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在這樣的愛裡,給我溫暖,若說我有任何遺憾,
那就是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我倆的事…
他是堅持自我的建築師,沒有名利慾望,只想為周圍的人帶來平凡的幸福,然而,真正的生活並非像一張設計藍圖,得以隨時勘驗、修正,反之,每一念頭、每一思慮都決定了自己的下一步。
一場車禍,讓他失去了妻子貝絲,也被迫承認婚姻早已不睦的事實——一旦結構有異,即便外觀仍在,建築本體同樣已有改變。他獨自撫養女兒珍,並正視與鄰居婦人凱特的越線情感,兩人的卻始終若即若離、未有進展,直到突如其來的謀殺案帶走珍的性命,彷彿也帶走他的。男人心中隱晦的情緒被逐一掀開,他失去了傷痛之能力,女兒的死既是生命的超然,又是另一種存在的方式,而橫亙於他和凱特之間的空白,究竟來自尚未復原的傷痛,或是另有難以跨越的距離?
本書中,作者同時處理了親情、愛情和友情之間的失落與背叛等等複雜情緒,情感世界的架構與建築法則大相逕庭,透過詩意的文字,細細鋪陳男人迂迴曲折的內在思緒,像規劃一個內部結構龐然複雜的感情建物,在輕盈簡白的外緣敘事下,細膩描述了人的內心脫軌、迷離的情感世界,令人不禁反思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該如何界定,或者從何而來?
作者簡介:
約翰‧麥克坎納John MacKenna
約翰‧麥克坎納,一九五二年生於愛爾蘭基爾戴爾郡卡索德摩特鎮(Castledermot, County Kildare),曾經於愛爾蘭廣播電視電台擔任製作人多年,一九八○年離開電台後,致力文學創作,相關著作包括榮獲「《愛爾蘭時報》新人獎」的《墮落者與其他故事》(The Fallen and Other Stories , 1992)、《我們生命中的一年》(A Year of Our Lives, 1995)、《最後的美好夏日》(The Last Fine Summer, 1998)、自傳《你該知道的事》(Things You Should Know, 2006)以及《河域》(The River Field, 2007)。此外,也曾獲得「軒尼詩文學獎」(Hennessey Literary Award,1983)、「萊特里姆衛報獎」(Leitrim Guardian Award,1986)與「劉易士文學獎」(C. Day-Lewis Award,1989、1990)。
約翰‧麥克坎納同時於劇團、音樂、教育等等文化領域,皆有所貢獻,亦是知名紀錄片製作人,曾以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系列紀錄片,獲得「雅各電台獎」(Jacob's Radio Award),是一名跨界的文化創意人,被譽為當今作品最純熟的愛爾蘭作家之一
譯者簡介:
嚴西
大眾傳播系、精神分析研究所畢,熱好瞭解人類曲折本性,熱愛精神分析思維。
曾譯佛洛伊德相關書籍。
章節試閱
part
.
one
貝絲與我
beth and me
生命似乎就是我們背負著一連串的秘密,不是嗎?
Life seems to be a series of secrets we carry around with us, doesn't it?
1.
十七年前,某個十月底的午後,門鈴響了,我去應門,看見了兩個穿制服的警員。我認得其中之一,中年那位,他常在鎮上巡邏,似乎也認得我。不過,有可能是因為他做這行夠久了,所以不時散發一股親切感,至於另一位年約二十五歲的年輕警員,就無法讓人感到自在。
「不是我幹的。」我說完便逕自笑了起來,但他倆都安靜無語,我的直覺馬上告訴我,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你介意讓我們進去嗎?」那位面熟的警員開口了。
「當然不會,請進。」我讓他們走在前頭,請他們到廚房,珍在裡頭,坐在一個懶骨頭上看卡通。他們一看到有個三歲小孩,突然顯得遲疑了起來,好像覺得這不在他們的計畫中。珍對兩名警員微笑,然後繼續看電視。
「我們可能得換個地方」面熟警員建議,一面朝珍點點頭。
「好啊。」我帶兩人到一個向光的房間。
「你在家工作?」
「我是建築師。」
「喔對、你蓋了那座在磨坊旁邊的新醫院?」面熟警員邊說邊露出微笑。
「對。」
「你可能需要坐下。」他說。
「肯定是壞消息。」
「對、恐怕是。」
我們隔一張柳條桌坐著,另一位警員留在廚房,和珍聊著卡通。我聽見他說他家裡有個小男孩,五歲,他問珍幾歲……
「三歲多很多,我媽媽說的。」
「我想一定是多很多、很多、很多、無敵、超級、不得了的多。」年輕警員說。
我聽見珍笑了起來,然後年輕警員把警帽戴在她頭上,她靈巧地舉手敬禮。
「是關於你太太的事,」面熟警員說,「但我得做一些確認。」
他唸出筆記本上所記的牌照號碼和汽車型號。
「是她的車嗎?」
我點頭。
「她是金髮?」
「是。」
「主幹道上發生一起車禍,」他說,「是她的車和一輛貨車,很嚴重。」
「她應該是在回家路上。」我說,「通常大概二十分鐘後會到家……」
他點頭。
「有多嚴重?」我問。
「非常嚴重。」看他聳起肩我就知道了,同時還看了我一眼,然後隨即將眼神瞥開,我知道那指的是最糟的情況。
「反著戴,反著戴,」珍在廚房裡嚷著,我看見那年輕警員轉過頭上的帽子,把帽舌朝後向下壓,做鬼臉逗珍笑,她像花栗鼠般露出了牙齒。
珍咯咯大笑,突然間,年輕警員抬起頭,和我四目相交,突然臉就紅了。
「我得確認是她,或該做其他的事?」我說。
「對,」面熟警員說,「先等你把一切打點妥當──不一定要馬上去,等你完完全全準備好也行。我們會帶你去郡立醫院,你太太、貝絲就在那裡。他們把她帶去那兒了。」
「好。」
「我們會載你去。」
「你們非載不可,」我說,「貝絲把車開走了……」
「對。」
「啊、我真蠢!我得找人照顧珍……」
「我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沒關係、我會打電話安排,」我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我朋友就住在這條路上,凱特會照顧珍,還有、我最好也打電話給貝絲的父母……」
「不過你知道的、最好等到確定是她再說……我不是在給你不必要的希望,只是……最好先確定了再打電話,這麼說吧,先別把事情搞大……」
我點點頭。
當晚,珍在她房裡酣然沈睡時,我醒著躺在床上,回想這幾個鐘頭所發生的事——
十五個小時前,我和女兒一起站在前門,看著貝絲踏進車內,然後開車去上班。
十三個小時前,我騎著腳踏車載珍去幼稚園。
十個小時前,我去接珍回來,一起吃了午餐。
七個小時前,我開始準備晚餐。
六個半小時前,門鈴響了,一位面熟的警員和另一位年輕警員走樓下走廊。
一個小時後,我確認了貝絲的屍體。
再過一小時後,我開始打電話——貝絲的父母、她的姐妹,我媽、我老哥、朋友,還有貝絲公司裡的同事……
之後我抱起珍,她臉上掛著微笑,睡得正甜,我順著路從凱特家將她接回,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後,電話開始響了,布萊恩和凱特夫婦也特地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直到後來他們走了,我關掉屋裡的燈,拔掉電話,上樓回房,眼望一輛輛試著轉進我家院子的車,聽著外面的聲音,隱約聽到人們在猜想我大概跑到別處過夜了。
我數著還剩下幾個鐘頭,幾個鐘頭過後,房子會漸漸擠滿貝絲的家人、我的家人、朋友和鄰居,大家都想幫忙,都想讓我知道我並不孤單。我躺回床上,珍惜這僅剩的幾小時,或許未來幾週,我只有這幾個小時能保有隱私了。
而我也想到其他日子和其他時刻,遠遠回到早已逝去的夏日,回到復活節前,回到年初。還有那些不愉快的時刻、日子、星期和月份,那時貝絲和我正試著為這段不適合彼此的婚姻尋求解決之道。記得我們展開激烈的冷戰,因為我們都不希望讓珍不小心聽見彼此的對話。幾週後,當我們都在家時,漫長的夏日就足以令人疲憊不堪了,甚至光是去想和對方相處,都覺得沈悶悽涼。
2.
