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意識到自己同時被兩個力量所拉扯、撕裂——往天使方向以及往動物方向的力量。我熱愛自然,所以想變成動物。……另一方面,我又被精神性所吸引,很想變成天使……。就我來看,所謂「人性」,不過是個空虛的、先入為主的成見。
──關於機器人、畸形、怪物、小矮人、陰陽人、天使,乃至世界末日……這些形象,都可以說是人類超過身為人的極限而成立的、永恆之夢的具象化。
心靈世界的發展,不可能是單向的,凡是理性走過的地方,必然留下非理性的足跡。有多少傲人的文明成果,就會製造多少黑暗的廢墟。這兩方面的發展是大樹的枝幹和根條,表面上看個全然相反,實際運作上卻一起成長,互相襯托,彼此滋養。當人類驕傲建立巍峨的文明高塔時,他同時也造就了一座意識的地下殿堂。
「夢的宇宙」,正相對於理性的「現實宇宙」,所指涉的是夢幻、想像力、潛意識,或者精神解放後的創造力。
澁澤這種融合成一種超覺的現實的理想,似乎正是目前的文化景觀,尤其在「視覺文化」與「遊戲文化」的領域更是如此。以當前動漫、電影的視覺表現來說,黑暗主題跟現實的主題早已打成一片,不可分離。
日本黑暗美學的精神領袖,半個世紀來始終影響日本美學創造的澁澤龍彥,在《夢的宇宙誌》裡,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光怪陸離、森羅萬象的黑暗世界。
作者簡介:
澁澤龍彥
(1928─1987)出生於東京,本名龍雄。自東京大學法文系畢業。他於五○年代開始翻譯、引介法國文學,尤以十八世紀性虐情色文學家薩德侯爵作品最為著稱。但薩德的作品並不見容於當時日本社會的道德觀,迫使他於畢業後撤回以「薩德的現代性」為題的畢業論文,相關譯作也讓他在數年後以觸犯猥褻罪之嫌,經歷了為期九年的「薩德侯爵審判案」,並因此備受矚目。澁澤書寫範圍涵蓋異端文學、黑暗文化、情慾、美學、藝術(尤其是超現實主義)、宗教學、性學、人生哲學、快樂哲學……,並以介紹西方幻想文學經典及自行創作,為日本的幻想文學確立了基礎。他的作品對日本數世代的讀者產生了極深遠的影響,許多現在聲譽極高的藝術家如寺山修司、谷川渥,都坦承受他影響甚深。澁澤著作全數收錄於《渋澤龍彥全集》、《渋澤龍彥翻譯全集》中。
譯者簡介:
許晴舒
台灣大學日文系畢業,日本東北大學文學碩士。譯有《埃及是這樣是那樣》(如果出版)。
章節試閱
第三篇 關於雌雄同體
另起一頁
腰桿如不動天秤的我的女人
天鵝之背之臀的我的女人
劍藍性器的我的女人
鴨嘴獸性器的我的女人
鏡子般性器的我的女人
〈自由的結合〉(Free Union)
法國詩人安德烈•布列東(André Breton)
不消說,代表雌雄同體理想上最高天使、巴爾札克的《撒拉菲塔》(Séraphîta),這個名詞是由熾天使撒拉弗(Seraphim)的語幹加上拉丁文女性意思的語尾組合而成。巴爾札克的最高天使概念,是承繼自北歐的神祕思想家史威登堡 (Emanuel Swedenborg);甚至,若追溯史威登堡的天使概念,可以看到遙遠文藝復興時期的米蘭多拉的影子若隱若現。
對於天堂的婚姻,史威登堡這般評道:「在天堂,丈夫代表名為『知性』的心的部分,妻子代表稱為『意志』的部分。這種結合原本就是發生在人的內心深處,當下降到屬於身體的低處時即被感知,也就是愛。而這個愛被喚做婚姻之愛。在天堂,夫妻不是兩個天使,而是一個天使。」(《天堂與地獄》〔Heaven and Hell〕)從這段話,我們可以明白地了解天使雌雄同體的祕密。
但是,據宗教史家默西亞•埃里亞德(Mircea Eliade, 1907-1986)所言,近乎神學著作的小說《撒拉菲塔》能夠呈現出無法形容的透明美感,並不是由於全篇滲透著史威登堡的學說,倒不如說,是因為將自古以來人類學的基本命題無以倫比地精彩呈現之故。所謂人類學的基本命題,就是找出完美的人類原型──雌雄同體。
