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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撈金魚的滋味
紅色的大橋橫跨河岸兩端，即使是在放學的午後，亮眼的色彩也仍舊充滿了朝氣。
穿著夏季制服的高中生三三兩兩並排，談笑喧鬧走在大橋側邊的人行道，歐陽晴河也是其中一員。
一輛違停的鬆餅舖餐車大剌剌佔去一半的道路，學生不得不擠壓成單線道，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人上前驅趕，誰叫這台鬆餅舖早就養叼了路過學生的胃口，甜膩到醉人的香味任誰都不敢把鬆餅舖舉發走。
不只當地的學生，還有些年紀更小的孩子都踮著腳、攀在櫃檯上，等待熱騰騰的鬆餅遞來。
走路空間被壓縮，晴河短暫地停下笑鬧，卻忽然瞥見在前方的高空中，閃爍一道銀白的長影。
即使遠遠地，也能看見那是一頭灰白色的巨獸，全身覆蓋著火焰似的銀鬃，龐大的身軀散發著無法忽視的強烈存在感。
那頭猶如犬類動物的怪物正直直朝著橋面躍下，然而這一切卻沒有吸引晴河以外的任何一個人的目光。
「欸、欸欸欸你們看上面，有隻超級大的狗掉下來了！」
晴河狂搖走在前面的同學喊，卻被冷冷地澆了桶水。
「你在鬼扯什麼。」
「哪裡有狗？」
「晴河，你餓昏了嗎？趕快回家吃飯。」
「他家大概又沒人，早點買外賣回去吃比較實際。」
「眼睛瞎啦你們，就在上面啊！就在……咦？」晴河激動地指著大狗墜落的地方，但回頭一看，哪來的狗？別說狗，連坨狗屎都沒有。
「就叫你不要亂撿地上的東西來吃，你就不聽。」
「雖然說個子小，不過沒想到連腦子都小小的。」
「我才沒亂撿東西吃，還有我只是發育比較慢，沉睡的獅子聽過沒。」晴河一抬腿就先閃電般朝人掃過去，無奈那怨念的腿長就只有腳尖擦到邊，隨後又喊：「剛剛真的有隻超大的狗往那裡掉下來。」
眾人往晴河指的方向看去，前方的橋面上沒有狗，不過一旁的欄杆上卻有一個橢圓魚缸放置著。
一夥人湊上去看，魚缸放在這種地方是滿稀奇，但怎麼樣都不可能證明晴河說的大狗也在。
「誰把魚缸放這的啊？」
「沒想到這年頭連魚都可以隨地棄養。」幾個人訕笑了聲，對魚缸和晴河的幻想一點興趣都沒有。
「奇怪了，我真的有看見啊，難不成是眼花？」
「不是眼花，是腦殘。走了，別擋著人家的路。」
「嘖，好啦好啦。」晴河雖然嚥不下這口氣，但也拿不出證據，而且再繼續爭下去，搞得好像他真的有病一樣。
想也想不通，不過也不想猜自己農曆七月半撞鬼，於是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一時眼花。
他正要走，但覺得那魚缸的位置太靠近邊緣，怕魚缸掉下去，於是順手把魚缸移往中間些。
晴河才捧起魚缸，後頭嬉鬧追逐的學生卻猛地撞了他一把，手上的魚缸一傾，清澈的涼水當場濺了出去。
嘩啦啦地，伴隨一串可愛的嘻笑聲。
「唔哇！」晴河發出驚叫，幸好及時穩住魚缸，妥妥地抓在手上，「呼、好險……不對，魚呢？」
定睛一看，手上只剩個空魚缸，裡頭的魚──全都漂浮在半空中。
「啥？」
他這次確信自己沒眼花，既不是腦殘也不是在夢遊，那幾隻元寶般圓鼓鼓的金魚是真的一派輕鬆優游在空氣裡。
魚身覆著金黃與艷紅互相輝映的細小鱗片，如綢緞般的魚尾輕輕擺動，幾隻金魚猶如巧奪天工的藝術品，美得不像人間之物。
晴河看著金魚走神，好死不死颳起了一陣大風，搞不清楚狀況的金魚又發出一串嘻笑，跟著一下子全被風給捲走。
「糟糕，金、金魚被吹走啦！」
晴河敏捷地丟開魚缸，氣勢如虹往前一撲，千鈞一髮抓住眼前最後一隻金魚，但滑溜溜的金魚比肥皂還難掌控，晴河雙掌一擠，金魚竟「噗嘰」一聲彈出晴河的手掌，子彈般直線朝晴河的嘴裡射進去。