去年,我們去了一趟阿姆斯特丹,貝絲一直想去那兒看看。她想做的事情我們都做了,像是造訪「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她看哈沙姆(Jan van Huysum)的《花卉水果靜物畫》時,整整二十分鐘都在驚呼,我只能在一旁逗弄著珍,接著我們又前往參觀「熱帶博物館」和那堆殖民帝國掠奪來的蒐藏品。
將此話脫口而出真是大錯特錯。
「你最好把你的政治立場留在家裡。」貝絲說。
「才不,我第一個打包帶來的就是這個。」
「這是文化。」她說。
「噢、我還以為這只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東西。」
「心胸狹窄的人永遠不會變……」
後來我們倒是在「梵谷博物館」達成共識,過了一個閒適的下午,以我們的標準來說,就是趁珍在我背上睡覺時,逛著一間間展覽室。
不過隔天上午在「安妮法蘭克之家」,又讓我們意見分歧。
「這實在很讓人提不起勁,」我做出提議時,貝絲說,「珍一定會覺得很無聊。」
「她看梵谷都能呼呼大睡,這沒啥好奇怪的,她會撐過的。」
「安妮法蘭克不一樣。你為什麼總對這種陰沈的東西感到著迷?這城市裡有太多生動、繽紛又美麗的東西,我們卻選擇來這裡,一個死氣沈沈的地方……」
然而一踏進安妮法蘭克之家,真的什麼都不對勁。那兒真的沒什麼好欣賞的,屋裡太熱,排隊隊伍很長,人們移動得太慢,簡直會讓人得幽閉恐懼症。
「我猜大概就是這樣吧,」我說,「幽閉恐懼症應該就是這種狀況。」
「你還真是自作聰明,」貝絲噓我,「這裡簡直讓人窒息,我完全不想待在這裡。」
「那妳比較想在外面等我嗎?」
「我才不要像妓女一樣在人行道上站一個鐘頭。」
「妳會很安全的!」
「我就料到你會這麼說……」
「拜託、貝絲,看在老天份上,大白天的,街上都是人,再說,這裡也不是紅燈區。」
晚上我們在博物館區的餐廳吃飯,風是暖的,食物很棒,所有事情都很美好。
「這個假期開心嗎?」貝絲問我。
「嗯、很開心。」
「只有在這種地方,我才會知道自己有多懷念都市生活。」
「很難度個假就判斷一座城市吧?」
「當然,但你總是會知道一些事。總之,像我就會知道。我知道自己想住在這種地方,這裡有很多令人陶醉的事物、充滿活力,這裡是有生命的!」
「還有妓女。」
「很幽默……難道不想你住這裡?如果只是短短的兩到三年?你可以在這邊接點工作,獲得一些新靈感,脫離在愛爾蘭小鎮上日復一日的生活。你可能會因此成功,可能因為這個改變,讓你做出偉大的設計。」
「我沒興趣做出偉大的設計。」
「你有的,每位建築師都會有興趣。我遇過的建築師都想做出讓全世界景仰的東西。」
我放聲大笑。
「你幹嘛這樣?」貝絲問我,她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你為什麼要這樣笑我?」
「因為妳在教我建築師應該想些什麼。」
「所以呢?」
「所以我在告訴妳,並不是每一位建築師都想要那些。我很清楚地說了『我不想』,我告訴妳一些事,但妳不信,妳沒有仔細在聽我說話,所以我才笑了。」
「所以你意思是說,你不相信搬到這樣的城市會讓你更能發揮想像力、讓你用更純熟的角度去看待生命、或讓你更有機會設計出名留青史的東西?」
「對、這就是我要說的。」
「你是胡說的吧……」
「我才不是胡說八道。我只做小規模的東西,只在我熟悉的景物中做事,只接受我生長之處的人的工作。我就是著麼做事的。」
「這就是為何你的建築總是……我不知道……總是……」
「總是只值那個價碼?」
「不是這個,」貝絲說,「我覺得這就是為何你會落得為同一種人工作、做同樣的事的狀況,這也是為什麼你沒打進大眾市場、為什麼沒人請你和都柏林建商合作的原因。我的意思是,你不想看到自己的下一個作品登上雜誌封面,然後出現在阿姆斯特丹機場的書店裡,你是認真的嗎?」
「我當然想,但也得是我想蓋的建築才行。」
「那你是沒企圖心囉?」
「要看妳怎麼定義企圖心。我有企圖想設計出好的建築物、設計出更好的建築物。我有企圖要做出人們覺得有意思、有挑戰性的東西,還有人們會喜歡的東西。我有企圖心要一直做下去……」
「你說的是過程,」她打斷我,「我指的不是過程。你說的東西每個建築師都得做,我說的是更有意義的東西。」
「跳出框框去思考?」
「對。」
「專注於終點?」
「對。」
「找出有前景的市場?」
「對。」
我的諷刺起不了作用,或者完全遭到忽視。
「狗屁、這和設計根本沒關係。」
「當然沒關係,如果你所謂的『重點』和『市場』就是去當地學校頒頒獎,或是規劃當地足球場的更衣間,那就沒關係。你限制你所處的環境,就限制你的能力。住在這個城市,所有的歷史、文化和細膩的深度都會改變你的視野。」
