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紅子彈
小文天生肌膚白皙又纖細，是個看起來總有些沒自信的溫柔女孩。
她在百貨公司地下一樓、如此眼花撩亂的各式各樣化妝品之中挑中了我。
在多得像是社區公寓林立般的品牌之間，對品牌一無所知的小文像是被吸過來一樣走來我的面前。
鮮豔而散發成熟魅力的大紅色、帶點濕潤的光澤感以及淡淡的薔薇清香。
我讓許多女性的唇上綻放出花朵。我希望那些思量著「我想變漂亮、我希望那個人回頭看我、我想要喜歡自己」的女性，都能夠更加有自信，因此已經過了好幾輪這個人生。
一開始小文就像是初踏上這片土地般躡手躡腳、形跡可疑，惶惶不安地眺望著一字排開的化妝品們。
一位任誰都能憑她身上閃爍的徽章一眼認出是名老手、社交手段高明的美容部員工女性向她搭話：「我想這個顏色一定非常適合您哪，或者您有特別想找什麼東西呢？」那種拉長語尾說話的方式非常獨特，她的嘴角也用力上揚。眼神閃爍著絕不會讓獵物逃走的光芒。
「呃，那個……我也不知道要買什麼……」小文眼神閃爍著，「我想試試看這個口紅！」匆忙之下她伸手抓起的便是我。
小文上個月生日，剛滿二十五歲。
她在週末會做做家事、在公園附近的咖啡廳捧著印度奶茶發呆，靜靜度過那段時光。沒有什麼興趣、也沒有幾個朋友。
是個在東京小小辦公室裡勤奮上班的OL。
或許是因為個性上就不想太過顯眼，因此在原先的日常生活中完全沒有塗過口紅。似乎只有在附近藥妝店買過那種帶有淡淡粉紅色的藥用護唇膏而已。
憑藉著美容部老手員工的妙手，那美麗的大紅色瞬間描繪出她唇瓣的輪廓。
「……」
「很漂亮哪。客人您的皮膚又很白，紅色會非常亮眼、很適合您的哪。」
小文自己看向鏡子時，似乎是因為壓根從沒想過，在自己的人生中竟然能夠聽到有人對自己說出漂亮這種詞彙，因此她看起來非常驚訝。
「這個紅色好漂亮喔……」
漂亮這個詞彙在她口中的重量，和平常已經說慣的美容部員工完全不同。
因此小文第一次從她那每個月少少的薪水中存下的錢，買下了被稱為專櫃化妝品這種不是能夠輕鬆買下的口紅。
從今天起，我就要和這女孩一起度過往後的日子了。
我在用心層層包裹的箱子深處，向她打了招呼：「請多多指教囉，小文。」
小文家離車站有些距離，是只有附帶一間廚房的公寓房間。
雖然她看起來非常認真，但大概不是很擅長做家事，所以房間有些零亂。就算週末花一整天打掃，房間也還是很快就堆滿了東西。小文盡可能不踩到地板上散落的衣服和包包，倒向窗邊的床鋪。
她輕巧解開包裹著箱子的粉紅色絲綢緞帶，將我從盒子裡拿了出來，又將我高舉起來、放在昏暗的天花板燈下觀賞。黑色的容器反射著光芒，有如寶石一般閃閃發光。
會買下我的女孩，多半是因為戀愛了、希望對方覺得她可愛，又或者是心裡想著希望自己看起來成熟些。
畢竟大紅色的口紅不太適合平常使用，因此大多是有特殊用途的。在特別的日子，才會為了把我當成大紅色的女人武器而拿下我的蓋子。
小文是不是也和我先前遇到的那些女孩一樣，希望某個人能夠回頭看看自己呢？
小文對待我就像是寶物一樣重視。
雖然買下我後都還沒有用過，不過她不管是去公司、假日出去散步，還是自己到咖啡廳喝茶的時候，都會將我放在包包內袋裡，帶我到各種世界去。
某天下午，在公司的小文或許是失去了專注力，她讓手邊的滑鼠喀答喀答發出不規則的節奏，愣愣地望著電腦螢幕。
