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石檢察官不生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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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警察小說大賞的開疆之作，檢察官小說界的橫山秀夫堂堂登臺
◎喬齊安


「我認為『寫得正確』是寫警察小說的必要條件。換句話說，我認為寫小說時借用這種存在於現實的警察組織，是需要遵守禮儀和職業倫理的。」──譽田哲也


源自歐美，但開發出職人、組織特色的警察小說已經深深扎根於日本國度，就像每季日劇新番必然推出的刑偵劇般，警察小說的熱度絲毫未見減退，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掀起話題的代表性作品。二○一○年代，長岡弘樹的《教場》接下由大澤在昌、橫山秀夫、譽田哲也等前輩傳承的接力棒，至今系列累積銷售突破百萬冊，由木村拓哉主演的日劇更是叫好叫座，為出版社與作家帶來大筆收益。或許是受到《教場》的激勵，原出版社小學館在二○一七年末舉辦了「警察小說大賞」，成為日本眾多文學獎中，第一個專門為了募集警察小說而成立的賽事。

大賞的官方網站上指出，警察小說與電影、電視、漫畫等互動改編有很高的相容性，比賽的目標就是要挖掘出能夠推向IP多角化經營的作品，並請到了長岡弘樹、今野敏、相場英雄、月村了衛、東山彰良這些超一流作家，和打造出《教場》等暢銷大作的小說部總編輯幾野克哉組成華麗的評審團。小學館的企圖心十足，除了高額獎金，更以大賞作品將由幾野擔任責編為宣傳賣點，強調由最優秀的編輯來幫助新人作家打造最棒的處女作，奠定良好的出道基礎。

這項大賽在頒發了三屆後，二○二一年改制為「警察小說新人賞」持續舉辦中，目前已經出版了五本作品。每一部作品都不愧大賞之名，即使在同性質作品林立的日本書市都顯得新奇有趣，充分拓展了警察小說的原生視野。第一屆得獎作．佐野晶《鬼魂與警察GAP》（暫譯）設定了一群平常在派出所摸魚的警察，過著悠閒巡邏與鄰里打屁的生活，某天卻遭遇了凶殺案……故事充滿幽默感與溫情。

第二屆得獎作．鬼田隆治《對極》則搖身一變為冷硬派的風格，主角中田被稱為警察小說史上最邪惡的反英雄，加入SAT特種部隊的原因是可以合法地從事暴力活動，甚至在任務中冷血射殺未成年的綁架犯；同一屆，另外一本在決選中落敗，但深獲評審好評得到出版機會的，則是伊藤尋也的《小學生警察》，顧名思義揹著「警視正」高官階級的主角，竟是一名只有七、八歲年紀的神祕幼女。爾後在第一屆的警察小說新人賞得獎作．麻宮好《把愛傳出去—泥濘的捕快兵器》（暫譯）更是大膽地回歸至江戶時期的「捕物帳」，完美結合了時代風情與歷史謎團。我們可以在上述每一本作品中看到驚人的創意，認知到墨守成規在這項競爭激烈的大賽中是無法脫穎而出的。那麼，身為第三屆大賞作品，本文中要來介紹的直島翔《滾石檢察官不生苔》，又是一本多麼難以預料的小說呢？

在某個夏日的夜晚，一名年輕人從天橋墜落，被超速行駛的汽車撞倒。這是自殺還是謀殺？不得志的檢察官久我周平，因為巡查有村誠司鬧的烏龍，意外被載到現場，進而發現有不對勁之處。在酒友追出刑事課長的請託下，他與菜鳥檢察官倉澤瞳、巡查有村開始調查，卻被捲入規模超乎想像的重大犯罪。而檢察廳內不斷在背後暗算的同僚黑手，更將為久我帶來職涯最大的危機。

從簡介中讀者應該可以發現，本作最特別之處自然便是隸屬於「檢察官小說」，而非傳統認知的「警察小說」。固然書中有好幾位警察角色，但故事整體仍以描述檢察官的生活、檢察廳的組織面貌為主，因此長岡弘樹的評審意見誠實地指出，把大賞頒予本作似乎有點偏離比賽的初衷；但這也正意味著《滾石檢察官不生苔》的內容有多麼強勁，好到足以壓過其他「正港」警察小說。筆者認為從本作中看到最耳目一新的優點，就是小說中主要的角色們，徹底顛覆了前兩屆大賞和刑偵劇最常見的現象：「標新立異的人物，或反世俗與拒絕讀空氣的性格」。

是的，即便不像以施暴為樂的惡警或小學女生那麼極端，但戲劇電影追求娛樂性，仰賴角色的獨特魅力打破辦案常規是常見的手法，尤其在由數名成員組成的團隊中傾向更為明顯；天海祐希主演的《BOSS女王》、今野敏原作改編的《ST警視廳科學特搜班》皆充斥著不合群的怪咖，他們難搞但各具神通，欣賞領導者如何統領、團結他們成為樂趣所在。我們讀者大多平常就在妥協中重複著一成不變的人生，很自然地想從娛樂作品中體驗日常中沒有的刺激……偏偏《滾石檢察官不生苔》中不只沒有半個標新立異的人物，事件與動機也寫實得宛如社會新聞，看似沒有爆點卻又能讓人越讀越沉迷其中，著實是不可思議的深厚筆力。今野敏便評價本作的穩定感讓他難以相信是出自新人之手。