「但我實在不感興趣。」我嘆了口氣。
「每個人生命中都會遇上一些機會,那正是捨棄某些東西的好時機。」
「但是同樣的,我們生命裡也有些東西是我們『永遠』都不打算捨棄的。」
「我想是因為你怕這個世界。」貝絲說,我從她的眼神得知她是認真的。「我想你是覺得在小池塘裡,當一尾大小試中的魚是很安全的,但如果有別的魚跑來這個池塘呢?」
我聳聳肩,我知道她確信自己是對的,如果我繼續解釋落地生根、生活背景的事,或辯稱我相信事情只要某個小地方有意義,去到任何地方都有意義,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如果我安於在一個小鎮,暫時當個初級律師,這又能帶我去哪?」貝絲問,「帶給我挫折、苦悶,或讓我認為星期六晚間鎮上廣場的口角就是畢生職志?如果我只是安於我所知的,想的只是對我而言舒適的狀況,那我會永遠留在那兒,不斷地繞圈,欺騙自己人生就是這樣。而這正是你在做的,你因為恐懼、因為沒自信的思想程序侷限了自己,你不需要這樣……」
「我不可能和妳一樣的。」我說。
「不是、而是你可以成為另一個你。如果你永遠不試、永遠不考驗自己、不給自己一點壓力,你怎麼瞭解你潛藏的力量或是知道你究竟是誰?」
「這聽起來像勵志書上的話。」
貝絲用力將叉子放在盤子上。
「你又來了,你不贊同的事就非批評、諷刺一下不可。」
「但真的是這樣啊,」我說,「這聽起來就像『活出精彩生命』的妙招,或其他類似的狗屎……」
「你是怕失敗嗎?」貝絲問。
「不,」我說,「根據妳的說法,我一直都和失敗在一起。」
「我沒那樣說,我只是單純地在問你問題。」
「好,」我說,「換我問妳,如果我設計都柏林、倫敦或阿姆斯特丹的房子,妳會高興點嗎?」
「我覺得你會比較高興。」
「妳怎麼會這樣想?」
「人本來就會冀望更多,這是我每天在工作中所看到的。有時候是展現企圖心,有時候會變得貪婪,但無論如何,總會想要得到更多。」
「那或許我沒資格當人吧……如果我更成功,妳會比較高興嗎?」
「會、我會為你高興。」
「妳也會高興?」
「當然,我一向都會因為任何人發揮了潛力而開心。」
「難道我沒有嗎?」
「我覺得你沒讓自己發揮,我覺得你沒有盡力延伸自己的極限。你做的第一件設計是什麼?是你兒時同伴的房子!你現在做的是什麼?你兒時同伴的店面!在剛起步時,蓋棟房子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到了現在,你卻還在做相同的事……那些和你一起上大學的人都已經越爬越高了,只是你沒看到罷了。」
「我可以留住我的客戶。」
「街尾的雜貨店也能,但它的顧客和超市的顧客,終究是不一樣的。」
「但都是特別的顧客呀。」
「或是失敗的生意……」
「所以,」我說,「這些會把我放在適合的位置。」
「不,是你決定你的地方是哪裡,然後你會接受或是尋找別的地方。我不能把你放到哪裡,也動不了你,我能做的只是激勵你。當我換公司之後,我知道自己更滿意工作狀況了,我知道自己願意去承擔風險。我知道很多人等著看我跌個狗吃屎,很多人覺得我野心太大,但這都無妨,我不管這些。我做我認為對自己最好的事,不是那些讓我安逸的事,而是會激勵我的事。即便我失敗了,這些事情仍會試煉我、讓我的內心變得更強壯。」
「誰說的?」
「我說的。」
「好吧、那麼…」我笑了起來,「那肯定是對的。」
3.
我們最後一次談論我們倆和我們的生活,是在車禍發生的十天前。那時我們吃過晚餐,在廚房洗盤子。
貝絲說我該去買輛車,這話她在一個月內提了不下十次。
「我不需要車,」我說,「我有腳踏車了。」
「等到了冬天,你騎腳踏車在雨中載著珍,她得一路又濕又冷地到幼稚園上課,這你可滿意了吧?難道你沒想到,你堅持不讓我買第二輛車,其實是拿女兒的健康冒險嗎?」
我放聲大笑。
「我沒有拿女兒的健康冒險!以前冬天我走路上學,妳以前冬天也走路上學,妳這是在小題大作,也不可理喻。她是個正常、健康的小孩,而且喜歡坐腳踏車。」
「誰說的?」
「我說的,妳若不信就問問她。去啊、去問問她…」
「我才不要拖她下水。」貝絲說。
「那好、這樣的話,妳不問主要目擊者,妳就永遠沒法知道,對吧?」
「為什麼你總是迫不及待要拿我的工作開玩笑?我從來不會這樣對你。」
「只是開個玩笑,庭上。」我說。
「還有、為什麼你總愛反對我的意見?」
「如果我需要車,就會弄台車來。」我嘆了口氣,「不過擔心珍暴露在新鮮空氣中會有危險,這想法太可笑了。這在法庭上站不住腳,就連妳也壓根不會想爭辯。我讓珍穿得暖、我小心騎車、我照顧她……如果認為我不用心,這實在不公平。」
「你又來了,你說的每一件事都企圖貶低我,法庭、目擊者、法官,所有東西。」
「我可沒說法官。」我心虛地回應。