沒想到後面有人默默遞出了易開罐咖啡。
「佐佐木，妳睡眠不足嗎？喝個咖啡再加把勁吧。」
「謝、謝謝您，部長。我馬上處理文件。」
小文猛然回過神來，沒想到肚子居然咕嚕叫了一聲。
這種聲音竟然讓人聽見、實在是太丟臉了，她那焦躁到想死的心情就算我在包包裡面都能感受到。
看到她這個樣子，那被稱為部長的男人輕輕一笑。
「妳餓了嗎？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在小文開口回答之前，男人又說：「附近新開了一間中華料理餐廳呢。」然後便離開了。他的身材高䠷、體格也好，看上去有點像是時下很受歡迎的某個演員。
他的背影有如咀嚼薄荷口香糖後迎面拂來的颯爽清風，小文目送他離去，忍不住趴在桌上。
「唉……」
小文嘆了口氣。哎呀，這是戀愛的嘆息呢。
下班後，小文在離公司一站的鐘樓下，把手放在口袋裡四處張望。明明沒有決定集合地點，小文卻在這裡等，表示他們已經約在這裡好幾次了嗎？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及學生們的腳步聲，稍微緩和了小文的緊張感。
大家吐出的空氣是白色的。抬頭仰望那沒有半顆星子的黑暗天空，看來似乎要下雪了。
「抱歉，讓妳久等了。」
那被稱為部長的男人，遞來一罐溫熱的瓶裝焙茶。我還真是很久沒見到會開口說「這就勉強當成暖暖包吧」的男人。
中華料理店裡相當熱鬧，我實在聽不太到兩個人說了些什麼，不過小文去洗手間的時候，輕輕將我先放進口袋裡。
凝視著鏡子，她在唇上抹了淡淡的一層。
「突然就上個大紅色應該很奇怪吧？好難喔。」
照著美容部員工教的，小文用小指咚咚咚地將顏色推開，果然就變成淡淡的一層顏色。
回到座位上，男人瞬間停下了正要舉起啤酒的手問道：「咦，佐佐木？妳是不是忽然不太一樣啦？」然後相當認真地盯著小文的臉看。我曾見過各式各樣的男人，能夠發現如此細微變化的男人真的很受歡迎。
「我買了新的口紅，就試著擦擦看。」
「很適合呢，我瞬間心動了一下。」
兩人都一臉認真、看向彼此，只有店員邊說著「兩位久等了」邊放在他們眼前的擔擔麵的熱氣，搖搖擺擺地晃動著。
「你好狡猾。」
小文的臉紅到幾乎不比嘴唇的顏色淡，真的是非常可愛。她拿起了眼前大大的啤酒杯像是要遮住表情，將剩下的那點啤酒灌進灼熱的身體裡。
「我是認真的，妳晚點有其他事情嗎？」
出了中華料理店，兩人幾乎是肩並肩地走在一起。
包包裡的那罐焙茶早就變冰了，也無法沖淡兩人的醉意。
他們兩人繼續走著，始終沒有交談。在這路人逐漸減少的商店街上，只聽見野貓在某處喵喵叫。
每走一步，兩人的手就會稍微碰到一下。當他們的手碰到第三次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指尖已纏繞在一起，兩人的距離縮短到能感受彼此的溫度。男人的無名指上隱約殘留著戴過戒指的痕跡。
小文不時緊握住那隻手。
「續攤要去哪裡呢？」小文開口問道。
這裡的窗戶關著、緊閉的空間裡靜靜擺著寬廣的大床，小文發現自己竟然正在打盹，這才支起身子。
直接包裹身子的棉被摸起來真舒服。但旁邊沒有人。
充飽電的智慧型手機顯示著兩點三十七分。
或許是喝太多了，感覺頭有點痛，小文將手伸向桌上的水。
杯子下放著一張便條紙，而我就被放在那旁邊，所以知道那張便條上寫了什麼。
