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浦一家

家庭的願景

「對您來說，所謂『理想的家庭』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現在是上班日的上午，我一邊敲著筆電鍵盤，一邊看著出於惰性而持續收看的談話性節目。
今天，採訪記者也依然對路上行人重複著無聊的問題。
「當然是丈夫不會干涉的家庭囉。我老公他沒事就愛挑剔人家煮的飯菜。」
「做孩子的需要更加敬愛雙親。女兒甚至已經不會正眼看我了。」
看來每個家庭都有本難念的經。畢竟生活中有大半時間是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所以有個兩三句怨言，或許也是難免的吧。
「應該是爸爸跟媽媽感情融洽的家庭吧。父母感情好的話，小孩子也會覺得很高興吧。」
不管怎麼看都實在不像是個聰明人的金髮女高中生，說的話倒是意外地中肯。
的確，或許真的就是如此。只要父母親之間能保持良好關係，整個家庭的氛圍就會截然不同。
說到父母親，我覺得就像是太陽和月亮一樣。雖然兩者發出的光完全不一樣，但同樣都能夠照亮孩子們的前途，可以為家庭帶來安心感。
話說回來，我家原本也曾經是雙親相處和樂的家庭。之所以用過去式，既不是夫妻關係出現了龜裂，也不是發生了像是連續劇裡的情慾糾葛之類違背道德的事情。

在我家裡面，已經沒有母親了。
我的母親平浦仁美，曾經是新創企業的負責人。大學讀的是資訊相關科系，從以前就擅長寫程式的母親，從學生時期開始就已經和朋友們一同寫出許許多多沒什麼意義的應用程式，據說還曾經引起某種程度的話題。當然，最後也就只是造成無謂的騷動，再加上她們的目的也差不多就是如此，所以，當時研發的服務，幾乎都沒能帶來什麼獲利。
然而，就算是亂槍，開多了也總還是會打到鳥。其中一個主打女性客群的ＳＮＳ服務大受歡迎，推出還不到一年，用戶人數就突破了五百萬。當時還是學生的母親和她的朋友們，趁勢創立了名為「Million Times」的公司，年紀輕輕就進入商界，努力奮戰。
雖說當時的女性創業者已經不再罕見，但由於母親的外表也相當端整秀麗，可以說是一位才色兼備的女性，所以似乎經歷了不少困難。不但常有低俗之輩對她投以不必要的關注，放出種種流言，還有善妒者空口無憑的誹謗、中傷，據說都讓母親備感困擾。
聽說好像還曾經發生過「某家創投企業的大老闆以投資為誘餌，試圖將我母親帶進旅館」的事件。感到切身危險的母親，情急之下全力揮動手中雨傘，漂亮地正好命中對方兩腿之間，將那人送進了醫院。姑且不論「對兩腿之間施以重擊」的行為是否有其必要性，在這個還沒完全擺脫男性主導的社會之中，像母親一樣的年輕女性創業家，要是連這種程度的膽識都沒有，多半難以存活下來吧。
實際上，那個要害遭到痛擊的投資家，在出院後卻決定對母親的公司進行鉅額投資。我不知道其間究竟有過什麼樣的峰迴路轉，不過相信一定是母親她勇於挺身對抗男性社會的姿態，深深感動了對方吧。以前母親帶我去她公司的時候，我曾經見過那名投資家一次。對方看起來其實就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平凡大叔，人果然不可貌相。
另外，雖然這個事件沒有鬧上檯面，不過，母親她還是成了相關業界廣為人知的「全力揮擊小姐」。
幾年之後，某家電視台在採訪中向母親詢問成功的祕訣，她一邊高談闊論「注意不要錯失大好機會果然還是相當重要的呢。一旦那個瞬間到來，就要毫不猶豫大力揮棒。女人就該閉上嘴全力揮擊！」之類的話，一邊做出揮棒的動作。不知內情的記者絲毫不疑有他，做出「就和打棒球一樣，關鍵在於掌握時機，您的意思就是這樣吧！」這種順水推舟的回應，總算得以安穩收場。附帶一提，當時還年幼的我，拚命忍耐著下半身猛然縮緊的異常感，深怕違逆母親就會害睪丸遭到痛擊。
這樣的母親，在家中也是個宛如太陽般開朗豁達的人物。她的信條是「既熱愛工作也珍愛家人」。家中工作室的牆上，貼著搭配相當奇特的海報──比如說，蘋果創辦人賈伯斯的旁邊，貼的是德蕾莎修女。
「企業的領導者」究竟是有多麼繁忙、責任有多重的工作，我不得而知。不過，在百忙之中，母親她還是一有空就帶我們去旅行或欣賞歌舞劇等等。雖然她想必也有工作的疲勞或辛酸，但是，堅強的母親說什麼都不讓家人看到那一面。