貝絲來到我面前,怒目直視著我的雙眼。我從她眼裡看到挫折、憤怒,還有悲痛。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她問。
「我一點也不恨妳。」
「那、就是討厭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這跟討不討厭無關,比較像是失望。」
「對我?」
「不是對你,是對我們。對我們的關係和彼此難以相處的問題感到失望。妳一定也不滿意我們之間的大小事吧?」
「是不滿意。不過我會試著讓這些事變好。」
「但這方法似乎沒用,對吧?」
「那你要我怎麼做?」
我們有多常吵到這種地步,吵到總有一方會把問題丟給對方?我們又多常等著答案,期望聽到對方說出我們心裡想的事?總之,我和貝絲都沒勇氣說出心裡的話,反而在問題核心外打轉,尋找一種折衷的真相,讓事情變得簡單,我們才能因此擺脫責任,不需承擔婚姻演變至此的羞慚。
這次也是這樣,但我把問題推往另一個地方。
「錢和車、還有各種東西都不能換到更好的生活。」
貝絲轉身走開,但在門廊停下腳步。
「這真是低劣、齷齪、骯髒的笑話,」她說,「我從沒試圖用錢去買你的感情,這也買不來,就算真的想這麼做,此生我也無法賺到足夠的錢……」
當時她說完便踏出門,走入花園。一如以往,這次爭執又毫無結果。
我躺在床上,願她安息,若有天堂,我希望她在那裡有棲身之所。之後我試著回想兩人的歡樂時光,但回憶卻少得令人驚愕,就僅有我們相遇那年、結婚那年和珍出生那年,這就是全部了。六年內只有二十八週的歡樂時光,這不足以讓我悲傷、不足以讓我暗自掉淚、更不足以讓我失眠。
我在徹底漆黑中醒來,隨即進入警覺狀態,就像你確定有人走進房裡似地,或是像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裡,電話突然鈴聲大作,你的感官就立刻全然甦醒。有一瞬間我以為是貝絲打開了前門,她一定是因為開會或工作繁忙才會晚歸。但很快地,此念頭才一出現,我就想起她已經死了,我親眼看到她躺在太平間,一旁有護士、殯葬業者或其他負責相關事宜的人,盡量將她的身軀恢復原樣。
醒來後我躺在原處,傾聽窗外的黑夜。先有細微聲響,然後是遠處傳來較為響亮的牲畜叫聲,之後又是小小的聲響,像是動物活動、畜棚騷動後又平靜了下來,狗兒的叫聲慢慢平息,最後恢復了寧靜。
躺在黑暗之中,周遭景物慢慢在漆黑中浮出輪廓,我覺得鬆了口氣,同時有一股罪惡感遍布全身。這幾個月來,坦白說,是這幾年來,我一直假裝自己還想挽救兩人生活,現在一切結束了,命運給了一個我們都不能或不願給的答案。我想像躺在這裡的是貝絲,倘若死的人是我,她會不會也有這種微妙的解脫感。
我從未鼓起勇氣說出心裡的話,無法坦白告訴貝絲——其實我對那種生活毫無眷戀。我對內心的解脫感到自責。所謂的放鬆,來自於我逃離了十二個小時前完全無法逃離的事,而罪惡感則是因為我自由了,她死了。
隨後我再度入睡,夢見大學時交往過的女孩。我們坐在戲院的狹小座位上,她吻著我,之後兩人沿著空曠的大街走去,街角處,有音樂從酒吧傳來,不過我們選擇轉進小巷,進入漆黑的老舊墓園。推開大門,鉸鏈發出鏽蝕的聲響,之後穿過墓碑,朝一張平坦的大石桌走去,刻在上面的往生者姓名和生卒年月都已褪落。我躺上這張紀念桌,女孩跨坐在我身上,當她俯下身吻我時,我隔著T恤親吻她的胸,接著我又醒了,聽見樓下房間裡傳來珍的聲音。
「戴反了啦。」她說完便笑起來,開懷地咯咯笑,我知道她在說夢話,便笑著再闔上眼睛,但大學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墓碑也消失了,於是我知道自己該起床做該做的事,為接下來的一天作準備。
我清潔完浴室、刷洗過廚房的地板、烤麵包、沖咖啡,然後站在廚房,看著黑李木籬笆上的天空破曉,那時不過才六點半而已。
之後我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坐在餐桌旁,查查電話留言,共有十一則——『你還好吧?』『聽到這消息我很震驚。』『我真的很難相信。』『你還好嗎?』『需要什麼幫忙,儘管開口!』『這種時候我不知該說什麼。』『你會好好的吧?』『你在家嗎?』『明天去看你。』『我們很關心你。』『沒事的』……
珍站在走道上,抱著她的泰迪熊,睡眼惺忪,皺著眉。
「現在是今天還是昨天?」
「今天,親愛的,現在是今天。」
「現在很早嗎?」
「對啊,很早。」
「戴著帽子的好笑先生在哪?」
「回家了,回他小兒子的身邊啊。」
「他很好玩。」
「對啊,他很好玩。」
「他會再來嗎?」
「我想不會。」
「他真的很好玩。」
4.
