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臨深淵（上）

第一章

第一次見到所謂的「金主」，是在被新的經紀人帶到公司後的事情，當時沈知末才剛滿十八歲。
沈知末讀高中時就出道了，在一部電影裡飾演主角的弟弟，是個很討喜的角色，即使他演技平平，靠著出眾的外表依然輕易地博得大眾注目，但在那之後，沈知末沒有繼續演戲。
在電影裡，他扮演一名搖滾歌手，主題曲也是由他演唱，一鳴驚人，唱片公司主動與他簽約，開始推出專輯。
當時他歌聲清亮，很快就成為歌壇中最受矚目的新人，但在他嶄露頭角拿下當年的金曲新人獎後，經紀公司因種種變故而不得不歇業，沈知末的經紀約被賣到另一間經紀公司，也是在這段時間，他知道了陸文淵這個人的存在。
經紀人顯然很清楚他是為什麼被簽下來的，私下對他道：「這個圈子裡就是這樣，你很有才華，但還是新人，沒有經紀公司會願意以這麼優渥的條件簽下你。等你見到陸先生的時候，記得先道謝，如果不想接受他的提案，直說就好了，但是態度不要太尖銳。」
沈知末抿緊了嘴唇，「我……我真的不行。你知道的，我是異性戀。」
倒不是說他多麼清高，但事實擺在面前，從小到大，他從未對任何同性產生超出友情的好感，萬一無法接受男人，甚至在過程中表現出不適或者噁心的神態，大概只會得罪那個以重金買下他的人。
「不用太緊張，陸先生不會強迫人的。」經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前幾年在海外影展得獎的影帝嗎？」
「嗯。」沈知末點了點頭。
身在這個圈子裡，這麼有名的人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
「他以前就是跟著陸先生，後來兩人和平分手，陸先生為他與名導演搭橋牽線，算是分手禮物，他才能參與那部電影，要不然以他連試鏡的機會都拿不到。」
沈知末聽得瞠目結舌。
他對這位影帝很有印象，接過的作品不多，但可惜都是配角，戲份也少，後來演了那部拿下影展大獎的電影，隨即大紅大紫，也不再接一般的代言與廣告，身價高得驚人。
「這位陸先生，究竟是……」
沈知末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不禁問道。
「你簽約時見過我們卓星經紀公司的總經理，那是陸先生的表親。」經紀人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但卓星經紀公司是附屬於恆光集團的子公司，你應該也聽說過，恆光集團旗下主要是經營房地產及珠寶生意，陸先生日前才剛接任董事會主席的位子。」
沈知末聽得都愣住了。
其實在經紀人說出這些話前，他是很想一走了之的，但想到家中的情況，又只能勉強按捺著心中的不安。
在出道之前，沈知末是很普通的高中生，學業成績不錯，外表出眾，走在路上時常被星探搭訕。
他對此沒有興趣，大多數時候都拒絕了，後來家裡情況愈發糟糕，父親欠下巨額賭債後旋即自殺，沈知末寄住在姑母家中，本以為可以利用拋棄繼承了結債務，但父親欠的是高利貸，背後有黑道撐腰，甚至還找到了姑母家中。
沈知末生怕連累收留他的姑母，連夜搬走，主動去高利貸公司談判，對方大概是看他一個高中生願意還款，給了他一段時間緩衝，他用父親留下的房產向銀行抵押貸款，加上演出電影的酬勞與工作後拿到的酬金，總算是暫且還了一部分債務。
他出道時就已經辦了休學，重心放到工作上，為的就是盡快清償債務，要不然利滾利下來，他一輩子都還不完這筆鉅款。
然而，偏偏在這時候，經紀公司倒閉了，沈知末的經紀約轉手就被賣到卓星。
經紀人瞧著他，安撫道：「你不用太擔心。」
「什麼？」沈知末渾渾噩噩道。
「債務的事情，公司會幫你處理的。」
沈知末臉上微熱，「你、你們都知道……」
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即將簽約的對象，不仔細調查身家背景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簽合約時沒有仔細閱讀條文？」