在這裡,我簡短帶過巴爾札克那本小說。故事的背景,是在靠近挪威美麗峽灣的亞爾畢斯村落邊鄙的城堡,裡頭,住著一個擁有不可思議美貌的憂鬱人物。此人不似平常巴爾札克小說中出現的人,譬如沃特蘭那樣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去、背後牽引著黑暗犯罪影子的奇怪角色。《撒拉菲塔》中的這個謎樣人物,具有相當特異的性質。總之,此人的神祕,根著於他本身身為人類的構造。
他愛著一位名叫明娜的少女,少女也愛著他。明娜一直把他看做男人(撒拉菲特斯),沒有絲毫懷疑。但同時,一位名叫威爾菲列德的男子也愛上了他。在威爾菲列德眼中,他就是個女人(撒拉菲塔)。這個全然的雌雄同體,原是身為史威登堡愛徒的雙親所生,出生後便在峽灣過著鄉下生活,一步也不曾踏出過,也沒讀過半本書,但即使完全沒有受過教育,他的學識及知識的涵養,卻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水平。巴爾札克以一種悲壯昂揚的語調,敘述這位陰陽人孤獨的性格及其隱遁的生活。如同先前提到的,此人物的形象是植基於史威登堡的學說,是所謂的「完整人類」之具體化。
話雖如此,巴爾札克的雌雄同體幾乎不是為了地上世界而存在,他純粹精神性的生活,看起來似乎是完全以天堂為目標。也就是說,撒拉菲塔會暫時過著地面上的生活,是為了在進入天堂之前,知曉這個地上的愛之奥蹟,也可以說是為了經由這個奥蹟來淨化身心。P177愛之奥蹟,是指同時愛著兩個性別,這個愛不是抽象的愛,必須是個別的、具體的愛。所以,至少撒拉菲塔在地面上生活的期間,並不是天使,而是以一個完整的人類、雌雄同體,具體地交相愛著男性與女性。
《撒拉菲塔》,是以雌雄同體神話為中心命題的傳統歐洲文學,最終的成就,也是最後的微妙的綻放。
雖然十九世紀末的頹廢主義作家們再度爭相採用這個題目,但是以他們對墮落天使概念的理解程度,已無法創造出如撒拉菲塔那般擁有透明美感的雌雄同體形象。
如法國文學與評論家安那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所說,「被雌雄同體觀念附身」的世紀末頹廢主義作家中,就有以奇特神祕思想家身份而聲名遠播的喬瑟分•佩拉旦(Josephin Peladan, 1859-1918)。終其一生,佩拉旦的所有作品都繞著「雌雄同體」這主題打轉。但如同前面所說,佩拉旦所持的雌雄同體概念係源自於柏拉圖愛學,是異教的,跟其他同時代作家如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戈蒂埃(Pierre Jules Théophile Gautier)、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等人一樣,撒拉菲塔純粹形而上學的天使特質已付之闕如,僅追求官能上的完美,也就是說,他的天使形象,是立足於「墮落的異教天使」概念。
要記住,天使的概念並非完全出自基督教的創造,在異教的傳統中也佔有相當的份量。裹在天鵝翅膀下的裸體青年形象,在《舊約聖經》出現前相當常見。譬如希臘神話中,身體插著鳥類羽毛飛翔的克里特島工匠之子依卡洛斯(Icarus),就可視為異教天使的典型。但我又覺得,招惹神怒而墜入海中的依卡洛斯,身上似乎有著叛逆天使的影子,跟基督教天使共通的純潔美德形象,似乎有些矛盾。
同樣的,波提切利、米開朗基羅、索多馬(Sodoma)等文藝復興時期異教主義畫家所描繪的天使像,看得出完全背德的味道,容我大膽地說,甚至可以認定那是「邪惡之美」的萌芽。
佩拉旦對李奧納多•達文西做出以下描述:
李奧納多發現了被稱為「雌雄同體」的波里克利特司(Polykleitos)的規範。雌雄同體,是最高境界的人工性別,將男性與女性的兩個原理相混,讓彼此取得平衡。完全男性化的容貌缺乏優美,完全女性化的容貌缺乏力量。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他混合了男性天賦的知性威嚴與女性值得敬愛的官能性,完成了精神層次的雌雄同體。而在「施洗者聖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中,他更進一步在形式上將性別混同,令畫中主角雌雄莫辨。
