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

遙遠一個秋夜邂逅
妳的笑聲
在長江三峽的峽灣迴繞
一縷縷、一片片飄浮黑暗江面
月光閃動

清朗、明亮
孩子般淘氣笑聲銀鈴搖盪
灑落巫峽不遠江灣
天真與嘲謔對蹠
納布可夫懂嗎？
黑暗中的笑聲隔船向我招手
喊我過去與妳一會
青白色荷葉袖
吐出半截細細的藕段
在風中輕輕擺動

我攀住妳的笑聲
多麼想蕩過去
我膽小
妳我終究緣慳一面
那一別，永訣

清冷的夜
掀開藏寶盒
迸出妳那串笑聲
溫一壺酒
佐妳的背影
與妳談心

妳在嗎？三毛

〈決絕之秋〉

整座林子燃燒著
楓紅
似朵朵狂野焰火
將這一筆、那一筆情債
焚化
綠葉黃葉都驚呼起來

風，顫抖
吻著誰憂傷的手
憂傷的手接了一捧
半空飄下的灰燼
撒向
前世的歉疚、今生的怨懟
看哪！漫天紙鳶多麼美

深秋適合送別？

〈相逢不識〉

是你嗎？
那是第幾刼之後的重逢

渺茫之間
猶豫著
猶豫著要不要喚你
喚你
喚你甚麼呢？
你可還認得
前世前前世⋯⋯曾經的自己？

那一世，在忘川
執拗著
不飲那水

這一世，執拗著
在忘川
那水不飲

夢裡
夢裡有藍色星芒
一念醒轉⋯⋯

我仰頭
飲了

〈金秋見喜〉

喜訊總隨東風來

暮秋
誰敞著門扉
傻飲瑟瑟秋風
凝望天外飛來喜事

粗礪鳥鳴三兩聲
漫闖書齋清寂
窗臺上的黑衣客
烏鴉鴉？
鴉言鴉語說些甚麼

烏鴉高喊自己是喜鵲
雙翅拍打出結婚進行曲⋯⋯

昨晚寫的詩
化作兩顆相思豆

〈蛾〉

小小光明使者
決意拚上性命追求
俗世之光

從黑暗中來
墜入更深的黑暗
奮力撲向一朵
致命的燈花

沒有怨悔
內心燃起至高的歡悅
這光明
是性命掙來的

每一只蛾
都微笑著離開？
生命中幽長的暗夜啊！

〈愛情之眼〉

痛過
才明白那是愛

愛的傷口
像一隻迷濛的眼
睜著
卻總看不清愛的真相

一次次抱著赴死豪情
撲向望不到盡頭的紅毯彼端

迷濛之眼愈長愈多⋯⋯

曾幾何時？戀人渾身皆眼
仍在黑暗情路摸索

驀然回首
真愛在燈火闌珊的街角
向誰眨著眼呢！

〈千刼千千結〉

相遇，在千刼之後
自深邃眼眸中
認出是你

說好，想你一次
就在等待的、長長的日子上
打一個結

幾千個結⋯又幾千個結⋯⋯

日子漫漫打著結傻等春風
春哪春總不來

癡心的那個誰
深秋被霜齒咬嚙
噢！那一掌一掌的血
就拍出滿山滿谷
致命的相思

〈浮世〉

特別喜歡夜晚
街燈下
發生的故事
影子與另一個影子
演對手戲
一條街走完就是一輩子

影子輕嘆
沒有街燈就沒有戲
人生何其荒涼

清晨六點三十分
世界甦醒
街燈安息了
影子倉皇逃匿
故事，還沒有結束⋯⋯

〈獨白〉

心似一面斑駁的牆
寫滿歲月之傷
放浪不羈的狂草說些甚麼

上弦月笑了
翦碎陳年心事
松痕在牆上
窸窸窣窣、拼拼貼貼
比狂草還難懂

懊惱拍牆崩毀
殘磚碎瓦裡
爬出十七歲戀人
還有他、他、他和他⋯⋯

誰扯開嗓門兒吶喊青春無悔