然而，在五年前，母親她突然病倒了。
「不過就是稍微有點頭暈而已，何必這麼誇張呢。」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這麼說，露出看似很有精神的笑容。
自從母親開始住院，我就常常編理由向學校請假，獨自前去探望她。關於我沒去學校的事，母親從來不曾顯露絲毫責難之意。
從平凡無奇的日常瑣事到工作相關內容，我和母親聊過各式各樣的話題。這些對話之中似乎含有某種難以言喻的與眾不同事物，彷彿就像是在和哪個國家的重要人物密談一樣，我很喜歡那段時光。我當然不希望看到母親病倒，但是，能夠有比較多時間和平時總是非常忙碌的母親相處，其實倒也不錯──當時還是個小孩的我，難免會這麼想。
母親住院幾週後的某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她，若無其事地提出「一慶啊，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未來要做哪一行？」的問題。
「沒有。哎，或許沒辦法像媽妳一樣厲害，我希望至少能憑自己的力量賺錢。」
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所說的這番話，聽在母親耳中不知做何感想。就我自己而言，其實也就只懷有「能夠憑個人實力賺點錢就好」這種程度的漠然心態而已。即使如此，母親還是看似十分高興地應了聲「是嗎」，接著點點頭，說了句「這樣的話，我也把做生意如何才能成功的祕訣告訴你」，然後把食指輕輕地放到自己嘴唇上。
「就是那個『好機會來臨時就要怎樣怎樣』的吧。」
我本來以為會是母親她在某次訪談中提過的內容，但她搖搖頭，表示不只如此。
「其實是『絕對不要放棄』喔，一慶。就算會有風險、就算遭遇失敗，還是要一再嘗試。」
由於母親這段話意外地普通，所以我也沒產生什麼感動，就只是嘆了口失望的氣。
「這不是很普通的事嗎？」
「就是因為很普通，所以才不容易實踐喔。特別是對你來說。」
帶著微笑這麼說的母親，眼神安詳而透徹。
然而，因為我就是莫名地不太喜歡母親的說法，所以忍不住吐出「我應該也算是很有耐心的啊。至少比我身邊那些人要好得太多了」這種帶著不滿的回應。
即使我的態度有點差，母親依然保持著微笑。她既沒有表示肯定也沒有否定，靜靜地摸摸我的頭，然後突然扯開話題，說了句「不過，你也真的是長大了呢」。
雖然說這間病房是單人房，但我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希望母親停止這麼做。但是，因為母親放在我頭上的手實在太過軟弱無力，讓我難以開口拒絕。
「哎，我好歹也是讓你們養大的啊。」
母親默默摸著我的頭而帶來的害羞感，讓我隨口說出這句話。奇妙的是，偶然間脫口而出的話語，卻讓我內心對於來自父母親的恩澤有了深刻感受。現在家中少了母親，身為長男的我，必須負起守護這個家的責任──對於這件事，我現在有了更強的自覺。
這時，母親像是有話想說似地，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她馬上又閉上嘴，將眼睛瞇成一條線，像是在眺望遠方風景般注視著我。
「不用擔心啦，一慶。你也一定────」
從她口中流出的聲音非常微弱，隨即溶入吹拂而過的風中。母親的手臂看來變得比以前消瘦許多，說話聲的振動隨著她手掌傳來，讓我的身體微微顫抖。
隔天，母親就突然去世了。
在老爸和老姊痛哭失聲的期間，唯有母親的時間靜止在病床之上。雖然病房裡分明確實有著各種聲響，但卻充滿了幾近不可思議的寂靜。
直到母親化完屍妝，看到變成骨灰的她之後，我才初次流下眼淚。
沒有母親存在的世界，一切都給人極度無機質而空虛的感覺。「某人過世」這種隨處可見的悲劇，究竟是多麼難以忍受、多麼悲哀的事，在那個當下，我覺得確實在自己原本無知的內心之中刻劃下了痕跡。
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家一直都是宛如失去了太陽的永夜狀態。
然而，長夜終將迎接黎明。時光流逝，這些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當時還是十二歲小鬼頭的我，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高中生了。時間這種東西，在要治癒人們受傷的心靈時，可說是最為強大也最好的藥物。大多數痛苦的過去，都會隨著時光流逝而付諸流水。就這樣，我們一家人也終於克服了母親之死所造成的傷痛，堅強地在社會上活下去。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家庭的願景

「對您來說，所謂『理想的家庭』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現在是上班日的上午，我一邊敲著筆電鍵盤，一邊看著出於惰性而持續收看的談話性節目。
今天，採訪記者也依然對路上行人重複著無聊的問題。
「當然是丈夫不會干涉的家庭囉。我老公他沒事就愛挑剔人家煮的飯菜。」
「做孩子的需要更加敬愛雙親。女兒甚至已經不會正眼看我了。」
看來每個家庭都有本難念的經。畢竟生活中有大半時間是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所以有個兩三句怨言，或許也是難免的吧。
「應該是爸爸跟媽媽感情融洽的家庭吧。父母感情好的話，小孩子也會覺得很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