最後,天使與世紀末的異教頹廢嗜好相交融,往「官能性上完美的」、「最高境界的人工性別」發展。
法國和英國的頹廢主義運動,經常同時涉及雌雄同體這主題,而他們經營這個題材的方式,漸漸地遠離了形而上學的意義,僅止於病態的怪異嗜好,也就是變得侷限於對雌雄同體的追求上。戈蒂埃的《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e Maupin)、斯溫伯恩的《女同志布蘭登》(Lesbia Brandon)等,算是代表性作品。對所有頹廢主義作家而言,雌雄同體不過是解剖學上兩個性別共存的一個奇怪肉體。雌雄同體不再是「雙性別的統合」這樣事涉「完整性」的問題,只剩下病理學上情色的可能性可大作文章了。
「汝,深深躺臥於群花圈圍起的濃密中,陰陽人沈睡其中的草地上,被眼淚沾濕。自簇擁而來的雲間,月亮露出圓圓的臉面,以其蒼白的光芒,愛撫著這個年輕人優雅的臉龐。年輕人的臉龐,與天使般處女的嫋弱同時,展現了無以倫比的旺盛精力。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絲自然。就連他女性化的完美姿態及顯示於輪廓中的身體肌肉,都無自然可言。」《瑪朵爾之頌》(Les Chants de Maldoror)
羅赫雅蒙(Le Comte de Lautréamont)筆下的陰陽人,同樣恪守天使肉體的邪惡之美,然而卻是個不幸之人,「總認為自己不過是個怪物,因而感到羞恥。礙於這樣的羞恥心,不管對誰,都無法傾注燃燒般的愛情」,而且「總覺得,不管是跟男人還是女子共同生活,自己的身體構造遲早會被指責為嚴重缺陷。不斷生活在這樣的恐懼中」,懷抱著身而為人的苦惱。
象徵派末期作家們喜愛的陰陽人概念,應是取材自亞歷山卓時期以後到羅馬時代之間、流傳於小亞細亞地區的有著隆起乳房及小陽具的古代異教雕刻。但大部分世紀末頹廢主義作家卻似乎不知道,在古代,陰陽人不過是經由儀式性的手續完成的,僅扮演精神性象徵的角色。
也就是說,雖然做為一種精神性象徵的陰陽人得以與神並列,但在古代,現實中落胎為陰陽人的嬰孩,只有被父母殺死的命運。
換句話說,在解剖學上歸類為「畸形」的陰陽人,被視為自然的錯誤、神憤怒的印記,所以一出生就會馬上遭到殺害。只有經由儀式(譬如男女交換各自穿著的衣物)象徵性完成的雌雄同體,才能以「完成兩個性別魔術般的整合」的造物之姿(譬如藉由雕刻表現的明確姿態),降生於古代人的精神世界。
話說回來,我們究竟要上哪兒追尋雌雄同體傳說的遙遠起源呢?這個神聖又情色的、默西亞•埃里亞德所謂「人類學的基本命題」,其淵遠的源流,是從何種古代民族、何種神話架構開始的呢……
答案很簡單。雌雄同體傳說是人類的共同遺產。神話中最像神話的,就是雌雄同體的神話。具陰陽兩性特質的神創造出天地,這樣的「宇宙發生論」,不只見於古代地中海世界或近東世界,在其他文化圈的神話中也看得到豐富的例子。原始曾具有兩性印記的唯一存在,最後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是男性、另一部分成為女性。這兩個部分彼此結合,誕生出人類。──甚至可以說,這種模式在神話中相當普遍。
人類歷史的起源,幾乎經常與雌雄同體代表的唯一存在轉變為二元存在之際同時發生。我們知道,所有民族神話共通的宇宙發生論中,皆含有喪失樂園後人類擁有無盡思鄉情懷的敘述。
最典型的雌雄同體神話之一,應是古印度的濕婆神(Shiva)傳說。濕婆神未顯現時是沒有肉體的,也不具性別,但當其神格分裂為二,就會產生異性相吸的欲望,而世界及萬物就是從這個欲望誕生的。濕婆神的顯現,就是濕婆神與薩克蒂(Shakti)的結合,是名為阿達納里伊舒婆拉(Aldernalisuvara)的半男半女神祇。濕婆神性別的分裂不過是虛構的,其實祂是個兩性神。即使是到今天,在民眾的信仰中,藉由約尼(yoni,女陰)中插入林迦(linga,男根)象徵永遠的夫妻濕婆與薩克蒂,使得這個神格以完美的呈現生生不息。薩克蒂不過是濕婆神女性的一面,看祂在象島寺院的美麗雕像就可以知道,濕婆神原本就具有兩種性別,也就是雌雄同體。