沈知末微怔，垂下了目光。
他當時只希望立刻開始工作，合約也只是匆匆看過幾眼，根本沒有仔細確認內容。
「合約上有寫清楚，在乙方身負債務的情況下，甲方可以根據金額大小，斟酌是否替乙方先行還款，過後由乙方收入扣除這筆款項。」經紀人對他道，甚至還笑了笑，「坦白說，一般不會有這個條款，是陸先生開口才添上的。」
沈知末吃了一驚，「這是說……我繼承的債務，都已經清償了？」
「是的。」經紀人語氣溫和，「當然，就像我之前說的，這筆款項會從你將來的收入扣除，你父親留下的房產也必須由你自己償清銀行貸款才能收回來。」
他點了點頭，忽然覺得眼眶微熱。
以沈知末現在的收入而言，幾百萬其實不算是鉅款，但是每過一日，他要償還的金額就增加一點，債務不斷增加的事實令他十分緊張，於是經紀人暗示他要跟公司高層見面時，他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不過，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見到金主之前，自己背負的債務就已經由經紀公司代為處理，從經紀人先前所說，似乎是陸先生主動開口，作為新人的他才有這層特殊待遇。
債務解決，這點固然讓他鬆了口氣，但即將見到傳說中的陸先生，沈知末的心情反而愈發緊張。
窗外風景飛逝，車子停下，經歷一連串嚴格的安檢措施後，汽車才得以駛入。
沈知末望著外頭高聳入雲的建築物，一語不發。
下車後，他跟在經紀人身後踏入大樓，乘上電梯，不時四處張望。
沈知末只在電視節目上看過這種豪宅的介紹，一層一戶，外人出入都要經過安檢，就連剛才開車經過的綠化空間也十分寬廣，完全想像不到這是能在市中心瞧見的風景。
「到了。」經紀人領著他走到門前，按了下電鈴，與對講機那頭的人說了幾句話，隨即轉過身，「我先走了，你結束之後，打通電話給我，好嗎？」
「你不陪我進去？」沈知末下意識道，接著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經紀人搖了搖頭，溫和道：「如果不願意，就開口拒絕，陸先生不會為難你的。」
沈知末只能望著經紀人離開的背影，惴惴不安地站在門前。
過了一會，有傭人打開門，客氣地請他進門；沈知末換了客用拖鞋，跟在對方身後，往裡頭走去。
被領著踏入客廳後，沈知末注意到坐在沙發上的人。
對方正在講電話，語氣沉著，一時還未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他也不禁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從外表與姿態看來，這明顯就是經紀人所說的陸先生，但他沒想到陸先生看起來這麼年輕，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陸先生是恆光集團董事會主席，一般來說，能坐到這個位置，大多是已經四、五十歲以上的男人，而且根據經紀人所說，陸先生在這之前也包養過別人，所以他腦海裡輕易地勾勒出縱情聲色菸酒不忌的中年男人形象，還想像過對方可能有禿頭或啤酒肚。
現在看來，沈知末先前的想像完全是錯的。
陸文淵的長相不用說，就算是在看慣俊男美女的沈知末眼中，也依舊是十分出眾，身材也並未走形，身軀緊實，但肌肉沒有過於誇張的隆起，明顯有長期運動的習慣，而不只是在健身房裡鍛鍊肌肉。
陸先生還在講電話，沈知末有點尷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默默告退，以免打擾對方。
就在他左右為難時，對方終於注意到他的存在，掛了電話。
「沈知末。」陸文淵開口道。
他點了點頭，拘謹道：「陸先生，你好。」
「吃過晚餐了嗎？」
沈知末下意識搖了搖頭，陸文淵起身，走在他前頭。
「我也還沒吃，一起吧。」
他應了一聲，跟在陸文淵身後，踏入了飯廳。
這時幾名傭人正在準備餐具，眼看他們走過來，連忙加快了動作，將準備好的菜餚都端了過來，接著便站在一旁，似乎是準備隨時替他們添飯或盛湯。
