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熱情家在哪裡？
1
某天早上，夏子在早餐桌上宣布「要進修道院」時，全家人驚愕得半天動不了筷子，只有味噌湯碗冒出的熱氣在靜默中如焚香的青煙般冉冉上升。
夏子正值雙十年華。從小，她就習慣用這樣突如其來地宣言嚇唬家人。
七歲那年的早春，她宣言：
「我已經吃膩菠菜了。」
不管是罵是哄，她都不肯再吃那種當季蔬菜。
十五歲時，她宣言：
「我這輩子再也不穿紅衣服了。」
直到今天她都沒穿過紅色系的服裝。只因為當時某個朋友說，「妳一點也不適合穿紅色。」
因為有這樣的實例，從小只要是她下定決心的事，她宣言時的語氣就會帶有某種特色，因此家人也不敢當成耳邊風隨便聽聽。
夏子平日沉默寡言卻又有點狂熱。嚴格說來屬於南方人的長相。她的祖父以前是紀州的大木材商，當地人的長相不分男女都令人感到某種勇猛的氣質，彷彿浴在豔陽下成長的碩大果實。帶著溫暖水光的眼睛，烏黑的頭髮，形狀有點俗氣、非常飽滿的嘴唇，就女人而言太過強悍的挺直鼻樑，想必有人認為這都是暖流的影響。夏子的特色，就是有點浮腫的眼皮，給她的眼神增添一抹難以形容的慵懶性感。
夏子在學期間就有無數人向她求愛。踏出校門後，夏子的身邊更是時時刻刻圍繞著男人。她總是用昆蟲學者的眼光觀察這些男人。有的男人像獨角仙。有的青年像螽斯。有的學生像白紋蝶。有的上班族像天牛。還有膚色黝黑的矮小男人像蟋蟀。夏子將男人分門別類，私下稱他們為某某類某某目。例如某個青年，因為求愛無門忍不住哀聲嘆氣，但他的嘆氣聲很像蒼蠅的拍翅聲，而且還露出兩顆金牙，於是不幸被稱為「金蒼蠅」。不過，夏子雖然私底下講壞話毫不留情，表面上卻和每個男人都有點像情侶在交往，膽小的母親每次看到女兒這樣都替她捏了把冷汗。
2
這些男人最頭痛的，就是夏子完全沒有所謂的偏見。這個天使，像紅十字會的天使一樣奉行博愛主義。無論對任何事，都不會說出「乙比甲更好」這種話。她總是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當然這些年輕人急於讓她只看到自己一個人的優點，但是夏子似乎認定特別待遇是罪惡。她對任何男人都是半帶輕蔑半尊敬，半帶喜愛半嫌棄。
某個不甘心的男人嘴硬說，她雖無法愛人，卻生來就懂得慈悲。儘管如此，只要看到夏子水汪汪的眼睛和烏黑的頭髮，任誰都不會懷疑她的內心深處沉睡著熱情家的血液。夏子的熱情，就像人人都相信存在卻誰也沒有見過的鬼。
不過在夏子看來，那全是男人的錯。夏子沉睡的熱情，非常強而有力，所以只有同樣強而有力的熱情才能與之產生共鳴。可是在哪個男人眼中能發現那樣的熱情呢？比方說任職紙漿公司的辰雄，眼中永遠只燃燒著加薪的期盼和升為高級主管的夢想。在大學法律系當助手據說成績非常優秀的雞一，眼中只有想當教授的野心。建築系的大學生阿誠，某天更是帶來別具意味的禮物令夏子非常失望。
「妳猜猜看這裡面是什麼。」
阿誠用手指勾著以百貨公司贈品用的包袱巾包裹的東西，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阿誠一笑起來，黝黑的臉頰就會出現酒窩，是個單純爽朗的青年。他總是吹口哨或把手指按得喀喀響，好像不隨時隨地弄點動靜出來就不甘心。他用沾染製圖墨水的手指，像起重機那樣慢吞吞將包袱上上下下晃動。
「壞心眼。如果我不像小狗那樣雙手拜託，你就不給我看嗎？」
阿誠乖乖在桌上攤開包袱。頓時出現一個美麗洋房的迷你模型。大門和圍牆塗了白油漆，上面纏繞無數玫瑰花。院子覆蓋以綠色油畫顏料弄得看似毛茸茸的草皮，溫室使用大量玻璃紙當成玻璃。紅屋頂，紅磚門柱，紅磚門廊，所有的窗子都飄揚著碎花圖案的窗簾，還有郊外常見的那種後院成排杉樹……彷彿建造在陽光普照的高地，這座用厚紙板做的洋房，此刻在桌上盡情沐浴燈光。看著屋頂落在草皮上的影子，好似只有那裡，棲息著初夏靜好晴朗的午後時光。
「哇，好漂亮。這是什麼模型？」
大學生羞紅了臉。他說出如果沒有陶醉在自己的言詞中恐怕說不出口的話。那是今天他打從踏出家門就一直在背誦的句子。
「……這是將來和妳一起住的房子，是我自己設計的。這就是我的生活理想。設計得非常適合居住。耐震防火，住個三、四十年絕對沒問題。」
夏子一聽就皺眉頭。這個青年也滿腦子只想著這種事嗎？把夏子關在這樣用花裝飾的美麗小牢房就是他的理想？住個三、四十年？想都別想！住上三、四十年，連天花板的木紋有幾個洞都能倒背如流，關在回憶的繭中一步也不想出去。偶爾兩人出門散步。用平靜的聲調討論家計。這個青年就算再過四十年想必依然是溫柔的良人。唉，受不了。
