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池亦溟跟池又鱗的關係,
已降至冰點很多年了,
他恨池又鱗總勾引他身邊的人,
卻又忍不住嫉妒那些人──
嫉妒他們可以跟池又鱗發生關係。
池亦溟真不想當池又鱗的哥哥。
他寧願自己是一匹狼,
能張開血口撲過去咬死池又鱗,
然後拖著他的屍體到隱蔽的地方,
獨自吃了他。
背德的負罪感如巨大黑影籠罩,
但只要它能開出花,哪怕畸形,就別無所求。
章節試閱
Punch 1
喧囂的市中心,車水馬龍,人流在車燈閃閃爍爍的珊瑚海中穿行,好不熱鬧。
巨幅電子看板上是一個男人的背影,穿著牛仔褲,赤裸的麥色脊背上紋著細緻的觀自在像,本象徵安靜寧和的佛像在肉色襯托下帶一抹詭吊的豔麗,既格格不入又暗藏意味不明的不羈與嘲諷。
這是一個古龍水的廣告。
廣告中的男人是當今娛樂圈中身價最高的偶像人物──野火樂隊的主唱。
他不露正面,只留個板寸頭的後腦勺給無數駐足觀看廣告的路人。
但光是背影,已能感受到那具半裸的軀體散發出來的雄性力量與荷爾蒙。
據說廣告一出,該款古龍水銷售一空,貼在廣告欄中的小幅海報也被人撕個精光。在精神生活跟不上物質豐盛的這個時代,人人渴望、仰望偶像,這些舉動正成為正常的瘋狂。
我站在路邊,跟那些無數路人一樣,抬頭盯著巨幅電子螢幕中的身影。
我叫池亦溟。
廣告中的人是我的弟弟,池又鱗。
兩兄弟的名字都很奇怪,害我們小時候學會了逢人就解釋──溟通冥,取自《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而鱗非麟,取自《說岳全傳》──金鱗豈是池中物。
但給我們取名的爺爺奶奶得意得很,每每聽過我們的煩惱只哈哈大笑,連連稱讚我們聰明,就是不答應我們改名字的請求。
久了,也知道了身為教授的爺爺奶奶的脾氣,便懶得再提名字的事情。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跟池又鱗的關係已差到不能用「我們」這一稱呼。
野火樂隊成團十年,是華語樂壇的搖滾天團。
樂隊成員共四人,奏、唱、作、外形俱佳,尤其主唱。
他們一年出專輯,一年辦巡迴演唱會,這十年間,出了五張專輯,辦了五次演唱會。除了必要的宣傳和慈善賑災等公益活動,他們不上綜藝,不拍影視,廣告也是他們喜歡的才接。
剛成立時,也不像別的偶像團體那樣大打顏值牌在外形上狠下功夫。他們沒有奇怪的髮色,也不戴誇張的飾物,更不會將黑皮衣皮褲穿上以標榜搖滾人的身分。
最出格的,可能要數主唱背上的紋身了。
對此,貝斯手兼隊長撇清關係,「那是主唱的個人喜好,跟樂隊風格無關。」其時池又鱗正站在一旁,笑了。他笑起來嘴角是邪佞的淘氣,撩撥著每個人內心那一點蠢蠢欲動。
當年的他,二十歲。
經十年歲月沉澱的他,現在更是邪得入骨。
他創作的歌曲,旋律與聲線中皆流淌著莫名的躁熱,鼓動著不安分的靈魂,暗黑而危險──十年前是洶湧的浪潮,而十年後,是無聲無息的深淵,靜悄悄又電光石火般誘你跌落。
我收回視線,正準備過馬路。
「老師!池老師!」清脆的女聲讓我停住了腳步。
一轉頭,對上一張化了精緻妝容的臉,是我大二專業課的學生,長髮兩邊綁著小辮子,正笑著看我,「真巧!您也出來逛街嗎?」
「出來買點東西,順便吸點人氣。」我回應道。
我曉得學生在背後怎麼說我──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冷男神。
「哈哈哈!」她開心地笑著,「應該的應該的!」
學生這種生物,就是有無窮的活力,能穿牆過壁與你拉近關係。「難得看見男神,我可以和您拍張照片嗎?」
平時上課我不允許他們帶手機進教室。
「我今天精心化了妝,您不會拒絕吧?」早就把手機拿出來調出了美圖拍照APP,這樣的問話並沒有實際功能。
「快點。」我催促她。
「好好好,我要選好角度呀!」她奮力踮起腳,湊近我。
我接過她高高舉起的手機,「我拿著。」
她感激看我一眼,「池老師您真溫柔!」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評價,只說道,「準備好了,一二三。」
小女生興奮回看照片,笑咪咪感謝,「謝謝老師!」
「妳的小夥伴在那邊等妳很久了,走吧。」
「嗯,老師再見!」她似乎想到什麼,又轉頭對我說,「老師,大家都知道您人很好的,再多笑笑就好啦!拜拜~」跑了。
「溫柔」、「好人」這些評價真是讓我不舒服。
其實,我對學生有陰影。
但要留在大學裡做研究,不能不承擔一點教學任務。
我只想跟他們保持遠遠的距離。
野火樂隊在圈內名聲很好。
