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水滸因緣 / 蔡志忠
塑造命運的不是神，而是我們自己。——蘇格拉底
我一出生便受洗為天主教徒，一歲開始念《聖經》，三歲半開始思考人生問題，四歲半時從父親送給我的一張小黑板找到了人生之路只要不餓死我，便要以畫畫成為一生的志業！九歲時，台灣開始流行漫畫，我立志成為職業漫畫家。
跟別的漫畫家不同的是打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漫畫最重要的是故事內容。漫畫的要領是「故事」！感動讀者的是曲折的故事情節，畫畫技巧只是呈現故事的工具和手段而已，充滿情感的故事內容才是漫畫的王道。因此我看遍了所有能接觸到的書，如：《魯賓遜漂流記》、《格列佛遊記》、《三劍客》、《孤星淚》、《鐵面人》、《基督山恩仇記》、《辛巴達七航妖島》、《湯姆歷險記》和《福爾摩斯探案》等，自己也嘗試編故事，常將自己所編的故事講給媽媽聽。上初中一年級時，問搭同一路車的黃同學：
「你在看什麼書？」
「看《亞森羅蘋探案》。」
「誰是亞森羅蘋？」
「是福爾摩斯的對手啊，你不知道嗎？」
「騙人！整套二十六本《福爾摩斯探案》我全都看完了，裡面根本沒有亞森羅蘋這號人物。」
「可是《亞森羅蘋探案》裡確實有福爾摩斯。」
「應該是有人模仿柯南道爾所寫的作品吧？」
黃同學反問我：「你看這麼多書，看過中國章回小說嗎？」
「沒有，你看什麼章回小說？」
「我正在看《水壺傳》。」
「哇！名字好新奇，真的有這本書？」
「當然，《水壺傳》還是中國四大名著呢！」
之前我都看西方名著，沒看過中國章回小說，也沒看過中國四大名著，第一次聽到《水壺傳》這本書名感到新奇，水壺還有傳呢，不知道有沒有一本《杯子傳》？
第一次接觸章回小說是來自一位就讀於彰化女商的漫畫愛好者林瑞萱，有一天，林瑞萱在漫畫租書店送給我一本《聊齋誌異》，她還貼心地將自己認為最好看的〈蓮香〉那一篇折起來要我先看。〈蓮香〉的內容講的是桑生和狐女蓮香以及女鬼李女的人狐鬼三角戀故事，雖然初次看文言文有一點吃力，但讀中國章回小說的初體驗，覺得鬼狐輪迴轉世迂迴曲折的故事結構很有趣、很有意思，想著哪一天有機會當漫畫家時，我一定要畫《聊齋誌異》。
二十歲當兵，從空軍新兵訓練營結訓後，由於我很會畫畫，被分發到位於台北南機場的空軍高砲司令部後勤處服役。當時後勤處有兩位來自眷村的女性雇員李秋月和方麗卿，由於後勤處成員們大家都很年輕，相互之間感情很好。後來李秋月跟高砲司令的侍從官談戀愛，結婚之後便離職，專職當家庭主婦了。方麗卿也從中興大學法商學院夜間部畢業，當時能從大學畢業是件人生大事，我和後勤官楊達生還請假，特地到法商學院出席她的畢業典禮呢！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八日，我當完三年兵退伍。一週後，已經到北一女上班的方麗卿為了送我退伍禮物，約我在信義路上的小美冰淇淋見面，她很神祕地從包包拿出一本冊子竟然是收集齊全的「水滸108將」香菸畫片收藏本。扉頁上她輕描淡寫地寫著：
希望您能創造出比108將更多的典型，雖然它不值什麼錢，但至少表達一點心意。
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哇！還說什麼不值什麼錢？這是一本多麼珍貴的禮物啊！一九三◯、四◯年代上海大新菸草公司為了促銷香菸，在每包菸上附贈一張水滸人物香菸畫片，跟現在很流行的扭蛋一樣。促銷公司為了增加香菸畫片收集齊全的困難度，會刻意將幾張特別知名的畫片發行得很少，很難買到，如「呼保義宋江」、「行者武松」或特別冷門的「險道神郁保四」、「金毛犬段景住」等。不知道方麗卿的哪一位瘋狂祖先，立志將「水滸108將」畫片收集齊全，不知道他一共買幾千包香菸？花了多少錢、多長時間、才完成這本收藏本？
這麼難得的珍貴收藏品，我相信方麗卿一定沒有事先獲得家人同意，便偷偷從家裡拿出來送給我，只因為她認為這本一張張收集齊全的「水滸108將」，交給我比留在她家裡有意義。事實也確實如此，退伍後我到電視台上班，自我規定午休時間不睡午覺，每天中午畫兩個京劇風格Q版水滸人物。之前我沒真正看過京劇演出，但兩、三歲時我曾跟媽媽到花壇戲院看過無數次歌仔戲，雖然京劇不同於歌仔戲，但劇中角色的服飾、臉譜、道具、佈景都一樣，因此我很擅長掌握中國的東方特殊韻味，深信自己一定有能力畫出造型超可愛的水滸人物，畫完之後，每當我給別人看這些作品時，大家都讚嘆驚呼這本水滸人物的確畫得很棒很可愛。