我哥哥、勞勃和我站在花園裡研究一小塊空地,這裡在夏天曾用來種菜,現在只剩兩排韭蔥。當時是貝絲葬禮的早上。
「收成如何?」
「蠻好,」我說,「挺好的。」
「那你呢?」
「我沒事,今天過完就沒事,等大家都離開後。」
「珍呢?」
「珍只會對這麼多訪客、這麼多目光感到興奮,你知道小孩都是這樣。」
他點點頭,我們沿著小徑繼續走,走進果園,覆盆子的枝枒上仍有一簇簇慢熟的果實,正閃耀著金黃色光芒。
「她覺得媽媽在天國很棒。她以為只要向貝絲開口,貝絲就會從天國送禮物下來,她覺得就像有兩個聖誕老人在照顧她。我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開始想念貝絲,但是她必須瞭解往後將由我負起照顧她的責任。」
勞勃露出微笑。我們走到花園盡頭,回頭看看房子。
「你介意我說些事嗎?」他說。
「當然不介意。」
「現在說或許有點奇怪,但等到我們回屋子裡,我猜今天就沒有更好的時機了。」
「你儘管說吧。」
「你記得艾咪走的時候嗎?」
他太太四年前因癌症過世。
「當然記得。」
「我學到一件事,然後我就想,我該讓這一切過去。」
「說來聽聽。」
「這聽來或許挺恐怖的,但我發現女人的屍體似乎會吸引其他女人,彷彿她們在千里之外就能察覺得到,像是天生就有這種能力,要她們對此盡情享受似的。當然不完全是我形容的這樣子,但她們就像千里迢迢來看採收結果如何,又像是突然間,有個男人恢復了單身,而她們像一群土狼般地從世界各地奔來。她們帶著……不知該怎麼說……帶著滿腔同情、滿臉微笑和多開了一兩顆釦子的上衫、短裙……然後她們全都打電話來關心珍的狀況──但都挑準珍睡了之後的時間。你會在超市遇上她們,也會在學校遇見她們,她們還會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當然,完全是碰巧!甚至會在今天的葬禮後等待時機,不過她們的手法會比較迂迴,你得特別留意,她們會慢慢來──只是你不見得會感覺到她們在靠近。這就是我發現到的,就是這些。」
他看看我,然後聳了聳肩。
「希望你不介意我說這些。這麼做好像很不體貼,但我昨晚開車到這裡的途中,想到了這件事,所以我想就乾脆說吧。」
「我一點也不介意,」我大笑,「不過,如果什麼都沒發生,我想我會失望,甚至可能嚴重傷及我的自尊,你了解嗎?」
「一定會發生的。」
「那麼,至少現在我有準備了。」
「當然,我和我老婆沒小孩,所以情況可能會有點不同,但絕對都會藉由某些形式或情況而發生。」
我們開始朝屋子的方向慢慢走回。
「你愛貝絲嗎?」勞勃突然開口問。
「不。」
「她愛你嗎?」
「她說她愛,她愛我們三人在一起,她愛這個地方。我想她愛的是我們可以變成的樣子或可能變成的樣子。若她在這裡聽到這些話,她會說放屁,但我就是這麼想的。」
「一切就像蜘蛛網般糾結。」
「纏得可緊了。」
「有第三者嗎?」
「我沒有。」我說,「我沒心力搞這個,甚至連慾望也沒。光是避免讓生活落入妥協,就夠讓人精疲力盡了,我也沒理由去懷疑貝絲出軌。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決,但倘若我裝做一切安好,那我會下地獄。這就像活在候診室中,每一分鐘都在期待誰可以把門打開,告訴我病情,卻往往因為沒人這麼做而感到失望。事實是,最後幾年來我一直知道病情,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得知意外時,除了震驚,還覺得自己多年以來頭一次能輕鬆呼吸。妻子死了,我卻說這種話,不是很糟糕嗎?」
勞勃聳聳肩。
「只是當我大聲說出這些話時,聽起來就變得很冷淡、事不關己、甚至殘酷。我一直在想這些事,但把它說出來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已經很久不去評斷人了。」勞勃平靜地說。
「我們談過分手。不、我更正,是我曾稍稍提到可以這麼做,貝絲裝作沒聽見,大概因為她真的希望我們能繼續下去吧?!但我也無法確切得知,因為我們倆都沒勇氣承認,更沒勇氣說出口。如果我對她能像現在這樣誠實的話,情況或許會簡單、明朗一些。」
「如果她現在還能選擇的話,我確信,」勞勃平靜地說,「她會選擇分手,而不是現在這樣。」
「我也覺得如此。」我說。
當天深夜,已過凌晨多時,貝絲的父母和我母親仍在客廳聊天,我陪勞勃走到他停車的地方。
「貝絲的父母要待多久?」他問。
「不曉得,別指望我會問。」
「媽呢?」
「後天吧,我猜。我希望別繼續待下去。」
「嗯、那麼,如果需要放鬆一下,你知道怎麼找到我。」
「謝啦,」我說,「再看看吧,我可能會盡量維持珍和自己的正常作息,不過再看看吧。或許十一月的某個週末或聖誕節前,也可能是任何時候,你知道的。」
勞勃點點頭。
「重點是,我得去弄輛車了,那是我和貝絲一直爭論不休的事。」
「你會需要的。」
「總之,一切都謝了,」我說,「我沒事,事情我都應付得來。等到從長輩的關心中解脫後,我會更好,放一百個心回去吧!」
「很好。不過,你知道,你終究會發現生活裡少了什麼。不管你們過去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不論過去走得多麼不順,你終究會有少了什麼的感覺,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可能沒料到會這樣。」
「我生活裡已經缺了什麼很久了。」我說。
「是啦、我知道,但這不一樣。你要有心理準備就是了──當初這出其不意地擊垮了我。」
「謝了。」
勞勃坐進他的車內。
「老弟,我會照顧你的,」他露出笑容,「要有信心。」
5.
貝絲死後的第二個夏天,珍過五歲生日當天,勞勃告訴我他要搬去美國。
「我已經規劃很久了,」他說,「我四處打聽,推想可能發生的狀況,我和艾咪討論過這個,之後她就病了,於是當時就先擱下。我想現在是出發的時候了,我三十三歲了,再不去就是一種罪過。」
他大笑幾聲,不過我知道他在等人回應。
布萊恩和凱特和我們坐在一起,當時是仲夏的午後兩三點,陽光炙熱地照在我們臉上。珍和其他小朋友在草地尾端的沙坑裡玩耍,他們的笑聲很有感染力,我們不時會停下交談,只為了聽他們從一開始咯咯的笑聲轉變成捧腹大笑。五個小蘿蔔頭在陽光下玩得渾然忘我,非常開心,我們也替他們高興,因為他們的歡樂而感到開懷。