「呃、嗚……咕嚕。」
那一聲「咕嚕」伴隨喉結明顯地伏動，晴河當場抿起嘴、臉色發白，冷汗同時以尼加拉瀑布的規模噴出來。
他剛剛，該不會──
「嗚噁噁噁！靠、不會吧，我把那東西吞、吞、吞下……」
晴河還沒說完，身後兩個孩子手上剛烤好的鬆餅紙袋應聲落地，濃郁的卡士達奶油像是墜樓後的血跡噴散開來，現場頓時漫起一股命案現場的驚懼氛圍。
「賢、賢明大人……」
一對身形嬌小的外國小孩抱著頭、雙膝一跪，發出響徹雲霄的淒厲慘叫：
「賢明大人被吞下去啦啊啊啊啊啊啊──」
「鬆、鬆餅殿下掉到地上啊啊啊啊啊──」
好像有什麼不對的吶喊混進去了？
兩個孩子一個仰天、一個趴在鬆餅前，同時嚎啕大哭起來，周圍路過的學生紛紛側目，讓晴河不知所措。
「呃、欸、那個……對不起，那是你們的金魚？唔、那該說是金魚嗎……」
顧不得自己吞下金魚的事，晴河慌張地蹲下來安慰兩個孩子，他想向剛剛還在身旁的朋友求助，結果一轉頭才發現自己老早就脫隊，隊友各個放生他跑了。
孩子像是逮捕犯人一樣，上前一左一右抓住晴河的衣襬，拖著他往橋下走，其中一個還不忘回頭先撿起掉在地上的鬆餅。
「是說，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裡？」
孩子沒回答，而是哭得更大聲，晴河只能馬上屈服：「好、好，別哭了，我去就是了，我去我去。」
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但打翻了人家的魚缸還吞了人家的金魚有錯在先，即使那些很明顯就不是一般金魚，但在孩子鬼哭神號的壓力下，晴河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
好不容易捱到下了橋，晴河的衣角忽然被猛地一扯，眼前掃來一記金臂勾，當場被兩個小不點旋風般拐進暗巷裡甩在牆上。
「噢！痛……」
男孩和女孩一步步逼近，背著光的黑影越拉越長，有種兇殺案即將上演的既視感。
「不准抵抗。」
「不准大叫。」
他們朝晴河伸出魔爪，在晴河瞠大雙眼喊出救命的那一刻，他的上衣被掀起，露出平坦白皙的腹部。
「不是謀財害命，而是劫色嗎！」
「誰要劫你這種貨色啊！」「我們是要找賢明大人。」
「鹹什麼？」
「是賢明大人！」「閉嘴就對了。」
原來兩個孩子要找的不是晴河，而是被晴河吞進肚子裡的金魚。
男孩繞到晴河背後，明明只是扶著肩膀的動作，卻讓晴河像是被石化一樣連動都不能動，女孩則在晴河的腹部前畢恭畢敬挽起高級洋服的裙擺，姿態優雅地一鞠躬。
「呃、不用對我的肚皮這麼客氣沒關係。」
「……小心本小姐一拳打穿你的肚子。」女孩握著青筋爆露的小粉拳，以冷到不能再冷的眼神瞪了晴河一眼，接著清清喉嚨、向前彎腰，在晴河的腹部上做出敲門的動作。
叩、叩叩叩、叩。
晴河憋住差點唱出Do you want to build a snowman的嘴，看著自己一點反應都沒有肚皮，讚嘆它還真是個稱職的冰雪女王。
沒有反應，於是女孩又再敲了一次。
叩、叩叩叩、叩。
雖然晴河一開始就覺得那些金魚絕對不是普通的東西，會對著別人的肚皮敲門，這兩個孩子（的腦袋）肯定也不算在普通的範圍裡，但晴河還是很想告訴他們，人類吞下肚的東西通常只會被消化掉，而不是被當成金魚的新窩。
「加百莉莉，我覺得這傢伙好像在想很失禮的事。」「先別動手，狀況似乎不太對，賢明大人不肯出來。」
「不、不肯出來？妳哪時跟牠對話的！還有你們到底是誰？那些金魚又是什麼？」
「好聒噪的傢伙啊。」「要先把他敲昏嗎？」
「不行，現在他好歹也是賢明大人的容器，不能對他不敬。」被稱加百莉莉的女孩咬著手指，懊惱瞪視晴河的肚皮。