久我、倉澤、有村絕非鎂光燈下的焦點，而是組織中的「無名小卒」。他們現在或過去都懷抱對這份工作的理想，卻只能在無情的現實中載浮載沉。久我在司法考試中落榜四次才過關，在檢察官的世界低人一等；倉澤成績優異卻被大材小用地分派到遠離本廳的區檢分室，慘遭同期嘲笑；有村運氣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勤奮負責但卻未能考上巡查部長；甚至追出課長過去任職的，也是三課竊盜偵查組，光環永遠比不上負責殺人或搶劫等重大案件的搜查一課強行組……他們既不起眼，也不會為了升官而批鬥同僚，只懂得低調老實地工作。這是一群「沒有戲劇性」的人物，隨處可見的小螺絲釘，根本不會在日劇或電影中被列入主演，是在過去警檢小說中罕見的「平凡人」。

然而，本作最可貴的，正在於那精準的職人精神與凡人生活描繪。作者直島翔明快地指出大眾對於檢察官是陌生的，「我們都想知道這些人不在法庭也不在辦案時，會做些什麼？」而作者本人具備了最專業的背景，他是資深記者，過去負責在東京檢察廳跑新聞，因此與不少真正的檢察官建立交情。《滾石檢察官不生苔》中的久我就有個現實中存在的角色原型，書中一位不斷在晚上拜訪檢察官宿舍的記者，也正是直島翔的化身。作者了解檢察官，也決定書寫他們的真實日常、思考模式和人際關係：檢察官可不能像《HERO》中久利生公平一般隨心所欲，那是會被排擠跟流放的，無論再怎麼會破案都一樣。

直島翔的經歷與理念，帶給筆者他有望成為「檢察官小說界的橫山秀夫」的期待感。警察小說第一人的橫山秀夫正是憑藉過去的記者實務經驗，描寫出警察內部不為人知的組織問題，開創了有別於辦案程序外的嶄新脈絡。直島翔小說中的檢察廳大小事也一樣，那些不是靠田調就能得到的資訊，這就是他最強大的武器。警察與檢察官一向是刑偵、律政劇中的「工具人」，只為破案而服務，開口的臺詞都在討論命案或正義。橫山剝去了警察的制服，還給他們生而為人的臉孔；直島無疑延續了這套思維，拔下「秋霜烈日」（檢察官徽章），讓角色在煩惱中展露人性。他們擁有很大的權力，卻也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一個普通的父親或女兒。汲汲營營於職場派系的鬥爭、家庭關係的修補、追求愛情與事業的幸福。這些角色乍看下似乎不那麼「有趣」，卻是活靈活現地反映了與我們讀者共有的喜怒哀樂，並從他們在困境中做出的決斷獲得面對挑戰的勇氣。

目前在臺灣出版過的日系檢察官小說，以柚月裕子的「佐方貞人」系列和中山七里的「能面檢察官」系列最具知名度。這兩位主角檢察官都是顯眼的人物，剛正不阿嫉惡如仇，不屈服於上級的壓力，堂堂正正地在偵訊室與法庭上擊破罪犯和辯護律師，可以說是反映作者理想，更符合世俗需求的「正義的化身」。《滾石檢察官不生苔》同樣令人震驚地捨棄這一種理想化，小說主角不屬於菁英分子，其身處的區檢分室處理的是鄉里糾紛的雜務，更別說有什麼與律師針鋒相對的辯論場景了，這樣的小說卻帶來前所未見的新鮮感與臨場感。曾經反應過檢察官資料很難蒐集的柚月裕子便表示，背負人性束縛、真誠追求正義，有血有肉的久我檢察官在履行他的職責時的景象，非常令人信服。

對長年研究犯罪推理小說的筆者來說，讀寫開疆拓土的《滾石檢察官不生苔》饒富樂趣，本作也毫無疑問地受到了讀者的歡迎，二○二二年作者推出了短篇組成的續集《戀愛中的檢察官不知天高地厚》（暫譯），除了久我以外，還可以看到特搜部第一位女性檢察官常磐春子，以及調動到南九州的倉澤各自活躍的英姿，第三集也在撰稿之中。直島翔憑藉他深厚的記者素養與採訪心得，陸續在小說中反映日本司法行政系統的弊病，甚至是經濟衰退的「失落三十年」間的國家風景，企圖心相當宏大。久我周平能否在鬥爭激烈的檢察廳中生存下來？令和時代的檢察官小說新浪潮能否捲起《教場》之後的千重浪？就讓我們推理迷密切關注下去吧！


本文作者簡介／喬齊安（Heero）
臺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並擔任KadoKado百萬小說創作大賞、島田莊司獎、林佛兒獎、完美犯罪讀這本等文學獎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