統一相反事物而造就的神,也可以在希臘最古老的神譜學中看到。在希臘神話中,原始的存在是中性(或女性)的,這個存在進行了單性生殖(或處女生殖)。單性生殖,當然也是雌雄同體的體現。
根據西元前八世紀的希臘詩人赫西奧德(Hesiodos)的長詩《神譜》(Theogonia),天地萬物最初形成的是混沌(中性)、大地(女性)以及「眾神之中最美的」愛(男性),但眾神最初的誕生皆與身為男性的愛無涉。混沌是藉單性生殖生出了雙胞胎姊弟暗夜(女性)及幽冥(男性);大地也是獨自生下星空及海原。就連暗夜,也是用同樣的方式生出精氣、白晝,乃至於睡眠及死亡。
這類具兩性特質的神中,明顯具備創造力的,還有宙斯的妻子赫拉(Hera)。赫拉獨自生下了赫斐斯托斯(Hephaestus),這個女神的臉龐,可以說明顯呈現雌雄同體的樣貌。
在小亞細亞的拉布蘭達地區,過去崇拜胸前有六個乳房排列成三角形、長有鬍鬚的宙斯像。而在賽普勒斯,人們尊崇長有鬍鬚的阿佛洛狄忒 (Aphrodite)女神;在義大利則祭拜禿頭的維納斯。
接著說到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比起其他所有神祇,這個神更具有兩性性格。在埃斯庫羅斯 (Aeschylus)的斷簡殘篇中,敘述有一個人看到戴奧尼索斯後問道:「不男不女啊,你是打哪裡來的?你的國家在哪裡?」最初,這個葡萄之神被認為是長滿英挺鬍鬚的年輕人,但漸漸的形象越趨柔弱,到了希臘主義時代,已經完全女性化了。
到了眾神融合的時代,希臘世界大大流行的弗利吉亞(Frigia)的大地之母塞貝爾(Cybele),過去也曾是被稱做阿格蒂斯提斯(Agdistis)的兩性神。有一說是他從一出生就具有兩個性別,由於眾神將其男根切除,才變成女性。
兩性神的故事,甚至在日耳曼神話、古代東方各國、中國、還有南洋及新大陸的神話中,也可以發現不少相似的例子。波斯神話中的無量「時間」之神佐爾文(Zervan)是兩性神;日耳曼神話中自「大地」誕生的巨人托伊斯特(Tuisto)也是兩性神。不只大地及時間的神,若說農耕民族的植物神或豐饒之神大部分都兼具兩性,也不為過。
要知道,宇宙發生論中異性相吸的思想,其根柢是雌雄同體信仰所支撐的。白晝與黑夜、光與黑暗、奇數與偶數、一與多、右與左等有對立之處,必定出現兼具兩性的神祇。
喜好沈浸於形而上學思辯的民族,對這種男與女、光與黑暗等二元對立,必定馬上生出存在論式的疑問吧。究竟,最初存在的東西是什麼?是「一」還是「多」?是「言語」還是「物質」?這類疑問,是產生一元論及二元論、神的全能與惡的不可逆性等問題的基礎,不過在這裡,我們不再深入探究。比起這類探討,我更想探討的是──
再聞名不過的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中,美麗而充滿思鄉情懷的愛之形而上學。
柏拉圖說,原始的人類都是陰陽人,其形貌呈球形*、背部及腹部圍起來一整圈。但傲慢的人類違逆了眾神,企圖飛上天跟眾神打仗,宙斯知道後非常憤怒,為了讓任性的人類改過,就把所有人類的身體切成兩半。從此,被切成兩半的人類各自開始尋找自己的另一半,熱切期望能回復原本的形貌。──即所謂的「愛情」。不過我們可以輕易想見,柏拉圖的雌雄同體神話與《聖經》中的失樂園傳說,其實根本是同一樹幹的兩根分枝。這兩根分枝,稱為希臘主義與希伯來主義。
亞當與夏娃也是因為無法抗拒蛇說「汝無法成神」的誘惑,才會吃下智慧之樹的果實。但柏拉圖並不因此覺得人類有什麼原罪,而是從中追求愛的形而上學、永遠的終極意義。「因此自遠古開始,對於對方的愛戀(eros),就深植於人們心中。愛戀將人類結合為遠古初始的姿態,讓兩個不完全的半身成為一體、恢復成人類原本的姿態。」
一如將神稱為「偉大的結合者」的赫拉克利特 (Heracleitus),柏拉圖同樣深受統一對立的力量、相反物質的一致、愛的磁力所吸引。所以《饗宴》中的雌雄同體神話,不單單是人類身上偶發的故事,必須看做是只在象徵中才能到達的一個真理的神聖啟示。也就是說,那是一個有如奧祕的神話,所有斷簡殘篇,都集中於原始樂園的完整性、以及導致不幸的二元性間的對立上。而能夠化解此對立的,據柏拉圖所言,只有魔術般的愛。