「我覺得你是對的,」凱特說,「就去吧!你年輕又有天份,而且如果夏天繼續這樣下去,到九月你就被曬成黑炭了。我一直試著鼓勵布萊恩離開家鄉到澳洲去,那裡肯定有更多值得追求的東西。」
「你跟老媽說過了嗎?」我問。
「還沒。」勞勃回答。
「什麼時候要去?」
「他們希望我十月到。」
「哪裡?」
「旗桿鎮。」
「旗桿鎮在哪?」布萊恩問。
「亞利桑那州。」
「高山、沙漠、烈日、冰雪、熱氣、滑雪、漫長酷暑……你會有客房嗎?」凱特問。
「有的。」
「她的意思是,」布萊恩大笑,「你會有雙人床嗎?我要失去她了!單身男子和亞利桑那公寓勝過已婚男子、兩個小孩和沒前途的工作。」
「完全正確。」凱特微笑。
「你認為如何?老弟?」
「我覺得你不去就是笨蛋。」
「是嗎?」
「對。」
「真的?」
「千真萬確,真的。」
「好。」他說,從他眼中我知道他鬆了口氣。
稍後,勞勃和我一起下廚,凱特和布萊恩陪孩子們玩耍,我問他為何如此在意我的看法。
「很重要,」他說,「人生苦短,我們絕對比大多數人更明白。你是我老弟,你怎麼想對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謝了。」我說,然後抱抱他。
「你覺得老媽能諒解嗎?」
「你說笑吧?」我問完大笑,然後搖搖頭。「她會養隻金絲雀,不過只是因為她覺得應該這麼做。這是傳統,不是嗎?我已經能聽到她說:『一個幾千英哩外的地方,讓我就快失去一個兒子了。我得趕緊準備,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然後,到了十月,她又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打電話給你,希望你重新考慮。到了明年夏天,她會到那兒去,然後愛上那裡,她還會回來告訴她的橋牌牌友,那裡有多麼棒,並邀大家明年復活節時一起去。結果,你屋裡的一個房間會住著凱特,另一個房間會有老媽和半打老太太。」
「我聽見了喔。」凱特從敞開的廚房門口說。
「妳應該在外面的。」
「我來替小傢伙們問問漢堡和薯條什麼時候才會好?因為珍說,他們『非常好餓』了。」
「所以老太太和她的朋友們會到那兒去監視妳和勞勃,她們會嚇壞的。」
「那妳更該來跟我住,凱特,」勞勃大笑,「她們可能就不敢來了。」
「是啦,謝謝你喔,」凱特笑著,「但我不確定我能否離開你可愛的老弟。我是說,當鄰居就像保羅.紐曼住在街尾一樣,如果每天早上再也不能偷偷從窗簾縫隙看他騎腳踏車經過,我會心碎的,這真的很難決定。」
她把大平底鍋從爐子上移開,將漢堡肉翻面。
「我來。」我說。
「不了,不必。你想著要做這件事,卻會忘了做,我來弄孩子們才有得吃。勞勃你得知道,如果我不住附近,珍可能會餓死。」
「他需要個女人。」勞勃說。
「看吧,」凱特戳戳我手臂,「我不也說過同樣的事嗎?」
「妳是說過,」我說,「但妳沒說妳也是人選,妳又是我身邊唯一的女人。如果布萊恩要五十年後才掛掉,我願意等。」
「狗屁,」凱特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勞勃,我之前就和他聊過這個,自復活節以來不下六次,我不是要催他再婚,只是試著跟人約約會,吃吃飯,有個人可以擁抱和親吻。」
「但我有妳啦。」我說。
「玩笑到此為止,」凱特說,「你該為自己想想,不是只為珍想。事實上,我覺得有另一個女人出現對珍比較好──我和你媽之外的女人。」
「我覺得她說得對。」勞勃說。
「聽聽你這傢伙,」我大笑說,「你已經單身六年了耶,溫室裡的花朵居然還能給人建議!」
「我沒有女兒啊。」
「所以呢?」
「所以狀況不一樣。」
「放屁。」
「你想出去約會嗎?」
「不怎麼想。」
「你不覺得那會很刺激、很有挑戰性什麼的?」
「我就是沒想過。」
「一定有吧。」
「就真的沒有。」
布萊恩從花園進來。
「鬧饑荒了,十萬火急!不然我們會發動革命!」
「布萊恩,」我向他求救,「把我從他倆身邊救出去。他們跟我說我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女友,需要給珍一個母親。趕快告訴他們你很樂意和我分享凱特。」
他放聲大笑。
「我以為凱特要跟著勞勃去阿肯色州、亞利桑那州,甚至任何地方,沒想到她現在又要留下來陪我們了?」
「我還沒決定。」凱特答著腔。
「不過,認真來說,」布萊恩把我逼入絕境,說:「我覺得你出去和人約會比較好,和人接觸。已經快兩年了,我想你一去就會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如此樂在其中。」
凱特一邊朝老公點頭,一邊說,「如果我發生什麼意外,這傢伙若沒在喪禮當天就出去玩,隔天肯定也會往外跑。」
「我去叫小孩來吃東西,」我說,「這是唯一能逃離這場審判的辦法。」
一週後,凱特來喝咖啡。珍到某個小朋友家過夜了。
「你在工作嗎?」
「沒有,太陽太大了,」我說,「我早上在菜園除草。」
「我帶了一些甜點。」凱特說。
我們坐在花園裡,躲在金雀花叢的陰影下。
「你是如何把這裡打理得這麼好?這麼茂盛又整齊?」
「我是個有條不紊的人,設計房子的時候,一定得遵循秩序和規矩。」
她嘆口氣說,「希望我也能這樣。」
「妳得照顧兩個小孩。」
「三個。」她說。
「恭喜啊!」
「我是指布萊恩……你跟他加起來是算第三個。」
「喔、剛剛我差點以為……」
「不了、多謝,我已經生夠了。」
我們喝著咖啡,一隻知更鳥飛來,停在我們身邊,啄啄桌上的麵包屑。
「珍有時會說那是貝絲,她變成了一隻鳥回來。」我悄聲說。
知更鳥在我們的目光下吃飽後,輕輕躍到山楂子樹上。
「那可不見得是好事。」凱特說。
「什麼不是?」
「我是指珍會那樣想、那樣說。」
「我覺得這可以安撫她,讓媽媽的記憶藉著某種方式繼續存在。她幾乎不覺得貝絲是個人了,她只是一些事物的點點滴滴,像一起過聖誕節的事、她車子的顏色,或是各種顏色的大衣。」
「但她也需要活生生的人啊,不只是跟我。我非常愛她,喜歡她,甚至將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媽也愛她,不過我是她朋友的媽媽,一個住在三塊地以外的鄰居,我是阿姨,而你媽是她奶奶,不一樣的,這跟她可以把誰當作……」
「媽媽?」
「不是,你別企圖讓我陷入那個死胡同,你總是這麼做。我只是說,若珍的生活裡有另一個女人應該會更好,而那女人沒有自己的小孩要顧,也不是個老太太。」