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私下個個都是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
池又鱗在圈外有不少「交往過密」的朋友。
我與他交惡的開始,是因為。
他上了我第一個學生。
我的第一個學生,是家教對象。
我不想記起她的名字跟樣貌,更不想記起她也曾聲音清脆地叫我「小池老師」。
我最記得的,是她和池又鱗赤條條地扭在一起滾床單的情景。
我最記得的,是我跟池又鱗打了一架。
「那是我的學生!」
池又鱗套上T?,回頭笑了笑,「那又怎樣?」
我衝上去往他臉上揮一拳。池又鱗反應過來向我撞過來。
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暴戾。
我抓過手邊可以抓住的東西往池又鱗身上砸。要是當時不巧抓的是一把刀,我一定死命把它往他肉裡捅進去,又拔出來,再捅進去,再拔出來。
我抓住的是檯燈,池又鱗的額頭被砸得血流如注。血腥味道跟鮮紅血色刺激著我不受控制的行動,我還想砸,被人一個抓住手,拉扯開。
「放開我!」我吼著,那頭池又鱗跌跌撞撞似乎想反擊,也被人拉住。
我不知道現場有多狼藉。我過熱的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怎麼沒弄死他。
很長的時間中,我的視線都聚焦在地上那盞被砸壞的檯燈上。上面血跡斑斑。
我應該再用力一點的、再用力一點……
「溟溟!」我口中的念念有詞被這一聲叫喊截斷。
我木然轉頭,視線落在身邊的人。
是我的奶奶。她正擔憂地看著我,眼裡泛著淚光,她一向梳得齊整的髮髻亂了,幾綹花白的頭髮散在鬢邊。
我此時才感知,她正用力抓住我的手。
「孩子,看著我。」
她老了。爺爺在一年前去世。鶼鰈情深,如今只剩她一人面對世事。
我的意識漸漸回籠,身為「池亦溟」的人倫三觀這才恢復過來。
「奶奶……」我抱住她。
我並不想哭。我哭不出來,但心裡很難受,像被一隻手攥緊咽喉,呼吸不能。
奶奶一下一下輕拍我的背,「沒事了,沒事了……」
現場只有我和她。
池又鱗被父母送去了醫院治療。而我的學生也被她的家人接了回去。
池又鱗和我的學生都已滿十八歲,他們發生關係屬於你情我願,除了說兩人不檢點之外,沒有可指摘之處。
而我打池又鱗的舉動在當時當刻於情理上也說得通,除了下手狠了些。
我冷靜了下來,奶奶勸我,「去醫院看看弟弟,兩人好好談談?」
其時我正準備用毛筆抄寫心經。這是爺爺責罰我們的一貫做法──用毛筆抄寫古籍,抄到真心實意悔改為止。
我攤開宣紙,「不去。」
我知道自己下手重,但池又鱗該打。我願意一直被罰抄寫,決不道歉。
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硬氣。
奶奶輕歎一聲。
我相信她剛剛在給醫院那邊打電話時一定責備過池又鱗了,但以後者離經叛道的個性,不可能先低頭。
不久,我的學生給我發道歉短信。
我把它刪了,拉了號碼進黑名單。
在這次的事情上,我跟池又鱗沒有和解。
後面還添了新仇。
和池又鱗打了一架後,我在大學宿舍裡住,整個月都沒有回家。
母親對我放心不下,天天打電話,這天還特地跑來學校。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裡相對而坐。
母親是舞蹈家,多年的藝術浸染讓她多愁善感,她怕我有什麼情緒後遺症,正仔細盯著我看。
「……還不能跟弟弟和解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知道她為何特別緊張我的反應。畢竟這麼多年來,我是她心目中的乖寶寶,溫和善良正直聰明,這次突然間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成為施暴者,打起架來周身一股不要命的氣勢。
我不說話。
她忽然話鋒一轉,「……你是不是喜歡你的學生?」
所以她跟池又鱗上床才會給我這麼大的衝擊。我在腦子裡自動補充完整母親的言外之意。
如果這能成為讓母親放下心來的理由,我不介意撒謊。
我點了點頭。
母親一副了然的神情,歎口氣,「我明白,讓這種傷痛癒合是需要很長時間的。」
她在做最後努力,「不過,弟弟的額頭縫了八針,還有輕微腦震盪,他在醫院裡也吃了不少苦頭,我讓他多退幾步,你也退一步,主動跟他說說話好不好?」
「不好。」
母親眼裡閃過一絲訝然,而後笑了,「這樣鬧彆扭,到底還是個孩子。」她該說的都說了,既然我這麼堅決,她這次只好作罷。
送母親上計程車後,我站在路邊漫無目的地想──我究竟是不是「還是個孩子」的狀態,究竟如何來定義,是我所做的事情雖然越界但可以被原諒對嗎?