夏子以非常過分的方式不斷拒絕眾人的追求，但就算被拒絕，也沒有男人流露出一絲自殺的激情。某次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有個青年得意洋洋地開著名貴的高級轎車載著她四處跑。那是因為身為製藥公司社長的父親買了兩輛車，不時把其中一輛借給兒子開。某晚，他們一起去大森的朋友家參加派對，回程本該是青年把她送到家。沒想到車子上了京濱國道就往反方向奔馳。
夏子坐在副駕駛座。晚禮服的肩頭披著絨鼠皮短大衣。穿著藏青色西裝的青年，手臂上還沾了一點絨鼠毛如蒲公英的花絮，足以證明剛才是他拉著她的手護送她上車。夏子本想說開錯方向了，想想還是沒吭氣。車子平滑地朝橫濱駛去。
「妳不驚訝？」青年問。
「不是。」
「很驚訝？」
「對。」
於是自戀的青年認定夏子對他有意，意氣風發地按喇叭。夏子還是不吭氣。後來她從手提包中取出菸盒。她平時並不抽菸。青年覺得奇怪，斜眼一瞟，只見她修長的指尖抽出兩根菸，把兩根都叼在嘴裡。
「一定是要替我點菸吧。」
他心想，不由竊笑。夏子用打火機把菸點燃。從她吸菸的生澀動作，可以看出她並不習慣抽菸。點燃之後，她雙手各拿一根菸，接二連三地輪流吸那兩根菸。火焰越發通紅，顏色很美。
「她是在吊我胃口吧。我該叫她趕快給我一根菸嗎？還是該默默伸出手直接拿菸更瀟灑？」
青年這麼想時，夏子雙手拿著點燃的香菸，就這麼靠向他的肩頭。香水味飄來，濃厚的暖意碰觸肩膀。
「咦，難不成，她已經醉了？」
夏子伸臂摟住青年的頭。當青年察覺時，香菸的火星已靠近他的兩頰。
「啊！」
「把車子調頭。否則，小心被燙傷喔。」
如果用右手拍開，左臉必然會被菸頭燙傷。若用左手拍開，右臉大概會燙傷。如果用雙手拍開……車子八成會衝上人行道。這個時間的國道還有很多汽車行駛。
青年一個大轉彎，開回剛才走過的路。夏子沒有繼續吸菸，隨手扔進菸灰缸。直到抵達夏子的家，兩人始終無言。
這個富家少爺──他叫做研一──夏子其實不怎麼討厭。她認為此人還算有點魄力。壓低的雙眉和大掌，好像有種力量足以毫無顧忌地像穿長靴踩進泥濘那樣踩入女人心中。結果那個男人，居然因為區區香菸的火星就窩囊地改變主意！
夏子對於沒有任何男人蘊藏一絲熱情感到絕望。至少擁有強烈慾望的話那她還能理解，可是就連看起來最有希望的研一都是那副德性。
她本以為藝術家之中或許有那樣的血性男兒，但每個畫畫的青年都以天才自居，把「藝術」這個名詞當成口香糖濫用。而且把所謂的藝術野心，當成吸引女孩芳心的配飾。雖然沒有文藝青年像蒼蠅那麼惱人地出現在她的生活圈內，但她認識的年輕音樂家也夠古怪了，此人在家裡獨自用餐時，會配合古典樂唱片的節奏拿刀切肉，還用作品一號、二號這種作品編號來喊女人。「那個女人是降B大調」就是他評鑑女人時的暗號。至於上班族又嫌太無趣，什麼話題都沒有。他們說的笑話，總是從哪個娛樂雜誌抄來的。簡而言之，這些都會青年已經完全喪失眼中的神采。
初夏的某日，夏子從餐廳的二樓和朋友一起俯瞰人來人往品頭論足。
不管看哪個男人，也無論看任何手挽著手的情侶，夏子好像都可以猜到他們的大致去向。
「簡直是通往死巷的隊伍。」夏子說。
「為什麼？」
「因為我很清楚，不管跟隨那其中任何一個男人而去，能夠通往美好新世界的路都已被堵住。男人的魅力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除了只要默默跟著他，就能帶我去以往想像不到的新世界之外，別無魅力可言。不信妳看那邊。」
夏子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指向幾個看似上班族的青年。
「那些人就是死巷的代表。後面走來的那個穿著花俏運動衫的人是誰？」
「那是有名的N．Y。他畫出嶄新又美妙的畫作，所以最近，就算畫出平底鍋裡有機場那樣的畫也被大家視為理所當然了。」
「即使跟著那個人走，頂多也只能去法國，嚐到住在巴黎廉價小出租屋的滋味吧。那樣子，真有那麼美妙嗎？遲早會想吃茶泡飯，回到日本，住在沒有任何西式房間的屋子度過餘生吧。被世俗的名聲和弟子們圍繞，鐵定還是死巷。」
夏子就算想像自己跟隨那一個個男人，還是毫無心動之感。她能想像到的，都是自己變成黃臉婆挽起袖子，把擦地板的抹布掛在長火盆烘乾的模樣，或是變成花枝招展的交際花，主持夜間派對的模樣，但那些都是乏味得無藥可救的空想。
「唉，不管跟誰走，都不可能為愛賭上性命或是冒著生命危險。男人開口閉口總在抱怨時代糟糕、社會糟糕，卻沒發現最糟糕的其實是自己的眼中毫無熱情……」
就這樣，夏子在某個早晨突然宣稱要進修道院，那是她經過長久的思考，最後才做出「既然怎麼找都找不到理想的男人，不如獻身給神，與世隔絕地生活」這個非常勇敢的結論。
修道院。……想必只有那裡不是死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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