奧菲斯教的神祕主義與普羅提諾 (Plotinos)風格的流溢說(Emanationism),其實是相通的,沒有什麼比這種「對統一的熾烈夢想」更希臘的了。古希臘人尊崇智慧具有陰陽人的形象,顯然只是象徵。陰陽人一出世就毫不猶豫予以殺害的希臘人,在成人禮和結婚典禮上,卻是以虔誠之心參加交換衣物、將陰陽人加入神之行列等儀式,這些事實,明白指示出這段期間的情況。陰陽人的雕像,不過是這個自古以來兩性混淆的命題下,一個具體呈現神之姿態的方式。象徵兩性結合與婚姻之神的陰陽人,將性統一的夢想與愛的合體具象化,以迎合民眾的想像力水準。
遵循人類的種種儀式為,將自己象徵性地化作雌雄同體這類事情,原先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首先必須考慮的是,許多原始民族的成人儀式中,都包含了這類「成為雌雄同體的儀式」。最為人熟知的例子,是澳洲某部落舉行的割禮儀式。這項儀式是在即將成年的青年身體上,象徵性地開鑿一個代表女性生殖器的小孔。
澳洲人相信,未成年者還沒有性,他們藉由成年禮,第一次產生了性。也就是說,這種割禮代表的深刻意義是,若青年沒有先把自己化作雌雄同體,就無法成為性方面成熟的男性,所以其實是相當嚴格的宗教上的認知。換句話說,若不知道完整(雌雄同體)的樣態,就無法得知特殊(男性)的樣態,這信仰可說相當忠實於神話理論。
但成人禮的儀式,並非只由手術的施行來代表,也常常以男孩子穿女孩子的衣服、女孩子穿男孩子的衣服等方式做為象徵。另外,成人禮中也常見裸體的儀式,這不也是象徵性的「變成雌雄同體」?同樣的,會實行雜交或同性戀,也是因為有必要讓未成年者在成為男性之前了解兩性之事吧。
男女換穿衣物,是古希臘常見的風俗。依照普魯塔克的說法,「在斯巴達,新娘會剃光頭、穿男靴、穿上男性的服裝,一個人睡在昏暗的床上等待。而新郎,則會悄悄地走到新娘的身邊」,另外「在阿古斯,新娘會在結婚之夜裝上假鬍子」,還有「在柯斯,新郎會穿著女性的衣物,前去迎娶他的妻子」。
除了在結婚儀式中交換衣物,希臘的戴奥尼索斯祭典、薩摩斯島(Samos)的赫拉祭、或是舉行其他祭典時,男女都會交換衣物來變裝。歐洲的謝肉祭(Shum)及春之祭,或印度、波斯、其他亞細亞各國的農耕儀式中,交換衣物的風俗也非常普及。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在此,再次引用默西亞•埃里亞德的見解。簡言之,交換衣物儀式的主要機能在於:讓人跳脫出自己,讓人超越其特殊的立場(男性或女性的立場);以及回歸在人類社會的組織形成之前、超越歷史的原始立場。總之,要當真正的人就得具備雌雄同體。
接著談談希伯來主義的傳統。
《聖經》的神話中代表雌雄同體的,是夏娃創造前的原始人,亞當。從亞當身上分離出去前,夏娃存在於亞當的身體中。「耶和華神使亞當沈睡,他就睡了;於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耶和華神就用亞當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
眾所周知,〈創世紀〉神話與性出現的時期,正好與人反抗神的時期一致。原罪與對知識的欲求相結合。誘惑之蛇說道:「因為神知道,你們喫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自此,跟希臘神話中巨人族及天使的叛逆傳說相似的、隨著性的分離而導致墮落的命題,於焉誕生。
像是企圖以新柏拉圖派的流溢說解釋基督教創造論的中世紀初期學僧斯哥德•艾儒吉納(Johannes Scotus Eriugena),也是遵循《舊約聖經》的傳統展開其獨特的雌雄同體論。
對艾儒吉納而言,性的分離成了宇宙之過程的一部分。照艾儒吉納著名的《論自然的區分》(On The Division of Nature)所言,實體(substantia)的區分從上帝開始,逐漸下降到人類的自然(Nature),如此分隔出男性與女性。然而實體的結合反而是從人類開始,必須再度影響包含上帝在內的所有存在。這個同一性往返運動的兩面,是無法單獨發生的。但,在實體範疇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上帝,身上並無區分存在。為什麼?因為上帝是做為「全」的「一」。