「可是我不能只因為妳和勞勃認為這樣可能對珍比較好,就隨便找人約會吧?」
「噢!你真的很會惹火人,」凱特嘆口氣,「我們只是要你走出現在的狀況,發展其他的可能性而已,我可沒把自己當媒人,我有幫你約過單身女性和你一起吃飯嗎?」
「沒有。」
「我有和誰串通設計你,沒讓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
「我有叫你忘了貝絲嗎?」
「拜託,」我說,「妳明知道我和貝絲已經快玩完了。」
「對、我知道,我的重點是,雖然我很想,但我從沒試著幫你安排生活。我至少認識半打人,我知道你應該會喜歡和她們在一起,但我從沒試著把她們丟給你。我只是在告訴你,是該讓自己嘗試各種可能性的時候了,就這樣。」
「但是又何必呢?」
「因為你是我朋友,我不希望你變成一個孤僻的園丁,女兒又只認識三個女人──祖母、老師和鄰居阿姨──而且還覺得媽媽變成了知更鳥。」
「很多小孩都會這樣想。」
「你說得對,」她說,「我都知道。或許是因為我比較擔心你。」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我關心你,你一直是我的……我們的好友。」
「我還以為妳要說妳想跟我做愛。」我大笑。
「或許我會,但這不是重點。」
我看著她,想要找出一抹笑容,以確定這是在說笑。
「但我覺得這是重點,如果妳不是在吊我胃口的話……這種事很重要,希望妳別介意我一語雙關。」
我試著讓事情輕輕鬆鬆的,但仍不確定我聽到的只是開開玩笑,或是她真的說了什麼,而我們倆的關係會就此改變。
「那是我自己該解決的事。」
「得了吧,凱特,」我說,「當了五年的鄰居,妳現在坐在這裡突然告訴我,這是妳對我的感覺,然後,下一秒妳又說這是妳自己要解決的事,但妳明明知道這可能也與我有關。」
「我得願意才會與你有關,」她說,「不過我不打算這麼做。如果貝絲還活著,我可能會考慮,但現在不可能。」
「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欺瞞著布萊恩、你欺瞞著貝絲,這就很公平,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不管怎樣,即便我現在大膽假設你也有興趣,你也不用回答,因為無論如何這都不會發生了……所以,我們繼續聊之前在講的事吧,或者就算了?」
她笑出聲來,然後多倒了點咖啡。
「好,」我說,「但妳這樣丟了顆炸彈過來,不可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吧?貝絲還在時妳怎麼不說?」
「欸、別將這些話放在心上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要你說什麼,是我不該說出來的……」
「但是我很慶幸妳說了。」
凱特笑了,害羞地笑。「謝謝,我想我該這麼回答。」
「沒必要謝我,我說真的。過去兩年來妳一直是我的支柱,但或許是我沒發現我對妳的感覺比那還多……」
我們坐著,陷入了沈默。鳥兒在吱喳唱歌,有隻黃蜂在吃剩的食物上低飛徘徊,夏日花園裡的玫瑰在微風中發出不急不徐、低沈的碰撞聲響,慢慢掩蓋了我們的沈默。我伸出手放在凱特手上,她緩慢地抬眼看我,露出微笑,然而我在她眼底看見的卻是令人驚訝的沮喪感。
「生命似乎就是我們背負著一連串的秘密,不是嗎?」她問。
「有時是。」
「我猜你沒什麼秘密。」
我聳聳肩。
「我把我們的關係搞砸了嗎?」
她的笑容突然遲疑起來。
我捏捏她的手。
「差得遠呢,」我說,「妳讓我覺得和妳很親近,我對別人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這話真甜。」
「我可以抱妳嗎?」我問。
她點點頭,然後我們在金雀花的陰影下擁抱,彷彿我們先前擁抱過上百次一樣。不過,這回有些不同,有一種異樣的親密感讓我們出現隔閡,或者,因為某種不確定性,讓我們更靠近了。我吻她的頭髮,然後她環緊雙臂抱緊我,不讓我離開,我知道她在哭。
「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終於,她後退一步,開口問。我可以看見她曬紅的臉上有淚痕。
「妳想做什麼?」
「我想要和你同處一個屋簷下一晚,只要這樣,我想這就夠了。現在你知道這件事了,也知道我靈魂裡的所有秘密。我等會進屋子去洗臉的時候,希望你可以煮些咖啡,之後我們再回到外面來,繼續剛才聊的事。」
「就這樣?」
「現在,就這樣。這是我現在能說的、能做的了。不要問我問題,也不要解釋,這些都別做,可以嗎?若之後我準備好再談這件事,我會談的。沒錯,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我說的已經超出我想要說的,甚至超出我該說的了……我求你先忘了這些,拜託。」
6.
勞勃去美國前一週住在這裡。我為他煮頓晚餐,同時邀了布蘭恩和凱特。整晚我們笑鬧不已,布萊恩一直提醒凱特,她已在勞勃床上訂了一個位置,好讓他帶她去亞利桑那。
「我才不要淌這種渾水,我直接邀請你們所有人,mi casa es su casa(我家就是你家)。」勞勃笑著說。
「哇噢,」布萊恩叫著,「跨足全球、會多國語言的單身漢想找豪放女進行有意義的談話──或做些別的。」
「很好笑,」凱特說,「勞勃,等時機成熟了,我會直接找你聊。」
「那、這下我們可被排除在外了,布萊恩。」我說。
他點點頭,緊接著馬上開始我和他常玩的遊戲。
「挑個年份。」他說。
「一九七八。」
「〈Oh Carol〉」
「這太簡單了,老煙槍樂團(Smokie)。」
「〈Dreadlock Holiday〉」
「噢、拜託,是10c.c樂團。」
「〈If I Can't Have You〉」
我想了一會。
「是一位天殺的超級巨星……啊……依凡!依凡.艾利曼(Yvonne Elliman)。」
「〈Stay〉」
「傑克森.布朗恩(Jackson Browne),男的。」
布萊恩頓了一下,絞盡腦汁出題。
「〈Don't Cry out Loud〉」
「這是一九七八年的當紅歌曲?你確定?」
「排行榜前二十名,接近前十。」
「一九七八年?」
「對。」
「對。」勞勃和凱特同時開口。
我在腦海裡搜尋過去的唱片目錄記憶,但就是沒找到這首歌。