那要越界到什麼程度才不能被原諒、不再貼上「孩子」的標籤呢?
抑或,其實我所做的,早已超越「孩子」的範疇?
時間還沒有給我答案,我就得面對池又鱗了。
奶奶生日,做孫子的,自然要祝壽。
過往,奶奶做壽是大陣仗的事情。但爺爺去年剛走,今年我們兩兄弟又鬧出這麼件事,奶奶主張低調過了就算了,她只希望我們兩個和和氣氣地面對面坐下。
我們在奶奶喜歡的餐館裡吃晚飯。我看了一眼對面的池又鱗,他額上的疤痕也不見得很深。他還活得好好的,頂著一張「我無罪,我有理」的臉正在我面前招搖。
我都不知道,我對他有這麼多、這麼深的負面情緒。
飯席中途,我上洗手間。
無非是想少見池又鱗一會兒。
誰知他跟著我進來。
他確認洗手間沒其他人之後,背靠在我身旁的牆上。「這段日子,你晚上睡得安穩麼?」他陰惻地笑問。
我沒理他。
「我每晚都睡不安穩,就想著你當時揍我的模樣呢。」他稍稍低頭湊近,「沒想到,你也是個嗜血分子。表面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我們大家都被你騙了。」
我睨他一眼,突然出手往他臉上招呼!
池又鱗受驚地往後退了一大步。
我不過做個假動作嚇嚇他。
「你果然是每晚都想著那天挨打的情景,反應這麼快。」我一邊說一邊從他身旁經過,「不想再挨打就閉嘴。」
「池亦溟,」我已走出幾步,池又鱗轉頭看我,眼梢尖尖,斜飛入鬢。他嘴角勾起,「我們走著瞧。」
不久後,野火樂隊成立,池又鱗是主唱。
我那時才知道他還在後背紋了一個觀自在佛像。
但那並不能拯救他已走歪了的靈魂。
我收到從唱片公司寄來學校的一張demo。裡面只有一首歌,還附上了歌詞。
歌名叫《高貴》。
裡面有一句唱詞,「祝願你的高貴,能成為獻給艾米麗的玫瑰」。
在《給艾米麗的一朵玫瑰》中,艾米麗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愛的人不愛她,所以她毒死對方,還和對方的屍體一起睡了好多年,直至屍體成了腐骨,直至她也死去。
真是極致的諷刺和歹毒的詛咒。這分明是池又鱗對我的報復。
最可惡的是,不只他唱,當時滿大街的少男少女都在唱這首歌。
彷彿人人都在譏諷我。
並非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典故,普羅大眾不過跟風。因為旋律張弛有度,有幾個音真是神來之筆,錦上添花,這首歌自然而然為大眾所傳唱。
那段時間,我走到哪兒都能聽見有人在哼這首歌。
池又鱗簡直惡魔。
你不能說這是幼稚的舉動,因為它是狠狠的惡意。
我報了一個跆拳道班,告訴自己,若有下一次動手,我一定把池又鱗往死裡打。
但似乎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
野火樂隊剛出道,池又鱗非常忙碌。
而我,也要決定前程。
在野火樂隊一周年的粉絲慶祝會之後,樂隊成員飛往英國閉關集訓。
翌日,父母與奶奶到機場為我送別。
我即將啟程去美國讀博士。
新的國際機場氣派無比,巨大的玻璃牆之外是一架架準備起航的飛機。
離別的祝福贈言在前一晚的飯桌上已經說過,此刻奶奶握住我的手,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再見面可能是一年後,可能是兩年後。
「雖然你已長大,但離家這麼遠、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呢。」奶奶摸摸我的頭。
「就是啊……」母親眼眶都紅了,轉身埋臉在父親懷裡。
「只是去讀書,孩子有自己的人生安排,妳們這麼傷感做什麼。」父親笑著說,叮囑我,「下機後就聯繫你范叔叔,他會來接你。」父親是大報總編,他讓美國聯絡站的下屬送我到學校。
到底在為我張羅瑣碎事宜。