「抱歉，老婆會擔心，所以我先回去了。明天見。」
小文看著那張便條，揉成一團丟到地上。
「明知道不該繼續下去的。」
她拿起口紅，看著大大的鏡子，漂亮地塗上唇色。那一絲不掛的潔白身體上，綻放著美麗的玫瑰花。
「要是我也能成為和這大紅色相襯的強悍女人就好了……」小文吸著一點都不適合她的香菸。
是那男人留下的香菸嗎？
一邊被自己不習慣的香菸味道嗆著，小文將煙隨著嘆息一起吐出。那煙就像是他的殘影一般，溫柔又輕飄飄地包裹著房間。
濾嘴被染上大紅色的香菸尾巴有氣無力地躺在一旁。
這時候我強烈地想著，真希望能幫她成為能夠獲得幸福的強悍女孩呀。
塗上口紅以後，小文開始會對自己說，要有點自信。
有天她看著信箱，裡面是勸人信教的傳單、水電工的廣告磁鐵，另外還有一張明信片，是高中同學會通知。
之前都沒有參加，但小文喃喃念著，這次去看看好了。
纏上黃藍色格子圍巾、套上米色外套、把大紅色口紅放進口袋裡，小文踏上前往同學會會場的路途。
現場已經有好幾個小圈圈，會場裡充斥著似曾相識又好陌生的聲音。
小文在畢業之後和大家並沒有特別的交集、也不曾私下聚餐，所以很難加入那些小圈圈。才剛走進入口，就覺得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吧？正當小文想轉過身去，卻聽見有人喊她：「佐佐木，好久不見！我好擔心妳呢。」
「哎呀！是佐佐木耶！」
「妳怎麼之前都沒來啦～」
熱情的聲音接二連三奔向小文。
「我還以為妳已經忘記我們了呢。」
倉促之下小文心裡想的事情就這樣脫口而出。
「怎麼可能呢！我當然記得啊，我還在合唱比賽上負責伴奏呢。哎呀，是哪首歌？」
「那個啦，《貓的報恩》裡面的〈成為風兒〉。大家還一起在公園之類的地方練習呢！」
原本從小文記憶當中遠去的回憶再次湧現。
雖然不能說是毫無印象或者無趣至極，但小文也不是什麼特別優秀或者顯眼的人。她對自己的評價很低，一直認為自己不過就是那種大家會指著畢業紀念冊說「這個人是誰啊？」的那種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佐佐木同學好適合這個口紅喔，我也想成為適合大紅色的女人呢～」
上前搭話的短髮女性是高中三年級的同班同學，她的虎牙給人活力十足的印象。
「謝謝。」
小文第一次坦率地接受別人誇獎她。沒有予以否定，而是老實說出謝謝這兩個字的瞬間，小文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我也和小文一樣開心。
約莫和大家聊過一輪回憶、喝了幾杯酒以後，小文走向洗手間。
她拿出了口紅，將已經稍微淡薄的唇色再次細心地抹上紅色。
面對鏡中映照出的自己，她相當肯定。小文的內心已經萌生了如同口紅那鮮艷紅色般的自信。
為何先前會覺得能夠好好地、溫柔看待自己的人，就只有他而已呢？
對小文來說相當特別的那個男人，其實並沒有給小文特別的待遇。也不是說想見他就能夠與他見面。
已經不知道有幾次在某個瞬間，特別是就寢前，這個事實從腦海中閃過時就覺得寂寞得想死。
我看著她在內心重重發誓，這種傷己又傷人的戀愛絕對不要再繼續談下去。
但是事情卻急轉直下。
剛傳出「我不會再和部長見面了」的簡訊，卻馬上收到他前所未見的告白。