若最初的人類沒有犯罪,人類的自然(Nature)就不會遭受性別的區分吧,」艾儒吉納如此強調。對艾儒吉納來說,性的區分不過是墮落的結果,人類還沒有原罪時,是沒有性別的。「不是男也不是女,僅僅做為人類原始的統一」被區分出性別;除非人類再度統一,不然這個區分永遠無法消除。被區分出性別的人類若再度統一,接著就是世界末日來臨,連接天堂與人間的連環也會像遠古一樣再度統一。人類在地面上的生活一旦終結,將擁有純粹精神性的肉體。耶穌比人類早先實現這個終極的回歸、這個人類初始本體論的尊嚴性回歸,兩個性別在耶穌的自然(Nature)中已經統一了。理由是,復活的耶穌「生為男性也以男性之身死去,即便如此,祂早已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
斯哥德•艾儒吉納如此神學性、末世論般的結論,其實是援引七世紀的拜占庭神學家馬克西穆斯•康菲索爾(Maximus Confessor)的論點,但以其做為基督教教義來看,他的理論單純得令人驚訝。因為他完全沒有提及讓人類得以再度統一的媒介──愛的作用,也沒提到該如何具體實踐(統一)。我們不得不說,艾儒吉納的雌雄同體玄義,反而接近基督教成立前已成形的東方神祕傳統,且具有濃厚的諾斯底主義及鍊金術宇宙論等的特質。
在這裡我們應該要想起,猶太教為數眾多的折衷主義者或神祕主義者,自古以來都將亞當描述為雌雄同體。根據〈創世紀〉的記載,亞當與夏娃原本背對背、肩膀相連,是上帝用斧頭一擊,將他們一分為二的。根據其他的說法,最原始的人類亞當,右側是男人、左側是女人,是上帝將這兩側撕裂開來的。
但雌雄同體觀念特別佔據教義中心的,其實是以敘利亞、亞力山卓為中心興起的基督教式諾斯底主義各派。
殉道者、第一位偽教宗聖希波里圖斯(Hippolytus, 217-235)的《反異端》(Philosophumena)中說到,魔術師西蒙(Simon,信奉諾斯底主義的異端之一)把最初的精靈稱做「阿爾塞諾提流斯」,意即男女兩性;而據說俄斐特派(Ophites,亦為諾斯底主義的異端,又稱拜蛇教徒)則是把天上的人類亞當斯視做「阿爾塞諾提流斯」。依照俄斐特派的說法,地上的亞當具有類似上帝原型的樣貌,所以也是雌雄同體。而人既然是亞當的子孫,自然保有內在潛藏的「阿爾塞諾提流斯」。所謂「完成靈性」,必須於自己的內在再次發現雌雄同體。
諾斯底各派及諾斯底各派周邊的基督教文書中,常見各式各樣的描述,提到雌雄同體做為完美人類的說法。眾所周知,諾斯底主義極端不協調,除了原人亞當或索菲亞(智慧)等純粹猶太式思辨,又雜揉了新柏拉圖派及新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教義、乃至於以波斯為中心的東洋學影響。也就是說,諾斯底主義是東方的神祕主義宗教以及希臘主義折衷哲學混合下的基督教解釋,所以夾雜了許多異端的要素。僅管如此,「成為人的上帝之子,應以純粹相似上帝的樣貌、沒有兩性區別、理想的天上人類之姿,立於地上芸芸眾生之上」這派學說,即使對尼西亞(Nicaea)會議後的基督教正統信仰,都留下微妙的影響。雌雄同體的神話,自古以來就被拿來比喻靈性的完成。譬如《新約》的〈加拉太書〉中就提到「我們不拘是猶太人,是希利尼人,是為奴的是自主的,不拘男或女,都從一位聖靈受洗,成了一個身體,飲於一位聖靈」,實際上,「不拘男或女」會被拿來代表皈依基督教、成為價值全面顛倒的象徵,實在令人玩味。
如此,柏拉圖形而上學式的思辨、亞歷山卓的斐洛的神學、新柏拉圖派的神智學,或是基督教式的諾斯底主義各派思想、甚至(以下會盡量說明)鍊金術士們援用的赫墨斯•特利斯墨吉忒斯 (Hermes Trismegistus)的理論中,「完整的人類」被理解為沒有性別這件事,令人深刻地感受到人類的思鄉情懷多麼具有普遍性,足以超越民族、思想乃至宗教。
談到煉金術……