「從你們把人甩在牆上又掀人衣服、敲人肚皮開始就已經夠不敬了。」
晴河再次被很瞪了一眼，只得乖乖抿起嘴巴。
「唉，只能先解釋了一下了。」
「聽好囉，我們是……」
兩人擺出特赦英雄的架勢，頓時風雲變色，只見他們中氣十足、震天一吼：
「耀目神威、光輝的翅膀，吹響末日審判的號角，上主最寵信的僕役──加百莉莉。」
「勇猛善戰、慈悲為懷，將一切的罪惡無情殲滅，絕對正義的化身──米凱洛洛。」
「代替上主傳揚愛的真諦。」
「賜福音的天使聖臨於此。」
……完蛋了完蛋了，腦子有病不好治啊。
「加百莉莉，這傢伙又再想失禮的事啦！」
「糟糕，忘記你們會讀心。」晴河趕忙轉過頭，看來光閉嘴不夠，連腦洞都得收斂點。
「才不是讀心，是你什麼想法全都寫在臉上了！」
「你這傢伙真的很讓人火大，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我們的身份啊！」加百莉莉再次捏起拳頭，隱忍幾欲爆發的怒火。
不就是天使嗎？彷彿從幻想世界走出來的那種。
晴河再次仔細地打量男孩與女孩，年紀大概只有十歲左右，他們穿著外國電影裡的華麗西洋服飾，鮮明的色彩將陶瓷玩偶般的別緻臉蛋襯托得更加可愛，舉手投足間雖然刻意模仿大人的高雅從容，卻反而帶出一股稚氣純真的印象，這兩個孩子確是很有被稱作「天使♥」的資格。
「你們是天使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金魚呢？」
雖然理智上晴河還是默默認定這兩個孩子腦子生病，不過畢竟他親眼看見魚飛起來、聽見魚在笑，而且還吃了其中一隻，因此也只能逼自己失去理智強制採信。
「什麼金魚，那些義理憂解聖賢者‧賢明大人。」
「義美什麼時候出冰淇淋還兼出鹹明太子？」
「是賢、明、大、人！」
「抱歉，那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打翻的那些金……『賢明大人』？」
加百莉莉和米凱洛洛突然眉毛一豎，像是終於抓到關鍵字似地，挺起胸膛、義正詞嚴地指著晴河的鼻子說道：
「既然是你打翻的，當然要你來負起責任，把賢明大人一隻隻找回來。」
「要是不答應，就把你先（嗶─）後殺凌遲處死剁成碎肉，再包成餃子賣掉。」
一聽晴河可能有意要負責，雙子立刻就像是詐騙集團一樣，一股腦把債務全算在晴河頭上，不只生前、連死後都加碼威脅道：
「不好好負責到底，會遭到天罰永世不得超生。」「死後天堂也絕不歡迎你，會把你踢進地獄哦。」
──我說你們是哪門子天上聖臨的天使，根本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吧。
兩坨圓圓軟軟的小臉像饅頭一樣擠了過來，即使嘴巴上喊著魔鬼般的詛咒，甜美的天使臉孔也足夠成為障眼法，再恐怖的要脅聽起來都像是撒嬌。
『乾脆答應好了，說不定只是我在作夢。』敵不過可愛攻勢，晴河心裡篤定這絕對是自己在作夢，多睡幾覺就會消失的幻覺答應對方也無所謂，敷衍地點頭道：「我知道了，我會負責把金魚抓回來的。」
「是賢、明、大、人！到底要說幾次你才聽得懂啊？不過看在你答應的份上，算是很明事理的乖孩子。」
「那麼這個就先交給你，就用這個來捕捉賢明大人吧。」
米凱洛洛從精緻的小皮箱裡拿出一支連著細柄的圓圈塑膠物，圓圈正中央覆著一層單薄的紙膜，一碰水就會破掉。
那個東西眼熟到晴河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他顫顫地接下「那個東西」，同時更加確定──那是支夜市撈金魚攤販的紙魚網啊！
「你們真的尊敬那些魚嗎？」
