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少年
這一日,太陽未落山時,洪山他們便回來了。禾晏詫異,問道:「還不到下演武場的時候,你們怎麼就散了?」
「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節,」小麥搶先回答,「總教頭讓我們早些下武場,吃過飯去河邊放水燈祭拜祖先。」
「這涼州衛還不錯,竟還給時間讓人祭拜祖先親人的。」洪山感嘆。
禾晏一笑,心道這本就是軍營之中的傳統。她當年在撫越軍時,每年中元節,駐守地的地方官府還會教人設立道場,專門祭拜在戰爭中陣亡的軍士。如今涼州衛背山靠江,很方便放水燈。
「我和大哥要去替爹娘放水燈,」小麥說起死去的爹娘,倒不見傷感,只有一點淡淡的悵惘,大概爹娘走的太早,記憶已經很淡了,他問洪山:「山哥要去祭拜嗎?」
「去,我娘走得早,我去給我娘放一盞。」
幾人不約而同的看向禾晏:「阿禾哥去不去啊?」
這裡頭,禾晏的身分大概是最神祕的,她不愛同小麥他們說起家中的事,洪山也只知道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無路才來投軍的,但看她之前在演武場上飛揚自信的模樣,又覺得禾晏並非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
「我?我也去。」禾晏垂眸,聲音低下去,「我也有要祭拜的人。」
小麥他們察覺出氣氛不對,不敢追問,當即將話頭岔開,說起輕鬆些的事情了。
等用過晚飯,太陽澈底落山,月光從遮蔽的烏雲中漫出來時,涼州衛的新兵們幾乎都出來了。
水燈是要自己折的,紙堆在演武場的幾個大籮筐裡。禾晏也去拿了一張,她不太擅長做這些手工的事,還是小麥看見,三五下替她折成一朵蓮燈的形狀,又將短白蠟燭滴在蓮燈中心,遞給禾晏:「做好了!」
「多謝。」禾晏贊道:「你手真巧。」
小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中元節的時候,和大哥折了好多花燈拿去賣,折習慣了。如果紙再大些,我能折個更漂亮更大的!」
石頭敲了下他的頭,不贊同地道:「這可不是你顯擺的時候。」
小麥吐了吐舌頭,拿著手裡的水燈往五鹿河邊跑:「我先去放燈啦,阿禾哥你們快點!」
立秋過後,涼州的天氣到了夜裡,越發涼爽,早上的時候下過一場雨,涼氣未散,山上的密林生出清涼霜露,月明星稀,將江水照得瑩白。
江邊早已擠滿了來祭拜祖先的人,燭火晃動,如萬點銀花照遍大江,映出跳動的火苗。火紅蓮花載著祭拜之人的思念飄向遠方,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變成一個璀璨的光點,漸漸消失了。
「在這裡就行了,阿禾哥……」小麥轉過身,一愣,「阿禾哥呢?」
洪山和石頭面面相覷,「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
江邊最靠裡的一處地方,禾晏坐在石頭上,這裡不是最開闊的地方,因此沒幾個人在這裡放燈。禾晏默默看著手裡的蓮燈,心中酸澀難以言喻。
忽然間就想起賀宛如將她溺死在水中的前一刻,對她道:「您懷孕了。」
那一刻,她其實是欣喜多過茫然的。
只是這欣喜還沒持續片刻,便同她、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沉沒在許家的池塘裡了。
禾晏一直覺得,她上輩子,從沒對不起誰,對禾家,對禾如非,對許之恒,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可唯一愧疚的,無非是她腹中的骨肉。她給予了他生命,還未帶他來到世上,便又因為自己的原因,扼殺了這個可能。或許是她做武將時,死在她手下的人太多,造就無數殺孽,上天才會如此懲罰她。可懲罰自己是應當,何必懲罰在無辜稚兒身上?她甚至不知道生在她腹中的,是位小姑娘,還是小男孩,便就此夭折。
禾晏掏出火摺子,火摺子的火星濺了一點在蠟燭上,瞬間便將燭火點燃。水燈在她手中緩緩綻開,火光映在她的眼中,成一團小小的火苗,似乎有眼淚要掉下來,飛快地被模糊了。