被認為是特利斯墨吉忒斯著作的《祕義集成》(Corpus Hermeticum)中,出現以下對話。
「上帝沒有名字。或者應該說,上帝擁有所有的名字。因為不管變成什麼,上帝都是以一概全。上帝身上無限蘊藏著兩個性別的豐饒,他想孕育出什麼,皆會全數誕生。」
「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上帝有兩個性別嗎?噢,托利斯美吉斯特。」
「是啊,阿斯克雷匹斯啊,不只是上帝,所有生物、所有植物,都擁有兩個性別呀。」
鍊金術屬於諾斯底主義及神祕理論的直系,它修正了諾斯底的神話當做自己根基的思想。而且鍊金術採用許多雌雄同體象徵這一點,也跟諾斯底主義多所相似。即使不是如此,鍊金術同樣運用了大量的象徵,是讓無限的解釋化為可能的寓意上的組合產生的神祕晦澀理論。
幾個代表性的鍊金術思想中,跟教會信仰正面衝突的,應該是由這個派系裡的諸多理論家細密發展而成的「性二元論」思想。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的所有對立、所有協調與不協調,都源自兩性互補的原理,源自主動性的男性原理與被動性的女性原理之對立。在創造天地前,上帝曾是陰陽兩性,陰陽分開後,經由兩部分的媾和,孕育出天地萬物。太陽是男性,地球是女性。女性的原理,同樣被具象化為月亮。月是母親、是豐饒的女神,但她永遠是處女、沒有生過小孩……
加斯頓•巴謝拉稱鍊金術是「巨大的性夢想」,榮格也說過「鍊金術之於基督教,就如同夢的知識般隱諱」。的確,鍊金術的象徵主義中,充滿著性別的暗喻。人類同樣反映出大宇宙(Makrokosmos),人類的誕生與宇宙的誕生有相似之處。巴謝拉就說了:「子宮的研究,同時是世界誕生的學問。」
太初時,僅僅存在宇宙至高的「一者」、第一自然。這個太初的黑暗中,蘊含了所有造物發展的可能性。為了彰顯「一者」的原理,就得分離侷限二元的「否定/被動/女性原理」與「肯定/主動/男性原理」。這兩者結合後生出混沌、生出物質。創造的過程中,不斷發生這樣的分離。火扮演了男性的角色,被比擬為巨大子宮的物質扮演了女性的角色。上帝流溢的第一個相火豐饒了物質,火與物質媾和,進而孕育出構成宇宙的所有造物。
能夠將所有金屬變成黃金的「賢者之石」,象徵太初宇宙的「一者」,因而也是兩性兼具。「賢者之石同時也稱做植物、動物、礦物。不管它變成什麼,植物、動物或礦物要生成,都得出自這個實體。」十六世紀的理論家海因理希•昆特拉(Heinrich Khunrath)如此說到。
榮格則是將鍊金術中的雌雄同體,與婆羅門的經典《奧義書》(Upanisad)中的「原人布爾夏」(Purusa)相比較。原人布爾夏是宇宙的根本原理,在《奧義書》中被視為與路德拉(Rudra)相同的創造巨神。「以單一包含一切」的偉大布爾夏,將其本體「我」(Atman)一分為二,把兩個部分當做夫與妻,夫妻相結合下,誕生了人及其他萬物。印度哲學的宇宙一元論與性二元論,就如同我們探討過的濕婆神傳說,與諾斯底主義的神智學極為相似。
鍊金術中的雌雄同體神話,完全被文藝復興期的人文主義者所繼承。蝸牛、獨角獸、雙頭鷹、聖蛇 (Ouroboros)、以及由聖蛇變形而成的龍等具備兩性的象徵物,大量裝飾著他們的哲學書及魔法書的扉頁。據說,達文西會把聖約翰及酒神巴卡斯(Bacchus)描繪為優雅的女性容貌、或是喜歡把被視為雌雄同體象徵的植物苧麻畫在畫布背面,都是因為他深受信奉雌雄同體的鍊金術的夢想影響所致,我認為這說法相當可信。喬瑟芬•佩拉旦對達文西所下的註解,我前面已敘述過了。
來談談德國的浪漫派。
喚醒潛伏在我們潛意識中的夜之神話、探索歌德所說的「母」親國度的,是諾瓦利斯等德國浪漫派詩人們。對他們來說,雌雄同體是未來完美人類的原型,也是充滿思鄉情懷的美麗理想。
諾瓦利斯的友人、也是醫生的李特爾(Karl Ritter)在其著作《來自年輕自然學者遺稿的殘篇》中,對雌雄同體的哲學做出以下評語:「夏娃沒有借助女性的力量、僅藉由男性就誕生出來。而耶穌則是沒有借助男性的力量,僅藉由女性誕生。因此,這兩者的結合所孕育出的,應該就是雌雄同體。然而,兩者應會在同一個光輝中融合而成一體吧。」
