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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序
說來有點不好意思，生平第一次吃「炸牡蠣」是很後來的事。
你身旁有沒有那種去夜市點蚵仔煎不吃蚵仔的怪朋友？我就是那樣的人，不喜歡牡蠣自帶的腥味，和朋友點了一盤蚵仔煎，卻把蚵仔通通留給朋友，自己默默把剩下的蛋煎吃掉的人。
有一回在台北傍晚迷了路，原本要找的店像鬼打牆似地，在地圖上怎樣都找不到。此刻無意在巷弄僻靜處，看見一間木頭裝潢的老屋，玻璃窗外透露著屋內的溫暖黃光，有一種貼近靈魂的召喚。索性不看google評價，就算踩雷又怎樣，偶然和巧合，生命值得一場美好的意外。
老屋賣的是現點現做的日式料理，價格出乎想像地親民。點了蓋飯，附贈一碟小漬物和味噌湯，味道甜美。雖然沒有相應的音樂，氣氛仍是相當美好，
菜單上有「炸牡蠣」這道餐點。平常我是不吃牡蠣的，但上面特別提到每日限量，不知為何讓人心中湧起了一種「相遇只為此」的念頭。餐點送來後，好吃極了啊，真不愧一天只有十盤。
炸得酥脆的麵衣裡，有顆軟嫩熱烈的心。人到哀戚中年，還可以為一道看似平凡的食物，感到難以言喻的悸動，真不可思議啊！
記得曾經在某個故事裡讀到男主角從來不愛古典樂，在一間偶遇的二手書店屋簷下躲雨。「這場雨應該很快就停」，他心想，此刻卻無意聽見裡頭傳來了德布西的《月光》。
在那短短的幾分鐘之內，他掉進了時光迴廊，在音樂聲中重訪了自己的青春。雨停後，他帶走了一片風景。在多年以後，生命變得哀愁而難以為繼時，他就會想起這樣的一場雨，和雨裡永遠的德布西。
炸牡蠣和德布西會不會也是一樣的道理？看似卑微而平淡的日常，藏著親切而永恆的善意。願你是牡蠣，我是德布西，讓人在小小的事物裡，也能緊握生命的幸福。
胖卡咖啡館流轉的諸般風景，正是這樣微小卻親暱極了的故事。
「相遇只為此」，當你偶然經過這臺胖卡，聞到阿昌的咖啡香，聽到老派卡帶傳來的熟悉旋律，不必敲門，不必多禮，請快快進來。
倘若靈魂能共振，只因早是曲中人。
生來奔跑
朋友阿昌開了一間行動咖啡館。這是他成為社運份子和大學教授十年後，毅然放棄所有，決心從事的一項計畫。
他的概念很簡單，把自己的進口房車賣了，再從積蓄中挖一大筆錢，買了一臺胖卡和煮咖啡的必要器具。
但有這些還不夠，阿昌知道我對音響和唱片特別有研究，便請我替胖卡購置一套音響設備。原本打定主意要放黑膠的，但因為胖卡跑來跑去容易震動，影響唱針讀取，最後選定用卡帶來播。雖然有些美中不足，但作為一間行動咖啡館的播放器材也夠用了。
這樣的行動咖啡館，和別人家的有什麼不一樣？豆子任選，價格只有兩種。付費和不付費。只要你覺得他手沖的咖啡夠好喝，一杯就是一百元。
不付費的咖啡，則是這項計畫的主要核心：「以物易物」。如果你覺得咖啡好喝，用任何東西來交換都是可以的。
一開始在花蓮的海灘上開張，他的行動咖啡館引來不少關注。在海風的徐徐吹送下，他把「工人皇帝」布魯斯•史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的〈生來奔跑〉（Born to Run）開到最大聲。歌詞這麼唱著，「我們生來就是要奔跑的，那怕這條公路充滿寂寞的破碎英雄」，這不正是胖卡always on the road（總是在路上）的精神嗎？
史普林斯汀的熱烈美國搖滾樂，總是吸引許多在海風中奔跑而來的人。阿昌告訴我，幾乎所有人都以百元的價格換取他的手沖咖啡，對於木板上寫的「不付費方式洽店長」，很少人敢開口問他那是什麼意思。
阿昌笑著說，可能是這年頭詐騙集團太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也就不可能有白喝的咖啡。何況懂得精品咖啡的人越來越多，只消喝過他手沖的好咖啡就知道那是硬派真功夫，抬頭看價目表只要一百元，幾乎都是沒有懸念就掏腰包付錢。非常乾脆，沒有一絲海風的曖昧。
然而他的計畫是不讓人付錢的。阿昌想知道的是，一杯咖啡的真正意義。他希望能透過「以物易物」的方式，理解人們願意交換的代價是什麼。眼看計畫無法推展，阿昌有些灰心。
一天下午，遠遠地就聽到有小嬰兒在哭。慢慢地那哭聲越來越大。等到他發現連卡帶的聲音都被淹沒了，阿昌才看見小孩的媽媽站在他的胖卡前面。
「不好意思。小孩肚子餓了，需要牛奶喝。我知道這裡專賣精品手沖咖啡，肯定沒有拿鐵可以選。但海灘上賣東西吃的，都要牙齒咀嚼，小孩還沒長牙，還是只能喝牛奶。」