「對不起,」她低聲的,難過的道:「你我母子,今生沒有緣分,若有來世,你定要投生到一個好人家,一生喜樂無憂,千萬莫要再遇到我。」
「我也……」她把水燈放進江水中,「會替你報仇的。」
江水潺潺,溫柔的裹著那盞小小水燈往前去了,禾晏盯著它,一直飄搖到同無數光點匯在一處,再也分不出誰是誰,才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禾大哥,沒想到你在這裡!」一個興奮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好巧,你也來放水燈啊!」
禾晏轉過身,就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燈,高高興興地朝她走來,正是程鯉素。
他衣裳整潔簇新,走到禾晏身邊時,小心翼翼的提起袍角,生怕被江水濺到,將懷中抱著的一大把水燈分給禾晏一把。
禾晏問:「……這是你要放的水燈?」
「是啊!」
「怎麼這麼多?」禾晏無言以對。
「我本來沒這麼多可以放的,我們程家的祖先我也不認識。不過我想我舅舅今日不會來,我就代替他也放一下吧,這是我舅祖母的、這是我舅祖父的、這是我……」
他一一數來,倒是不見半分憂傷之色,興高采烈的讓人誤以為他放的是元宵花燈,而不是中元水燈。
「等等,」禾晏打斷他的話,「你幹嘛代替你舅舅放?他自己不能來嗎?」
「這麼多人,他才不會來。」程鯉素嘆了口氣,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樣,搖頭道:「我來就我來吧,誰叫他是我舅舅呢。」
禾晏看得有些好笑,方才因往事出現的痛苦倒是被沖淡不少。程鯉素這孩子雖然腦子好像比尋常人少兩根筋,對於放水燈此事,還是十分認真的。他一盞一盞的點燃手中水燈,鄭重其事的將它們放入江水之中,還萬分緊張地祈禱不要被風吹滅,也不要被浪打翻,所幸的是都很順利,水燈漸漸飄向了遠方。
程鯉素放完最後一盞燈,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方粗布墊在石頭上,這才坐了上去。
「涼州衛晚上還挺涼快的,」他嘟囔道:「前些日子可熱到我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未過過這樣的炎暑。」
禾晏心中失笑,程鯉素過去在朔京,程家夏日必然有消暑的冰塊,日日待在府中,太陽曬不著,當然不如涼州衛難熬。她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跟你舅舅一道來涼州吃苦?」
「沒辦法,」程鯉素兩手一攤,「我若不跟我舅舅出來,就要定親了。」
禾晏一愣:「什麼?」
「告訴你一個祕密,我是逃婚出來的。」程鯉素撇嘴,「我還小,哪能定親呢?況且我又不喜歡她,就跑了。」
禾晏:「……」這孩子還真是直來直往,不過更令禾晏意外的是,肖玨居然會答應帶上程鯉素,他就不怕程家人對他生出不滿,畢竟私自拐走人家的小少爺,還幫著小少爺逃婚,縱然是親戚,只怕心中也會生出嫌隙。
「你和肖都督的感情,倒很好。」禾晏斟酌著詞句道。
「還可以吧,」程鯉素得意極了:「都是我主動纏著他的。」
禾晏感到匪夷所思,「你舅舅性子這麼糟糕,你居然還能主動湊過去?」了不起了不起,誰說程鯉素是「廢物公子」的,這等忍辱負重,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我舅舅很厲害的,小時候若不是他,說不準還沒現在的我。」
許是今夜月色很好,程鯉素說起往事,竟興致勃勃。
程鯉素的母親程夫人,其實同肖玨的母親年紀相差不了幾歲。因此肖玨出生時,程夫人早已出嫁了,而程鯉素同肖玨雖然差著輩分,其實年紀相差亦不是很大。
程家和肖家走動雖不算頻繁,但也絕對不冷淡,不過小時候的程鯉素,其實沒怎麼見過肖玨,大多時候,他見到大舅舅肖璟的時間比較多。肖仲武有兩個兒子,肖大公子肖璟幼時身體羸弱,不宜練武,等後來養好身子後,已經過了習武的最佳年紀。而肖夫人也並不希望肖璟從戎,肖璟便走了文官的路子。
等肖玨生下來後,肖仲武便格外關注這一個兒子。
肖玨並沒有辜負肖仲武的期望,幼年時便展露過人天資。肖仲武將肖玨帶到山裡,由四位高士親自教導。至於是在什麼山,何人高士,程鯉素不甚清楚。總歸一年到頭可能只見得的到一次,有時候一次都見不到。