無悔之悔，算不算悔

〈花魂猶在〉

捧讀菱花歎水月
眸光？水光？
融溶
俊逸墨跡漫舞
心如潮湧
今夕？何夕？

那青山背後
埋葬著我們的青春啊
而今不知怎樣了

蝴蝶飛
蝴蝶飛回來
朱顏改

青峰明月
與君浮一大白

推薦序
廈門大學教授　徐學

　　五十年來，無論是隔海或是渡海，總在和臺灣結善緣。無時不刻，有時因為一個眼神、幾句話，有時，因為一抹色彩、一杯茶，有時，因為一座紙教堂，有時，祇是任情揮灑的一筆字……。
而和學敏的缘份出自和她一起唱的兩首歌，一首是雨夜花，五年前和金門文友一起去若曦家，談得興起，手舞足蹈之不足便和學放同唱老歌。一首是金沙溪，今年在厦門酒酣之時，學敏清唱這兩支歌，哀而不怨、柔中有剛，令我淚水盈眶。那裡有歲月滄桑，也有鄉土堅執……此情此聲有漫長期盼，不眠之夜道出風霜烽火中，閩臺兒女的心聲。
　　其實，出不出詩集並不重要，真正的詩人你只要聽她唱。一曲既畢，就知道她心中有沒有詩，她的詩是什麼品味，怎樣的質料，猶如書家當眾揮毫高低立見。
　　聽學敏唱金沙溪那個夜晚，回到家中，我心潮澎湃，寫下蝴蝶乃是花之魂魄，飛回來尋找她自己。
　　學敏的詩文是蝴蝶扇動羽翼引發的輕風暖意，賞心悦目，令人駐足，但更值得探究的是那尋花的魂魄。
　　學敏出自河南新鄉，出自那莽蒼蒼的大平原，黄河滔滔，萬古豪傑代代無窮。所有的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中華的善與惡、美麗和醜陋，全在這片中原大地上演繹。新鄉是祖先流浪時開拓的新鄉土吧？前往異地再拓新鄉，是學敏和許多中原人的宿命或者是使命吧？
　　金門是學敏的再生新鄉，這不僅是她牽手金門的夫君，更因為她認同這個島嶼，這滿是層層叠叠古中國密碼的土地，這中華旗幟高揚的土地，所以她會這樣說：金門是流動的饗宴，以生命悲喜江流的盛宴。在金門，她當然不僅是赴宴者，更是大宴賓客的女主人，我想作金門文學史，在洛夫、愁予、克全、樹清、國治之中，一定不能沒有學敏一席。
　　身為女性的學敏，奇女子的學敏，也常常讓我想到奇書紅樓夢中那些不讓鬚眉的巾幗，尤其是晴雯和黛玉，前者剛烈，後者高才，卻同樣美麗善良，也都是不朽的精靈，永恆的花魂。
　　紅樓夢裡說，清明靈秀之氣與乖僻之氣相遇、搏擊、掀發，世人偶秉此氣而生者，其聰俊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不近
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最不濟生於寒門，亦不能為走卒健僕，必為奇優名仕。
　　近代中華正邪相搏，起起落落，希望交織著失望，充滿着殘暴，也有很多的温柔。大時代中橫空出世多少痴情靈秀，學敏正是其中一員，她回眸將逝之傳統，在紅塵中經營小小一方淨土，她的詩文裡有敏銳而堅韌的震顫，是脆弱而精緻魂靈的獨白，我願與同好諸君細品在痴與淚中的愛與恨、情和愁。

