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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與怒海
這本書的主題是運氣。我們都知道運氣對我們自己的意義，但俗話說得好，「一個人的天花板，是另一人的地板」，所以要看各人怎麼看。你眼中的幸運，看在站在你身旁的那個人眼裡，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我們先研究一個問題：「究竟什麼是運氣？」是像艾蜜莉．狄金生說的那樣，是勤奮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還是莫名其妙冒出來甩你一巴掌，或是讓你登上更高課稅級距的東西？一件事情可不可以既是好運，又是厄運？有個故事也許可以告訴我們答案。我們來看看莎拉．肯珊斯（Sarah Kessans）與艾蜜莉．柯爾（Emily Kohl）的經歷。
這兩位年輕女性，在2005年參加伍德維爾橫渡大西洋划船賽（Woodvale Events Transatlantic Rowing Race），號稱是世上最艱鉅的划船賽。參賽者必須划船橫越大西洋。莎拉．肯珊斯大方接受我的訪問，談談她的海上歷險記。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妳怎麼會想划一艘二十四英尺長的小船，橫越浩瀚的大西洋？」她的回答很直截了當。
我在普渡大學（Purdue University）唸一年級的時候，在沃巴什河（Wabash River）第一次划船，從此徹底愛上這項運動⋯⋯我即將從倫敦回來的時候，到牛津街（Oxford Street）的書店，想找些能在回程班機上閱讀的書。我買了黛博拉．維爾（Debra Veal）的《獨自划行》（暫譯，原書名Rowing It Alone）。飛機降落在芝加哥的時候，書我都快看完了。我著迷到無法自拔。在大海划船，不僅能享受划船讓我熱愛的一切，也是一場神奇的冒險⋯⋯幸好普渡大學划船隊裡，還有人跟我一樣瘋狂（她的參賽搭檔艾蜜莉．柯爾）！
比賽從非洲外海的加那利群島（Canary Islands）開始，於將近三千英里之外的安地卡島（Antigua）結束。起點與終點之間除了空蕩蕩的大海，別的什麼也沒有。莎拉與艾蜜莉希望打破女子「雙人艇」橫渡大半個大西洋的世界紀錄。「雙人艇」是一種很小，卻非常專業化的船。船尾有個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小船艙，船頭有個更小的儲物櫃，另外還有兩個划船者的座位，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別的。船小到划船者只能輪流躺在船艙，一個人划船，另一人在狹窄擁擠的船艙睡覺，應該說盡量想辦法睡覺才對。
莎拉與艾蜜莉將她們二十四英尺長，六英尺寬的船，命名為「美國熱火號」（American Fire），在2005年的春季與夏季瘋狂訓練，備戰大賽。兩人都曾經是普渡大學划船校隊的隊員，所以長途划船的經驗很豐富。普渡大學鍋爐工美式足球隊（Purdue University Boilermakers）的主場位於印第安納州的西拉法葉（West Lafayette），在印第安納波利斯（Indianapolis）西北方約六十英里處。校園周圍盡是隨風搖曳的玉米與大豆田，但卻看不到能稱之為開闊海域的地方。
兩位姑娘知道，出海訓練是絕不可省略的環節。於是在2005年夏季，她們帶著船移師佛羅里達州，要在沿岸水道訓練。她們在羅德岱堡（Fort Lauderdale）與邁阿密（Miami）之前來回划船，鍛鍊體力，希望能在大賽期間，每日航行五十至六十英里。
大賽一開始，就出現了所謂的凶兆，代表厄運與困難即將降臨。大賽訂於2005年11月27日開賽，大西洋一帶的颶風季通常到了這個時候已經結束。然而不幸的是，根據歷史記載，2005年的颶風季是最活躍的一季，來襲的颶風數量之多（包括重創美國墨西哥灣沿岸一帶的惡名昭彰的颶風卡崔娜），氣象預報員用完了官方提供的颶風名稱，只好以希臘字母的名稱，為該季的最後六個颶風命名。