「我正在和老婆談要離婚的事情。我想和佐佐木共度餘生，我喜歡妳。」
老實說我非常不安。正因為小文非常純真，所以她可能會真心相信對方的這種話。但說實在的，會出軌的男性沒一個好東西。
我很清楚小文的心再次開始搖擺不定，因為當她露出用力咬唇的這個習慣時，肯定就是在想那個男人的事情。
結果小文相信了他的話，又回到原先的樣子。
當然對於公司的人都保密，那是他們兩人的秘密時間。對於小文來說那是身為女人的紅色，對我來說則是疑心的紅色，就這樣綻放在她的唇上，與那男人相愛。
「我愛妳。」
那句話透過她的唇瓣傳了過來，對方嘴唇的顏色也被點亮的那一瞬間我醒悟了──果然一切都沒有改變。這個男人真的有問題。
我可不是什麼簡單的口紅，至今已經接觸過幾百、幾千、幾萬個唇瓣。我和這些女孩的唇瓣一體同心，希望她們獲得幸福。我也知道當唇瓣相疊之時，就會感受到愛的溫度。
但碰到這個男人嘴唇的瞬間，並沒有感受到溫度。從那詐欺師一般的嘴唇上，品嘗到的是有如撲克牌小丑牌般的謊言味道。我想他肯定沒有打算要和老婆離婚。
女人的敵人──真正的渣男，就是指這傢伙。要是下次字典修訂的時候，就算在渣男一欄寫上這男人的名字都不足為奇。我透過唇瓣的形狀及其柔軟，看透了一切。
我的存在目的，是成為讓女人強悍又美麗的魔法武器，也是貫穿那些踐踏女人心思之罪惡的子彈。就是這兩項。
今天小文戴上了新買的耳環、將頭髮向內捲，正準備去和那男人約會。包包的內袋是我的特別座。
見面以後的流程總是一樣。
兩個人吃了飯以後，聊著公司或者一些無謂的大小事、喝著啤酒。然後就直接去旅館。
「他究竟要讓我等多久呢？」
我聽見了小文的心聲。
「是我不好。明明決定要忘記他卻又馬上屈服、是我太懦弱。是我自己不敢開口問自己，什麼時候才會真的成為他的女朋友？我害怕自己被拋棄。」
回過神來，小文那在同學會上稍微萌生的自信已經完全消失。
今天兩個人喝得比以往都醉。夜晚已深，街道上一片寂靜。和他們一樣醉醺醺的上班族，倒在路邊沉睡著。
「佐佐木呀，妳自己似乎都無欲無求呢？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嗎？」
走向旅館的路上，男人問著小文。
「……沒有特別想做什麼耶，抱歉。」
兩人之間的空間比外頭還要寂靜，因此有些尷尬。明明與以往差不了多少，空氣中卻略帶著緊張的氣氛。
這個男人的確是對小文有意思，但是次數越來越多以後，似乎對於這個不太具有自我主張的小文感到有些厭倦了。隱約有其他沒見過的女人香氣觸動了我的嗅覺。
在離床鋪有些距離的桌上，男人的手機閃爍著光芒，是好幾條女性傳來的訊息。
男人輕輕起身，拿起手機回著訊息。看來他馬上就要去其他地方了。不知道是要回到妻子身邊，又或者是前去會見他新看上的女人呢？
小文肯定毫不知情，仍然做著幸福的夢。
就在男人前去洗澡的瞬間，我從桌上跳了下來。
「抱歉囉，小文，為了救妳只能這麼做了。」
我向睡得一臉幸福的她做了最後道別。
小小的喀噠一聲。
地板上散落著小文與那男人的衣服。我利用掉落時的衝擊丟掉了蓋子，在那男人的襯衫領口倏地畫上一條紅。然後繼續滾過去，鑽進了長褲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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