癸卯霜降鷺門　徐學
於容膝齋　年方七十

跋
隔與不隔　黃克全

　　詩人學敏囑我為她的第七本詩集《相逢不識》寫篇跋文，我戒慎恐懼，戰戰兢兢，左右為難。因為我家娘娘特難伺候，須拿捏得當，才既能說服、打動讀者又能博得美人一笑。我整晚拈斷無數根鬚猶不得一字，頹然就臥。半夢半醒間，忽見一人影走來，不知怎麼，我驀然驚覺眼前這人就是王國維。
　　「你沒讀過《人間詞話》嗎？「隔」與「不隔」之別，你且再去讀讀。」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這就是了。」王國維臉色好了些：「那你現在知道怎麼點評王學敏的第七本詩集了嗎？」
　　我恭恭敬敬點頭作揖，表示受教。我忖想，不免慚愧，真的，王學敏的詩，之前我總嫌其清淡，但王國維一言喝醒夢中人，果不其然，我用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別來品評，不就能窺透學敏詩的全豹，得其幽奧了嗎？那麼我現在且引詩集裡的第一首詩〈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文長節錄），來談談其妙好處：
　　遙遠一個秋夜邂逅／妳的笑聲／在長江三峽的峽灣迴繞／一縷縷、一片片飄浮黑暗江面／月光閃動／清朗、明亮／孩子般淘氣笑聲銀鈴搖盪／灑落巫峽不遠江灣／天真與嘲謔對蹠／納布可夫懂嗎？／黑暗中的笑聲隔船向我招手／喊我過去與妳一會／青白色荷葉袖／吐出半截細細的藕段／在風中輕輕擺動所謂不隔、妙處唯在不隔，簡單一句話，就是語言能召喚、敞開存在，使存在歷歷在目。我們不要以為語言一定能召喚出存在，人既然是透過語言來看世界的，那麼就有可能受到心靈、視界的過濾或扭曲，所以語言有既敞開又遮蔽的雙重性，用東方詩化語言，就是隔與不隔。〈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這首詩，笑聲用秋夜江面閃動的月光來隱喻三毛笑聲，隱喻這修辭格在詩中有時是很危險的，會隨時間從一開始的清新、動人時而轉為衰落、腐朽。清新、動人，就是召喚出存在，衰落、腐朽，就是遮蔽了存在。二者的差別正是隔與不隔。「池塘生春草」隱喻了萬物蓬勃生長，江波秋月隱喻了三毛笑聲，再往內隱喻了三毛不羈的情性，甚至，可以再創造性誤讀地隱喻三毛日後生命那幽暗的矛盾區塊……。所以暗夜江上月光也充滿詭譎氛圍的。
　　「天真與嘲謔對蹠／納布可夫懂嗎？／黑暗中的笑聲隔船向我招手」這裡用了一個典故「納布可夫」，納布可夫是俄裔美籍小說家，《黑暗中的笑聲》是其小說名著，主題是寫人性中那莫名的愚昧。這裡或有隱喻三毛情與癡的意思。而對讀者的閱讀與理解來說，這算是隔或不隔呢？我且把這解答權留給讀者。王學敏的詩約莫如此，讀者不妨循著我抛出的這條線索，去領略這本詩集中的88首詩，是不是都如我說的這樣，充滿了語言情思「不隔」的光彩？

推薦序　廈門大學教授－徐學
巫峽江灣遇三毛笑聲／9
狩獵／12
孤獨／14
化蝶之盼／16
晚香玉／17
決絕之秋／20
春天乘著花轎飛—致管管／22
迷思／26
驟雨中的樹影／28
相逢不識／30
季節之外／32
瓶／35
妄念禪／38
玫瑰園／40
雨夜讀洛夫／42
關於詩／44
抉擇／46
暗夜到黎明／48
窗裡窗外／50
讀一隻鳥／52
星說／54
反芻／56
陳釀／58
天使之音／60
知竹常樂乎／62
面具／64
一朝風月／66
喚醒痛覺／68
夢在蘇州河邊／70
風之谷／72
碎夢／74
黃昏海幻境／76
父親的腳步聲／78
金秋見喜／80
失落／82
蝶／84
窗／86
蛾／88
一朵神祕微笑／90
半捲珠簾／92
黑鳶／94
大紅袍／96
竹林遇霧／98
辭別／100
學舒婷／102
松濤海濤／104
暗夜魅影／106
關於飛／108
無願之願／110
愛情之眼／112
千刼千千結／114
浮世／116
讀雨／118
飲一瓢月色／120
路過／122
喜劇收場／124
解讀／126
虛與實／128
杯與碟／130
摯友之傷／132
說不／134
先知後覺／136
靈感／138
人與路／140
江月／142
靈魂覺醒／144
藍夢／146
花心事／148
夢與真實／150
傻和癡／152
三十年後我在哪裡？／154
蒲柳之姿／156
獨白／158
蠹魚說／160
秘密／162
癡心人仰臉看花／164
捉影／166
金合歡／168
自囚／170
捨離／172
神祕之兔／173
堆沙堡／176
虎山一二○高地遇李白與喬叟／178
遲暮之華／180
井／182
燭／184
遺忘漫漫／186
花魂猶在／188
跋　隔與不隔－黃克全／190

相逢不識：王學敏第7本詩集

相逢不識：王學敏第7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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