在描述未來的新人類時,李特爾完全援用了錬金術的用語。可以說,雌雄同體神話在德國浪漫派中復活的淵源,包含了北方鍊金術祕辛傳統——此傳統發端自帕拉塞爾蘇斯,直到十七世紀的玫瑰十字軍時完全開花結果。
德國語言學家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 1767-1835)在年輕時的著作中也討論過相同主題;腓特烈•施萊格爾 (Friedrich von Schlegel)在《關於狄奧提馬》中,也提及雌雄同體這個「人類所喪失的理想」。不過這些論述中,我認為主張神學與思辨哲學統一的法蘭茲•馮•巴迪爾的雌雄同體論,是當中最為亮眼的。
根據巴迪爾的說法,人類的祖先亞當原本是雌雄同體,而未來,人類必須再度回歸雌雄同體。巴迪爾的思想源自十六世紀德國基督教神智學者雅各•波梅(Jakob Böhme),他從波梅那裡借用了亞當最初喪失樂園的命題。亞當沈睡的期間,從他肉體分離出夏娃,意味著原始的雌雄同體朝男女兩性分離。所以人類若想再度回歸跟天使相同的雌雄同體,就得得到耶穌的恩寵。
「做為聖禮的婚姻,其目的是,」巴迪爾寫到:「為了回復人類原本應有的天使姿態。」他說,把性愛與繁殖的本能混淆,是重大的繆誤。性愛真正的機能在於,「將男性與女性還原為完整的人類姿態(亦即原始神聖的姿態)」。
如同前述,雌雄同體神話在德國浪漫派中復活,是深受綜合了錬金術自然哲學與神祕泛神論的鞋匠哲人雅各•波梅思想的影響。
據波梅所言,亞當的沈睡意味著人類最初的墮落,意味著人類從神的世界翻落、埋沒到「自然」之中,亞當因此成為地上的造物。而依照波梅的繼承人的說詞,亞當的沈睡其實是一種象徵,代表亞當看到動物交配而感到欲望,想要模仿動物等卑賤的欲望。性的分離,是這個最初的墮落引來的最直接結果。原本,性的分離是上帝賜予的救贖,因為上帝看到亞當為了欲望而煩惱焦躁,所以賜與他名為夏娃的女人,以避免最糟的情況發生。
另外,波梅的另一個基本思想是:身為神聖處女的索菲亞(智慧),原本就存在於人類中。原始人類和天上處女索菲亞閃閃發光的肉體,在內部緊密地結合。經由跟索菲亞結合,人類得以自由地和上帝感應互通、施行各種奇蹟。但就如同反抗上帝的路西法,原始人類同樣心生支配這個處女的野心,所以索菲亞離開了人類,人類也因此失去了那個閃閃發光的肉體。根據加菲德•亞爾諾德 (Gottfried Arnold)的意見,亞當之所以失去這個「看不見的妻子」,正是因為其肉慾所致。亞爾諾德還說到,即使探討當代人墮落的狀態,男性在愛女性時,自己肯定也沒意識到內心暗自在尋求天上的處女。
地上脆弱的性、女性,充其量不過是代替品。理論上,女性所能承諾的「人類的復元」,也不過是幻影。雅各•波梅的樂園放逐神話已嚴苛地指出,即便地上的性結合,也絕對無法回復原始姿態。換句話說,人類手中的生命之樹果實會被奪走,正是因為人類搞混了索菲亞與夏娃,也就是混淆了處女與「淫邪之女」。但波梅的婚姻觀過於嚴格,已被德國浪漫派大幅修正。一如前述,巴迪爾的婚姻觀就非常樂天。
第三篇 關於雌雄同體另起一頁腰桿如不動天秤的我的女人天鵝之背之臀的我的女人劍藍性器的我的女人鴨嘴獸性器的我的女人鏡子般性器的我的女人〈自由的結合〉(Free Union)法國詩人安德烈•布列東(André Breton)不消說,代表雌雄同體理想上最高天使、巴爾札克的《撒拉菲塔》(Séraphîta),這個名詞是由熾天使撒拉弗(Seraphim)的語幹加上拉丁文女性意思的語尾組合而成。巴爾札克的最高天使概念,是承繼自北歐的神祕思想家史威登堡 (Emanuel Swedenborg);甚至,若追溯史威登堡的天使概念,可以看到遙遠文藝復興...
目錄
第一篇 關於玩具
第二篇 關於天使
第三篇 關於雌雄同體
第四篇 關於世界末日
後記
後記(文庫版)
第一篇 關於玩具
第二篇 關於天使
第三篇 關於雌雄同體
第四篇 關於世界末日
後記
後記(文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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