憶，那是我悲慘人生的高峰，是我最怕被別人知道的過往，是我……打算一輩子都不想讓靜書知道的祕密。
「她怎麼問的？你一字不漏地說給我聽。」
「有天她突然跑到我的工地來，說是經過附近正巧看到我，就來打個招呼。我還挺不好意思的，讓兄弟的女友買飲料來探班，結果她忽然問：『這麼多年了，阿臣還對那件事耿耿於懷嗎？』我問什麼事，她就直接說出來了，我嚇到飲料都打翻了！她臉色倒是平靜，好像已經知道很久一樣。她接著說：『別讓阿臣知道我問過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如果是你，也許會聽到他對你訴苦兩句，但如果他忘了……』聽她那樣講，我很不想讓她認為你已經忘了，那樣感覺你很不負責任。所以我就說：『阿臣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過，直到現在。』」阿軒愈說頭愈低，連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對啊，我一刻都沒有忘過。我的惡夢也都是在重演那一天，我就像個明明還活著，卻做著自殺死掉的鬼一樣的行為，一直不由自主地重複同一天，重複在同樣的時間點，痛苦大叫醒來。
我又咕嚕咕嚕地喝了好幾口酒，酒變苦了，本來都不覺得苦的。
「我說完那些，她表情看起來很嚴肅，真的超嚴肅！你也知道我表達能力不好，不會形容。我當天就殺來你家吃飯，發現你們的互動很平常，她看起來也沒怎樣，我就、我就……什麼都沒告訴你了。」
「沒事，這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你沒告訴我只是因為先答應了她，你沒有錯。」
「可是，那也是半年前的事了啊！我不認為和你向她求婚然後消失這件事有關。」
「半年？那麼久了啊……但怎麼可能無關，她一定是不想跟我這種人過下半生吧！以靜書溫吞的個性，搞不好這半年她都在找小辮子，正絞盡腦汁地想要和我分手呢！」
又來了。
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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