參賽選手終於在11月30日，從加那利群島中小小的戈梅拉島（La Gomera）出發。一出發就遇到不尋常的強風、洶湧的海浪、極為不適合划船的海象。在颶風季尾聲才降臨的詭異颶風厄普西隆（Epsilon）翻騰著海面，並於2005年12月1日開始東移。許多選手不得不完全停止划船，扔出海錨（形狀像降落傘的大袋子，能接入海水，將船固定在原地），以免小小的船被強風吹得往後退。等到能夠再度往西移動，選手們又穿過熱帶風暴澤塔（Tropical Storm Zeta）的暴風圈南緣，進入更險惡的環境。
「美國熱火號」的船員一個半月來天天划船，日日與大海搏鬥，到了1月15日，海象惡劣到她們只能再次扔出海錨，在原地等待。她們的船的駕駛系統有一部分斷裂，必須到較為平靜的海域，才能重新安裝。天氣極為惡劣，兩人因為只能躲進船艙，小小的空間很快就變得很悶。她們打開通風系統，認為通風孔的設計，應該能避免抽打船身的大浪的海水流入船艙。
莎拉說，她們大約在下午兩點半以無線電聯繫「極光號」（Aurora）。主辦單位總共提供兩艘支援船，「極光號」離她們較近，就在她們前方三百英里處，另一艘支援船「蘇拉號」（Sula）則位於她們的後方六百英里處。她們與「極光號」短暫通話，告知對方天氣惡劣，所以她們不得不停止前進。當時「極光號」正忙著救援另一艘在該日稍早翻覆的船。下午4點30分左右，艾蜜莉手握無線電，打算再次聯絡「極光號」，卻遇到她們所能遇到的最糟的情況：一個瘋狗浪撞上船的左舷（用我們這些不懂航海的人的話講，就是左邊），船整個翻覆。現在海水從仍然開啟的通風孔灌入。
這下她們可慘了。海水不斷灌入船，她們無力阻擋。船在冬季、在惡劣的天氣、在大西洋上翻覆。莎拉到達艙口，正好看見瘋狗浪已經打斷了固定住救生艇的繩索。她看著救生艇消失在海浪之中，她們的救生裝備也隨之而去。她們努力清除船艙內泡了海水的殘骸，否則在船艙內幾乎動彈不得。
她們走出船艙，吃力地爬上翻覆的船，雖然希望渺茫，她們還是期待能看見出走的救生艇出現在不遠處。可惜沒有這樣的運氣。她們靠在一起，把自己跟船綁在一起。她們有個睡袋，是莎拉走出船艙的時候拿的，另外還有一個緊急位置指示無線電信標（EPIRB），也是莎拉從海水迅速灌入的船艙逃出時抓的。她們緊緊抓住彼此，抓住緊急位置指示無線電信標，也抓住船，等待救援。說說笑話、唱唱歌，互相加油打氣。只要能讓自己不去想眼前絕望的困境，做什麼都行。
16小時後，從加那利群島駛向安地卡島的高桅橫帆船「斯塔夫羅斯尼亞科斯號」（Stavros S. Niarchos）映入她們的眼簾。「斯塔夫羅斯尼亞科斯號」先前就在附近（與她們相距超過一百英里，但你若是在夜間，跟你那艘很小的船的船底綁在一起，置身在大西洋，你會覺得一百英里的距離並不遠）。美國海岸防衛隊收到緊急位置指示無線電信標的求救信號，請「斯塔夫羅斯尼亞科斯號」前往救援。「斯塔夫羅斯尼亞科斯號」駛入港口之後，莎拉在安地卡島接受訪問。她坦言，她與艾蜜莉非常幸運。我覺得大多數人應該會有同感。在大西洋上翻船，沒有補給，沒有救生艇，只能盼望有人聽見自己的求救信號，也未免太恐怖。
兩人成功獲救，而且毫髮無傷，確實很幸運。莎拉是如此看待她們在2005年的大賽享有的運氣：
引起翻船的變數很多，好的壞的都有，我覺得能有最後的結果，事前的準備很重要，偶然的運氣也很重要⋯⋯話雖如此，我們不可能預料到自然界的每一套劇本，所以準備工作也不可能萬無一失。我們要是知道瘋狗浪會來襲，就不會打開通風風扇的內蓋（海水就不會灌進船艙，船也就能依據原本的設計，自行調整）。我們要是事先知道瘋狗浪的力量如此巨大，就會把救生艇還有急救包，用更牢固的方式綁在船上。大家要是事先知道颶風季會一路延長到一月中，伍德維爾可能就會延後，或是取消比賽。我們那次可以說運氣不好，但也絕對可以說運氣很好，因為我們有彼此作伴，船也沒有沉沒。其他選手全都是由支援艇或運輸艦救援（既擁擠又無趣），我們則是很幸運，有一艘前往加勒比海的高桅橫帆船前來相救。