肖玨十四歲後,下山回到朔京,進入賢昌館,同朔京的勳貴子弟一同習文武科。那一年程鯉素九歲,同好友在中秋節出去遊玩的時候被拐子擄走。他這個年紀,按理說拐子都嫌太大了,可他生得實在秀氣精緻,跟年畫上的銀娃娃似的,拐子就拐了他出城去,程鯉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躲在馬車中瑟瑟發抖。
他醒了就哭,含淚吃點東西又睡,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傳來廝殺的聲音,程鯉素被顛簸得鼻青臉腫,呼天搶地的時候,車停了下來。
他忙不迭的掀開馬車簾子爬了出去,就看見倒了一地的死人,皆是一劍封喉。擄走他的拐子不只一人,統共幾十人,被擄走的小孩子被捆著塞在馬車中,此刻有的跌落出來,有的還在馬車裡,一群人嚎哭不止。一片混亂中,程鯉素顫巍巍地往外爬,便碰到一絲雪白的袍角。
他抬起頭往上看,見一銀冠白袍的俊美少年立於身前,手持長劍,劍如霜雪,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血色豔麗,竟不及這少年唇色嫣紅,他神情平靜,視線落在他身上。
這當是很凶的一幅畫,可程鯉素莫名竟覺出幾分安心,他抖抖索索的去抱少年的腿,學著自己母親同人講話時的腔調狗腿的諂媚,「敢、敢問大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我乃右司直郎府上小少爺,你救了我,我們府上必然重重有賞。」
那少年嘴角抽了抽,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一雙清眸毫無漣漪,冷淡道:「我是你舅舅。」
「我那時才知道,他就是我那個老是見不到的小舅舅。」程鯉素托腮看著月亮,「我當時就想,這個小舅舅,真是好厲害啊。」
肖玨救了他,也救了那些被拐子拐走的幼兒。程鯉素覺得有這麼一個舅舅,與有榮焉,便想要黏著他。可肖玨並不太喜歡這個小外甥,把他送回程家後,便再也沒有來看過他一次。程鯉素給他下帖子請他來府上做客,肖玨一次也沒來過。況且肖玨很忙,程鯉素見到肖玨的時候,其實寥寥無幾。
禾晏想到程鯉素描述的那個畫面,莫名想笑。想來肖玨有這麼一個外甥,也實在無奈。
「那你們後來,是如何親近起來的?」禾晏問。
如果只是一場救命之恩,如程鯉素所說,並未對他們的關係造成多大改善,那必然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這對舅甥如今才能一起來到涼州衛。
「其實我們程家,包括我娘,還有認識肖家的親朋好友,都不太喜歡舅舅。」程鯉素道:「他們更喜歡大舅舅。」
肖家兩位公子都生的大魏萬裡挑一,肖大公子肖璟亦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公子如玉,謙虛清朗,單從性情方面來說,同肖璟相處定然更舒適,可也不至於不喜歡肖玨。
「為什麼?」禾晏就問:「肖都督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就算對救命恩人,你娘也斷然不會不喜歡他吧。」
「話是如此,但舅舅和我們親戚見面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大家對他也不瞭解。」
肖玨十四歲之前,都極少在朔京,十四歲之後,又進了賢昌館,別說是親戚朋友,就連肖夫人都同這個兒子不怎麼親近。程鯉素知道有好幾次,肖夫人同自己母親說話,言談間都是犯愁,不知如何與這個小兒子相處。
既不如何瞭解,自然看人便帶了諸多偏見。肖玨本就懶淡不愛與人交往,和他溫朗如玉的哥哥一比,對比更加鮮明。不過正如禾晏所說,這還算不上不喜歡,真正的不喜歡,當是從肖仲武死在鳴水一戰之後。
肖仲武的死來的突然,對肖家來說是莫大的打擊。肖夫人從未經歷過風雨摧折,一生以夫為天,肖仲武死後,肖夫人趁人不備,自己懸梁自盡,跟隨夫君而去,只留下兩個兒子。