由於台灣政府極力打壓漫畫，漫畫書必須先經過國立編譯館極為嚴苛的漫畫審查制度，審查通過發放執照之後才能出版。因此很多漫畫家都紛紛改行畫動畫。當時我在電視台當美術設計，但很
想自學動畫，平時也寫動畫劇本，畫故事版，動畫人物造型。但動畫原理與技巧怎麼自學呢？
放心，打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什麼都自學，我很擅長自我學習，又善於掌握不同學問的核心關鍵。為了理解卡通原理，我買了兩卷八釐米的迪士尼動畫影片《小鹿斑比》、《動物足球大賽》，然後將影片放大，一格一格描繪成一大疊A4紙，有如透過影片，將當初迪士尼桌上的動畫原稿還原到我的桌上。在翻閱這些原稿的過程中，我學會動畫原理與技巧，從不會動畫到全台灣動畫技術最好，我只花了短短三個月時間。
緊接著我為《小魚吃大魚》、《傻女婿》、《青蚵嫂》三部閩南語連續劇拍攝長度四分鐘的動畫片頭，由於動作可愛、風格新穎，廣受觀眾歡迎，一下子我便成為台灣動畫界的知名動畫導演。二十八歲時，我離開電視台創辦《龍卡通》動畫公司，接廣告公司的生意拍攝動畫廣告片。一九八〇年是聯合國國際兒童年，聯合國委託日本《東京映畫》製作三十六部世界童話故事動畫片，其中有兩部中國童話故事《杜子春》和《紀昌學箭》。
日本動畫公司很敬業，自認無能掌握中國特色，專程到台灣尋找能勝任這工作的動畫導演，我們公司是他們第一個考察的對象。看完我的Q版《水滸傳》人物造型，兩位日本客人喜歡得不得了，一致認為我的作品很有中國特色，當場簽約要我替他們製作《杜子春》動畫片。由我負責人物造型、故事版、原畫、背景，講定製作時間三個月，總價一千萬日幣。
原本我以為大部分預算屬於二十三分鐘原畫，日本導演說：「不！是人物造型與故事板(分鏡表)佔了大部分預算。」這才知道，日本動畫行業專業導演所擔任的劇本、人物造型、故事板，佔整部動畫片一半以上的總預算。能順利地接到這筆動畫生意，最主要的是這本Q版水滸傳人物造型本的功勞。
三十六歲時我結束動畫公司，隻身到日本畫漫畫，重拾漫畫之筆，又當回漫畫家。畫完「漫畫中國思想系列」，接著畫四格幽默漫畫時，首先想到的漫畫主題就是畫中國四大名著，後來出版了漫畫《水滸傳》、《封神榜》、《三國志》、《西遊記》與《後西遊記》。記得漫畫《水滸傳》第一頁我畫的內容是：
從前、從前有一個水壺，配了三個杯子。杯子很不高興地跟水壺抱怨說：「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麼一個水壺配三個杯子？」水壺說：「公平！公平！你們沒聽說有錢人家可以娶三妻四妾嗎？我還能再配四個杯子呢！」
我畫的便是剛上初中一年級時，將黃同學所說的《水滸傳》誤聽為《水壺傳》的深刻記憶。但八十多萬字的全本《水滸傳》我只畫了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九紋龍史進、花和尚魯智深、豹子頭林冲與行者武松四個水滸人物的故事便結束了。近日，突然興起一股重新畫「水滸好漢108將」的念頭，先嘗試畫一張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整整半個月沒日沒夜瘋狂作畫，今天終於完成了這本造型很有東方韻味的《水滸108將》。這也為四十五年前方麗卿送我「水滸108將」香菸畫片時，在扉頁所寫的寄語做個交代我必須要創造出比「水滸108將」更多的典型，畫完《水滸108將》之後，我應該還會繼續畫Q版《三國人物》公仔、《西遊記》人物公仔、《封神榜》人物公仔。
謝謝方麗卿小姐，因為你才讓我接觸「水滸108將」，同時也謝謝在我才二十三歲的稚幼年代承蒙你看得起，才促成今天這本書的出版。感恩不盡！
二〇一六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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