阿昌馬上就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拿鐵他是沒有賣的，但他習慣在小冰箱常備一兩瓶牛奶，自己有時喝一點補充營養，有時胖卡家貓小福也會愛嬌地想喝，然而餵貓咪喝牛奶並非好主意。
阿昌沒等她說完，就倒了一杯鮮奶給小孩喝。
小孩的媽媽又驚又喜，要付錢才發現錢包放在車上。但車子停得很遠，若過去又再走回來，恐怕小孩根本承受不住。
小孩的媽媽誠惶誠恐，問那個不用付費的方式是什麼。
阿昌相當開心，「哈哈，你還是第一個問的。很簡單啊，就是你拿一個什麼東西來換都可以。」
「真的，什麼都可以？這個，也可以？」小孩的媽媽指著小孩手上剛撿來的一枚貝殼說。
「當然可以。重點是你覺得這杯牛奶的價值是什麼。只要你願意給的，我一定收。但只要給了，就不能反悔。」
小孩喝完牛奶的表情很滿足，閉起了眼睛，熟甜地進入夢鄉。
媽媽從小孩手裡拿起貝殼，小孩全身的毛細孔在此時都張了開來，扭動身體就是驚天動地的一陣大哭。
「可是決定給了就是要給。願意給的，我一定收。」阿昌這樣說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陣從未感受到的涼意。
「所以你真的要那枚貝殼？不顧那小孩此刻又哭鬧？這樣你不但讓那媽媽難做人，恐怕來到胖卡的顧客也會受不了小孩啼哭，紛紛走避吧。」
阿昌堅定地說，決定要給的，他一定收。這是他不付費咖啡的唯一付費方式。
「我拿到了這枚收藏眼淚的貝殼，覺得份量很重。那些詩人說的，『美麗的貝殼是一顆無價的珍珠』。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根本都在瞎扯。他們根本不懂『無價』的意義。一百元的咖啡是有價的。一枚從小孩眼中穿鑿出的珍珠，才是沒有辦法估量的寶藏。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覺得我很殘酷。但規則就是如此。但規則之外也還是有溫柔的。我給了那小孩另一杯加熱過的牛奶。他停止了哭泣。安詳的睡眠有令人感動的微笑。」
「那你這回又要小孩媽媽拿什麼來付？」我焦急地問，好像那小孩此刻就在我的旁邊要醒來大叫。
「我沒有要她付啊。她沒有主動說要買。這杯是我主動給的」。
我鬆了一口氣。
「但你這杯咖啡還沒付錢。」阿昌促狹地說。「請問客倌要付還是拿東西來換？」
我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我沒帶錢包出門啊。
「那用故事來換可不可以？」
「可以。只要肯給，我都願意收。」阿昌吸了一口菸，淡淡地說。
我望著眼前在藍調酒吧認識多年、一起聽遍爵士的阿昌，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他真的要我付這杯咖啡錢？當然啊！他說的。這年頭大家都習慣了詐騙集團的技倆。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自然也就不會有白喝的咖啡。
他不是詐騙集團。
他的咖啡要你付錢，或不付錢。
用貝殼來換，用故事來換，用世間你覺得等值的所有東西來換。
東西的價值不是他決定的，是你決定的。是你用換取的故事，決定此杯咖啡的價格。只要真心肯換，他一定收。
就在此時，一個女士走向我們。空氣響起了譚詠麟的〈像我這樣的朋友〉。
「你們是賣咖啡的？」女士不可置信地說。
「網路上說有一台胖卡穿梭南北，天天播放老掉牙的卡帶。我很好奇，聽說這台胖卡最近可能在這裡出沒，猜想你今天會到這裡。但我搞錯了，我還以為你是從事什麼行動藝術的藝人。我原本想把一些卡帶送你，讓你在表演的時候和大家分享。真不好意思，我搞錯了，沒想到這裡是賣咖啡的。」
「你沒搞錯，我的行動咖啡館的確是一場有目的的社會實驗，說是行動藝術也未嘗不可。我賣咖啡，但其實我又不只賣咖啡。如果你願意，請坐下來，讓我播放你帶來的卡帶。我想，你一定有什麼故事想要說吧。來來來，咖啡免費，音樂無價。」
那位提著IKEA塑膠袋的女士沒有上座。
她別過臉去。眼眶都是淚水。
很久她才說，「這袋子裡的卡帶很重。我很早就想把它們都丟了。謝謝你的溫柔邀請，聽你這樣說，它們突然變輕了。」
在譚詠麟的歌聲中，一則關於朋友的故事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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