沈知末對於這種場面很不習慣，由始至終一直低頭吃飯，過了一會，陸文淵就像是察覺到他的不自在，讓傭人離開，他隱隱鬆了口氣，抬頭望去，卻撞上了對方的目光。
那張臉上沒有多少神情，但也不顯得冷漠，就是很平常的態度，隨意且放鬆；兩人對視片刻，說不出為什麼，沈知末有點窘迫，才想應該開口說些什麼，就被腳邊傳來的毛茸茸觸感嚇了一跳。
「嗚哇！」
白貓在他腳邊停下，抬頭用碧藍的雙目著他，那身毛髮潔白柔軟，顯然是長年受到飼主精心照料。
「過來。」陸文淵開口道。
白貓立即轉過身，往主人的方向走去，輕巧地爬到陸文淵膝上，慵懶地趴了下來，蜷縮成一團。
沈知末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剛才居然叫出聲了，正感到尷尬時，就聽陸文淵問道：「你對貓毛過敏嗎？」
他連忙搖了搖頭。
「你很怕貓？」陸文淵語氣平和，彷彿隨口閒聊。
「不是。」沈知末臉上微熱，在心底狠狠唾棄自己先前的舉止，表面上仍十分鎮定地為自己開脫，「剛才只是沒想到有寵物，所以嚇了一跳。」
「你喜歡貓嗎？」
沈知末一時忘了自己是在跟什麼對象說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坦然道：「貓很可愛，以前我在學校時也常去餵流浪貓。」
「以前？」陸文淵從他的句子裡找到了關鍵字。
「我去年辦了休學手續。」沈知末說到這裡，才想到自己本來打好的腹稿，喝了一口水，接著道：「陸先生，謝謝你替我解決高利貸的事情。」
「那不算什麼。」陸文淵明顯並沒有居功的意思，「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請你過來，你是怎麼想的？」
對方陡然提起這個話題，沈知末不禁嗆了一下，狼狽地咳了幾聲，「我……你、你是說……」
「別急。」陸文淵凝視著他，全無逼迫的意思。
沈知末勉強喝了幾口水，止住咳嗽，這才冷靜下來。
「陸先生，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是我恐怕……沒辦法勝任……」他硬著頭皮道。
雖說經紀人三申五令，要是不情願，只要委婉地表達就可以了，但對沈知末而言，著實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陸文淵的表情一點都不意外，像是早就料到他可能拒絕。
「為什麼沒辦法勝任。」
「我……那個……」沈知末脹紅了臉，但還是不得不將剩餘的話從喉嚨裡擠出來，「我可能沒辦法跟同性有親密的接觸，你恐怕也不會喜歡這樣。」
陸文淵沒有說話。
沈知末低著頭，感覺對方大概要下逐客令了，一時之間，不免有些惶然。
陸文淵跟他想像中完全不同，看起來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本以為場面會弄得很難堪，但想像中被強迫或者要脅的情景並未發生，所以他選擇相信新任經紀人那番話，陸先生不會強迫任何人。
就在他想像著陸文淵接下來會說什麼時，對方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沈知末感覺下頷被托住抬高，那一瞬間，有什麼乾燥溫暖的東西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然而對方並沒有滿足於這種簡單的碰觸，而是微微張口，在他唇上吮弄片刻，他不自覺地回應起來。
片刻後，對方退開，沈知末這才回過神來，呆滯地望著男人。
「像這樣？」陸文淵直起身軀，好整以暇地瞧著他，「你的反應不像是在表達抗拒。」
沈知末侷促地別開目光，感覺自己說出的話打了自己的臉，偏偏又無可反駁，只得道：「我指的是更加深入的接觸……」
「你是處男。」陸文淵鎮定道。
對方猜對了，但沈知末沒有開口證實答案。
「談過戀愛嗎？」
沈知末搖了搖頭。
打從出道，正式開始工作乃至於休學，這之間只過了一年半，但對他而言，這一年半長得不可思議，父親逝世，他忙碌於工作，想方設法盡量償還債務，根本不可能有心思談戀愛。