我看完這則神奇的故事，開始思考她們的運氣。看看她們遭遇的情況。美國國家海洋暨大氣總署（National Oceanograph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表示，在暴風雨肆虐的開放海域上，高度達到二十三英尺的大浪並不罕見，甚至也出現過五十英尺高的巨浪。船的長度只有二十四英尺，大小跟一個較大的浪差不多。瘋狗浪則是異常巨大，看起來像一道海水築成的高牆（民間傳說中的怪浪有九十八英尺高，相當於十層樓建築的高度）。瘋狗浪會無預警出現，行進方向也與大多數海浪相反。「美國熱火號」遇上瘋狗浪，運氣確實很差。更糟糕的是船翻覆之後，載著救生設備的救生艇也因此漂走。
往好處想，她們離開船艙的時候，還能抓走緊急位置指示無線電信標，也算運氣不錯。而且莎拉說得對，船裡滿滿的都是海水，卻沒有沉沒，只能說運氣確實好。她們也是運氣好，能組隊參賽，而不是各自划著「單人艇」，不然自己孤身一人在海上遇到如此災禍，可就慘了。她們也是運氣好，才能在漫漫長夜等待救援之際，能互相加油打氣。
她們這段歷險記的其他方面，就很難說得清究竟是好運還是厄運。船的設計是萬一翻覆就會自動調整，這對她們來說算不算是幸運？她們拋下海錨之後待在原處，等候天氣轉好，結果卻因為通風孔開啟，導致船艙進水，這樣算不算運氣不好？瘋狗浪來襲的時候，她們兩位正好都在船艙裡，所以沒有人被掃落海中，這樣算不算運氣好？船艙只能容納一人，卻承載兩個人的重量，所以即使通風孔是關閉的，船可能也無法自行調整，這樣算不算運氣不好？同樣一件事有沒有可能既是好運，也是厄運？究竟什麼叫做運氣？
每個人對於運氣的定義不同，對於運氣的運作原理，也有不同的概念。研究運氣的科學家認為，運氣是一種起因。一件事情的結果若不是由我們的能力或是作為所造成，我們就有可能將此事的成敗歸因於運氣。我們會依據現有的所有資訊，評估發生的事件，分析事件的起因。我們會參考自己的過往經驗（也就是記憶），評估當下的感官資訊（感官系統告訴我們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也會思考我們的夢、慾望，以及我們預期會發生什麼事，又希望會發生什麼事。我們依據與生俱來的身心所蘊含的這些資訊，判斷發生了什麼事，也找出事件的起因。
事件往往是我們自己的作為（或是沒作為）所造成。我們內心深處也很清楚，事情的根本原因是我們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但我們的所作所為若是與事件完全無關，亦即事件的發生完全不是我們所能控制，我們就會歸因於運氣。掀翻「美國熱火號」的瘋狗浪，是人力無法控制的，艾蜜莉與莎拉完全無法預作準備。莎拉甚至說，她與艾蜜莉，還有她們在岸上的支援團隊，都認為「美國熱火號」團隊準備得很充足，甚至比某些其他隊伍都充足。雖然她們辛苦訓練了兩年，但莎拉說，「大海才不在乎你準備得多辛苦。」她們無力控制某些事情，而且無論訓練得多久，或是多辛苦，也還是無力控制這些事情。瘋狗浪來襲，純屬運氣不好。
運氣是什麼？
《牛津英文字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ED）告訴我們，運氣的英文字luck是由德文字luk或gelucke演變而來，意思是「幸福」與「運氣」。這個字由賭徒率先使用，後來漸漸普及。根據《牛津英文字典》，「運氣」有幾種定義。首先，運氣是「偶然發生的事件，有益或有損一個人的利益」。第二，運氣是「是偶然獲得，而非憑藉功績或努力得來的好運、成功、興盛，或是優勢」。「偶然」的意思是意外發生，或純粹碰巧發生的事情。所以「一場幸運的意外」這種說法其實是贅敘，因為「幸運」的事件本來就是「意外發生的」。偶然發生的事件可以對我有利（那對我來說就是好運），或是對我不利（那對我來說就是厄運）。
《牛津英文字典》對於運氣的第二種定義，詳細闡述了偶然的概念。運氣不受我們控制，與我們作不作為，應不應得無關。幸運的事件是隨機發生的，之所以發生，純屬意外，與我們是否做好準備，是否預先訓練，希不希望它發生無關。但我們對於隨機發生的事件的觀念，卻多半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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