「他們可是聖賢的智者、義理智慧的化身，才不是什麼魚呢！」
「然後交給我夜市的黑心紙漁網叫我去撈那些智者大人？」
「欸、咦？這個、這個是……」被反將一軍，口才不好的米凱洛洛不知從何反駁，可憐兮兮地用餘光向加百莉莉求助。
「這、這是一個網羅，是靈的轉移！不准質疑，阿門。」
拜託誰快來燒毀這兩個冒充天使的異教徒……
「來，你先拿著、你先拿著一下，拿啦拿啦拿啦。」米凱洛洛一身怪力硬把紙漁網塞到晴河手中，身後馬上就聽見加百莉莉小聲地報價：「一支320元謝謝惠顧。」
「欸、等等，這什麼情況，你們是天使還是設計系的學生啊？」晴河還在陷阱中掙扎，就聽加百莉莉冷笑道：「……我們是設計系的天使，專門設計人類。」
「哪來這麼黑的設計系，你們天堂到底墮落到什麼程度了？」還沒從驚恐中回復，米凱洛洛接著又掏出下一件道具，「還有這個，鏘鏘！『開─眼─貼─紙─』。」
彷彿聽見了某隻未來機器貓從肚子上的口袋掏出道具時的音效，米凱洛洛志得意滿地亮出手上的紋身貼紙。
十個一樣的小圖案集合成一大張，畫的是相當潦草的水墨風格菱形狀紅眼睛，上方還象徵性地撇了三根睫毛。
「不用了謝謝我不需要身上也沒錢請去找別人。」晴河非常明確迅速地拒絕了推銷，不過貼紙還是被以驚人的怪力硬塞到他的拳頭裡，氣勢猶如強迫中槍。
「這是讓你得到跟我們同樣視野、看見相同世界的道具，來，你頭低下來，本大爺這就讓你『大開眼界』。」
「加購價一組299，謝謝惠顧。」加百莉莉掏出計算機飛快地鍵入價格。
「天堂是派你們來對我降下天罰的是吧……還有，我叫歐陽晴河啦。」這才發現自己還沒報上姓名，不過這兩個天使似乎也不怎麼關心，只顧著從各種方面計算他。
加百莉莉從後一踹晴河的膝蓋彎曲處，讓他在米凱洛洛面前單膝跪地，對方用纖細的手指掀起他的劉海，啪一聲拍往額頭拍下去，「噢嗚！」晴河也跟著唉了聲。
看起來輕輕的一掌，卻讓他頓時眼冒金星，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好不容易緩下來，晴河睜開眼睛霎時傻了眼。
世界變了個樣子。
在他周圍飄起了無數絢爛的光點，像是浮游生物一樣悠悠哉哉地沉浮，偶爾發出細碎的鈴鐺聲；大樓與大樓的間隙垂掛下一條又一條祈福的繩鍊，從繩子與繩子交錯地將天上景色以萬花筒般切割得璀璨斑駁。
吸入肺部的空氣彷彿被淨化一般澄澈清新，甚至有種閃閃發亮的錯覺。
忽然一道巨大的影子漫天蓋地經過晴河一夥人的上空，他抬頭一看，竟然是隻大得像卡車的金龜子。不只金龜子，低頭一看前方，還有匹身上覆著戰甲、腳踏火輪的巨馬從大馬路上呼嘯而過。
「喵嗷」一聲尖銳的貓嗥，黑色的身影帶著兩條尾巴，從暗巷裡竄出，一下子又消失在巷口；尖銳的笑聲從牆角的暗影中傳來，幾個迷你人影以芭蕾舞姿跳躍而出。
一眨眼間，晴河眼前的世界變得熱鬧歡騰。
然而從暗巷看出去街上人來人往，但就是沒有人半個人覺得奇怪，不如說根本沒人發現這一切，只有晴河一個人像個瘋子一樣嚇得快要閃尿。
「看見了吧？這就是開眼貼紙『示目』的力量。」
「不過每一小張都只有十分鐘的效用，所以要省著點用，或者你可以現在加購再加購。」
「喔、哦……」嚇傻的晴河乖乖接下貼紙，眼睛在這群魔亂舞的新世界裡忙碌得不可開交，每一個出現在眼前的存在，都刷新了他十六年短暫人生的新紀錄。
如果他現在不是在作夢，那就是他其實瘋了。
有點後悔自己因此出現發瘋徵兆的晴河，語帶哀怨問道：「為什麼要讓我得到跟你們一樣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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