我點點頭,「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我臨走時,媽媽嘀咕一句,「要是弟弟也能來送你就好了……」
我的身後正有一架飛機往跑道駛去。
我跟池又鱗已不是小孩,各自有不同的人生道路,正如一架架目的地不同的飛機,短暫的停泊後,終究要往不同方向飛去。
而且本就不和,何須強行表演兄弟愛。
在美讀博的日子緊張而充實。
校園裡的樹葉變紅變黃,最終以枯萎的姿態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我作為助教,接待新銳作家里格爾先生到校園裡作小型講座。他的作品,全都是描寫邊緣的、禁忌的愛情。
期間有學生問他相不相信現實中有比他所描寫的故事更誇張的愛,他微微一笑,「如果世間只有書中描述的愛情形式,那不是太寂寞了麼?」
「那您能接受那樣的愛嗎?」
「哈哈哈,當然可以,只要給我一瓶伏特加。」里格爾先生幽默回應。
全場哄笑。
講座結束後,里格爾先生笑著問我同樣問題,「你能接受嗎?」
在接待期間,我與他相處甚歡,他如朋友一般問我想法。
我笑而不語。
「不能?」
「里格爾先生,如果世間的問題只有能與不能這樣的答案,不會太寂寞了麼?」我回應。
「哈哈哈!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而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答案。
我來美兩年間,野火樂隊逐漸成為各大頒獎典禮的得獎大戶。
池又鱗理了個板寸頭,額上那道疤痕因無遮無掩而被放大,配合他那張臉呈現一種野性難馴的凌厲感。
在一次慈善賑災拍賣中,池又鱗捐出自己的畫作──正是他後背觀自在佛像的手繪稿。
佛像每一隻手的手勢細膩優美,佩飾繁複精緻。
眾人驚異他的才能。
聽說他的粉絲數量成幾何級數增長。
又一年。
美國這邊已放冬假。
但學業吃緊的我們這群留學生,留了下來。
野火樂隊蟬聯本年度金曲大獎的最佳樂隊。池又鱗獲封最佳作詞人。
他在為兒童癌症基金募捐的籃球賽上通殺四方,大放異彩。
才藝雙全,他在偶像的路上逐漸封神。
同年,樂隊難得地在年末出了一首單曲──《回家的路》。
開場是一段馬頭琴獨奏。
「若我已走不動,滿身是傷,
請把我埋入朝西的土裡,
讓我一直在回家的路上。」
結尾是男聲低聲哼吟。
這首充滿遊子滄桑的歌曲,讓作詞作曲的池又鱗真正跨越年齡身分等等界限,成為全民偶像。
細雪紛飛。過年前,我們這群留學生難得聚在一起,吃飯唱K。
唱著唱著,忽然有人清唱了一句《回家的路》,接著不少人陸續加入唱團。
頓時就有人哽咽。
有人大聲念起了《滿江紅》。是要以悲切的家國情懷才能掩蓋此刻思鄉的兒女情長。
有姑娘哭了,「家正好在西邊……」
我從包廂出來。
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呼出白霧。
母親上個月才隨訪問團來美看望我,她特地借了友人的廚房,給我做了一頓家常菜。
但我此刻還是不受控地想家。
無論走多遠,它都緊緊牽絆我。
Punch 1
喧囂的市中心,車水馬龍,人流在車燈閃閃爍爍的珊瑚海中穿行,好不熱鬧。
巨幅電子看板上是一個男人的背影,穿著牛仔褲,赤裸的麥色脊背上紋著細緻的觀自在像,本象徵安靜寧和的佛像在肉色襯托下帶一抹詭吊的豔麗,既格格不入又暗藏意味不明的不羈與嘲諷。
這是一個古龍水的廣告。
廣告中的男人是當今娛樂圈中身價最高的偶像人物──野火樂隊的主唱。
他不露正面,只留個板寸頭的後腦勺給無數駐足觀看廣告的路人。
但光是背影,已能感受到那具半裸的軀體散發出來的雄性力量與荷爾蒙。
據說廣告一出,該款古龍水銷售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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