「我懂了。」陸文淵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拿起了他的手機，輸入號碼，「如果有事，可以打這個號碼找我。」
即使沒有明說，但所謂的「有事」，明顯指的是改變心意。沈知末鬆了口氣，感激道：「謝謝你，陸先生。」
對方順手揉了他的頭髮一下，像是對待貓咪一樣，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絲難以形容的感覺，不知道該如何界定，但並不討厭。
用餐過後，陸文淵抱著那隻白貓坐在客廳沙發上，兩人閒聊了一會，陸文淵還讓他嘗試抱貓，毛茸茸的白貓溫馴地窩在他懷裡，令他連目光都捨不得挪開。
傭人端了削皮切好的水果過來，他們各自吃了一些，白貓離開沈知末的大腿，似乎是去找東西吃了，沈知末這時才意識到不對勁，他明明是來拒絕被包養的要求，但結果卻像是在鄰居哥哥家裡跟貓咪玩似的，這氣氛用詭異形容也不為過。
「我聽他們說過，你學業成績很好。」陸文淵瞧著他，「不過你現在不用擔心債務，大可以回去學校。」
之前因為急於賺夠還高利貸的錢，所以沈知末咬牙辦了休學，不管什麼工作都接，校園演唱會也跑了不少，但現在來到了新的公司，關於工作上的事情都還未定案，所以一時也沒有考慮到這件事。
「但是，公司那邊……」沈知末有些猶豫。
「他們還在規劃，你之前拿過新人獎，不必像剛出道的新人一樣，什麼工作都接。」陸文淵聲調平和，「我記得你的專輯裡，有兩首歌是你自己寫的？」
沈知末點了點頭。
這是他的興趣，也是他增加收入的手段之一，只不過他在這方面並未受過專業教育，即便學過鋼琴與吉他，稍懂基礎的樂理，作曲方面仍有些生澀，編曲與作詞也只能交給專業人士處理。
「寫得不錯，你可以繼續寫下去。」陸文淵肯定道，「等到確定發展計畫，他們會替你籌備新的專輯，工作不會排得很緊，你可以重新回去高中讀書，不管怎麼說，文憑總是有用的，算是最後的保險。」
沈知末再愚蠢也聽得出來，陸文淵是在提點他，一點也不像是被拒絕包養要求而耿耿於懷的樣子，反而替他想了這麼多。
「謝謝你，陸先生。」他真心誠意道。
「不用客氣。」陸文淵起身送他到門口，低聲道：「晚安。」
沈知末沉浸在先前談話的氣氛中，本以為要走到外頭叫計程車，沒想到走出電梯後，門口已經有司機等著他，依照陸文淵的囑咐，開車送他回家。
這一瞬間，沈知末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複雜心情。
本以為會被強迫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結果沒有；本以為會被嘲諷奚落，結果沒有；本以為會被威脅利誘，結果沒有；本以為會遇到形貌猥瑣的中年男人，結果也沒有。
……這跟他聽說過的傳聞大相逕庭。
一般金主對待包養的對象，不可能是這麼客氣的態度，這個圈子裡也從不缺少流言蜚語，金主當眾給包養對象難堪的場面也不是沒見過，陸文淵這種金主，根本就像瀕臨絕種的生物一樣稀有。
雖說彼此並未發展為那種關係，而他對陸文淵也說不上了解，但不知道為什麼，瞧見對方慢慢為白貓順毛時，那種溢於舉止的溫柔卻讓他難以忘懷。
沈知末本以為這就是他與陸文淵最後的接觸了，但事實證明，他又一次錯了。

第一章

第一次見到所謂的「金主」，是在被新的經紀人帶到公司後的事情，當時沈知末才剛滿十八歲。
沈知末讀高中時就出道了，在一部電影裡飾演主角的弟弟，是個很討喜的角色，即使他演技平平，靠著出眾的外表依然輕易地博得大眾注目，但在那之後，沈知末沒有繼續演戲。
在電影裡，他扮演一名搖滾歌手，主題曲也是由他演唱，一鳴驚人，唱片公司主動與他簽約，開始推出專輯。
當時他歌聲清亮，很快就成為歌壇中最受矚目的新人，但在他嶄露頭角拿下當年的金曲新人獎後，經紀公司因種種變故而不得不歇業，沈知末的經紀約被賣到另一間經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