肖家的兩位公子肖璟和肖玨,肖璟悲慟欲絕,而肖玨,一滴眼淚都沒流。將軍夫婦下葬過後,肖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金鑾殿陳情,要將南府兵的兵權握在掌心。
肖夫人的頭七都沒過,他就帶著南府兵去平南蠻之亂。當日肖仲武就是死在南蠻之戰中,有人說他是為父報仇,也有人說他是急功近利。無論是對於父親的身隕,還是母親的殉情,肖玨都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難過。於是冷漠無情,心硬如鐵這個標誌,就此印在他身上。
京城中少了金尊玉貴的肖二公子,旁人只能從戰場上傳回來的隻言片語得知肖玨的近況。傳言他少年殺將,死在他劍下的人不計其數,更為人嚴苛,絲毫不近人情。
「你有沒有聽過趙諾?」程鯉素問。
禾晏隱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卻不知到底在哪裡聽過,就搖頭道:「不知。」
「趙諾乃當今戶部尚書的嫡長子,曾任荊州節度使。」程鯉素說到此處,神情黯然下去,「事實上,程家、以及肖家親朋對舅舅的誤解一事,便是因此人而起。」
當年肖玨帶著南府兵去往荊州,世人雖知肖二公子文武雙絕,可到底年少,當不起重任。趙諾乃荊州節度使,好色貪財,不學無術。肖玨初至荊州,便不將肖玨放在眼裡。時常輕慢玩笑,十分無禮。這也罷了,荊州一戰中,肖玨帶兵上戰場,趙諾在後方貪生怕死,錯誤指揮,延誤戰機,使得眾多兵士無辜陣亡。肖玨見他如此張狂,便令人將他捆綁起來拿下。
趙諾父親乃兵部尚書,他自己又在荊州待了多年,自然有無數人說情,來人不乏高官貴族,威逼利誘,不過是欺肖玨年少,在此舉目無親。
「他可是荊州節度使,他爹乃戶部尚書,朝中多少人與趙家交好,你得罪了他,日後寸步難行!」
肖玨不為所動,只輕蔑一笑道:「不過尚書便如此倡狂,就算他官拜宰相,本帥也照斬不誤。」
三日後,肖玨帶兵包圍了趙諾的府邸,將趙諾推到陣亡士兵的碑堂下斬首。
「趙家其實與肖家,與程家還是沾點親帶點故,」程鯉素回憶道:「那個趙諾,按理說,和我們當是有些親戚關係的。我娘當時還親自寫信去求舅舅網開一面,做事留一線。」
「不過舅舅沒聽就是了。」他笑了笑,有點無奈,又有點驕傲的樣子。
「肖都督如此行事,不怕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撥嗎?」禾晏想了想,「陛下也會心生不滿的吧。」
「不愧是我大哥,問的問題同我一樣。」程鯉素開懷道:「我也覺得我舅舅此舉太輕率了些。」
後來很久以後,那少年已經收起風流佻達,變得內斂而沉穩,變成高高在上的右軍都督,程鯉素問:「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因此對你生出隔閡?」
青年正在看書,聞言只是哂然一笑,淡道:「他不敢。」
皇帝不敢,而不是,臣子不怕。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縱然朝堂之上權臣說盡他的壞話,戶部尚書上金鑾殿一封一封摺子請求治罪,最後也不了了之。實在是因為,肖玨帶著南府兵,勢如破竹,將南蠻打得節節敗退。
正值用人之際,一個已經死了的節度使,一個萬裡挑一的將才,宣文帝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只是,文宣帝不敢治肖玨的罪,不代表朔京城裡不傳出流言蜚語。戶部尚書趙通和肖玨的梁子就此結下,與趙通交好的人家自然見不得肖玨好。而本來和肖家關係不錯的人家,也不約而同的疏遠了肖玨。
一來是他性情冷漠嚴苛,對著自家親戚都能下令斬首,不留情面。二來是他為人張狂,連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日後難免得罪旁人,指不定哪一日就連累了周圍親朋。
程家和肖家因著是比較近的親戚關係,倒也不至於就此斷了往來,只是,比起肖玨來,他們更喜歡和肖璟交往。
「我娘讓我莫要和小舅舅走得太近,」程鯉素道:「說他不念親情。」
禾晏想了想:「肖都督不是那樣的人吧。」
「我知道啊。」程鯉素笑道:「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