「再想……再想……」布萊恩說。
我搖搖頭。
「是艾琪.布魯克斯(Elkie Brooks)。」
「可惡!」
「來吧,」勞勃舉起杯,「敬那些少數能原諒你的人,也敬那些極其少數根本不在意的人。」
「說得好,」凱特說,「你自己想的?」
「哪可能……是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的,來猜猜曲名和專輯年份吧!」
「拜託,」布萊恩大笑,「我們只熟單曲和排行榜上的那些,你年紀夠大才有錢買專輯。」
「一九八四年《Various Positions》專輯的〈Night Comes On〉。」勞勃小聲唸著。
「好棒的歌詞,」凱特說,「我會去買的。」
「買這張專輯?」
「還有這句歌詞,來、敬你,勞勃。旅途愉快,鴻圖大展。」
「邦妮.泰勒(Bonnie Tyler),」布萊恩打斷話,「〈Lost in France〉,幾年的?」
「最近過得好嗎?」勞勃問我。
我們坐著,餐桌上蠟燭一根一根熄滅,周遭因夜晚陷入黑暗。凱特和布萊恩在一小時前就回去了,珍舒服地緊裹著一條小毯子,在沙發上熟睡。
「還不錯,拼命工作,我正在替一家購物中心做一件大工程,規模比我以前的案子都大上許多。希望可以在聖誕節以前完工。」
「還順利嗎?」
「和以前一樣順利,不過你也明白,這事永遠說不準。有時候人們就喜歡你擔心得要命的作品,反而你有信心的東西,他們正眼也不瞧。這和其他行業沒兩樣,顧客永遠是對的,但顧客不見得永遠都好應付。」
「好吧,希望你復活節時能來找我,到那時候我已經安頓好了,天氣也會變暖,但又不至於讓珍熱得受不了。剛剛我跟她聊到學校的事,她似乎很喜歡上學。」
「她愛死學校了,但她畢竟習慣和我一對一說話,所以我想她可能會有點難對付。像校長就認為如果他們沒叫珍到導師室吃午餐,她應該會生氣。」
勞勃笑了起來。
「看來,只要珍還活得好好的,她老媽就不會徹底消失。」
「的確,多少是這樣。」
「你有在她身上看見貝絲的影子嗎?我現在照鏡子都會看到老爹。」
我想想他問的問題,我在我們的女兒身上,有看到貝絲的影子嗎?不算有,但可能是因為我從沒仔細察覺過,我從來不會在任何地方尋找貝絲的記憶。房裡有她的東西,她以前買的東西,房間也仍是當初她要我漆的顏色;還有一些裝飾品,每當我看著它們時,就會想起我們去過的地方和某些特定時日,但屋內完全沒有任何東西能立刻讓我想起貝絲,關於她的一點一滴絲毫沒有留在這房子裡。我僅僅保留了她幾件衣服、一件鮮艷的長大衣、幾件洋裝、結婚禮服和一件夾克,但只是因為我猜珍可能有一天會想要媽媽的遺物。
「沒,」我說,「我沒看見。」
「她的頭髮不一樣,我是指髮色,眼睛也不同。不過,就是有點什麼,譬如她微笑的時候。」
「那是因為你知道她是誰,」我說,「我真的覺得不像。如果你去看貝絲小時候的相片,就會知道根本不像。」
他點點頭。
「珍有問過她的事嗎?有提過她嗎?」
「有時候會。每晚睡前,她會看看貝絲的照片,然後親親她。她也會為她祈禱、向她說晚安,還有,夏天那一陣子,她覺得貝絲變成花園裡的知更鳥回來看她。她問我貝絲開心嗎?我說是,然後她打電話給貝絲的媽,告訴她貝絲在天堂過得很開心。不過,大部分的時候她不會提到她,對她來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這樣也好,」勞勃說,「她偶爾會提起媽媽,表示她仍是自己生命裡的一部份。」
「喔、當然。不過我不確定當另一個女人踏進她的地盤時,她會有什麼反應:我想她可能夠聰明,到時候會讓貝絲重新復活,讓貝絲變成她生活裡很重要的一部份,成為她捍衛這棟房子、她的地盤和她老爹的工具,她會很保護這些東西。就像老媽來的時候,她總是很歡迎老媽,但老媽離開她也很高興,她對凱特也是,雖然凱特比較像是她的大姐姐朋友。」
「凱特是個好女人。」
「是啊,她是。在很多方面,她都幫了很大的忙。」
「她開心嗎?」
「為什麼這麼問?」
「不曉得,只是……你知道的。」
我聳聳肩。
「如果她不開心,我確信她會接受你在旗桿鎮的房間。」
「那可不一定,我覺得她比較想離家近一點。」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覺得她喜歡你,很喜歡。」
我放聲大笑。
「你生活裡有別人嗎?」勞勃問。
「什麼叫做『別人』?」我說,「這等於在假設凱特是我生活的一部份,但她不是,至少不是你說的那樣子。你這念頭哪來的啊?難道你私下已經成了個大眾心理學家了?」
珍在沙發上翻過身,把小毯拉向自己。
「我帶她上樓進房,」我說,「你煮點咖啡吧。」
我抱著珍踏上漆黑的樓梯間,把她放在床上,我替她蓋上被子時,她轉了身,一隻眼睛微微睜開,笑了笑,很快又再睡著。我打開床頭燈,下樓梯時也把樓梯間的燈打開。
勞勃朝火裡添些木柴,然後在咖啡濾壺裡加了幾勺咖啡。
「所以,」我輕快地說,「你覺得我和凱特怎麼了?」
「你有在跟誰約會嗎?」他問。
「沒啊,」我說,「沒有。」
「你有看到她看你的眼神嗎?」
我皺起眉頭,搖搖頭。我覺得他在胡說八道,我也直接跟他說了。
「或許吧,但這幾次我來時,我注意到她的眼神總是跟著你,不論你去到哪裡。這很明顯啊,老弟,從人們看著彼此的眼神就可察覺蹊蹺了。」
「好吧,」我笑出聲,「如果你會注意到,那布萊恩肯定也注意到了,我的處境可不樂觀!」
「我不覺得布萊恩有注意到,他關心別的事,可能是工作或其他事情吧!」
「老天!這十二個月內你只來過這裡……怎麼……三次吧,你就把我們全都分析透了?」
「旁觀者清。」他大笑。
我們把沙發拉到壁爐邊,坐在那兒,喝著咖啡靜靜沈思。燃燒的木柴發出的光線搖曳地照亮屋內,火光先是急促拍動,隨後趨弱,之後又再燃起、竄升、搖曳,然後又再度減弱。
「感覺真好。」我說。
勞勃點頭同意,啜了一口咖啡。
「是啊。」
「你沒有柯恩的那張專輯?」他問。
我搖頭。
「我從美國寄一張給你,也寄一張給凱特。」
我轉過頭去,看見他露齒而笑。
「太愛挖新聞了吧。」我笑。
他聳起肩,誇張地出驚嚇狀。「這個嘛……我只是說出我看到的東西,或是我認為我看到的東西。」
「好吧,」我說,然後我將自己和凱特那天在花園裡的對話重述一次,「但她那次之後就沒再提起過,我也是。我覺得那當下只是……像喝得酩酊大醉,隔天就後悔了那樣。」
「但她沒喝得酩酊大醉啊!」
「是沒有,但她之後也沒再提,所以扯平了。」
「這個嘛,總之我會說,」勞勃小聲地說,他的臉在一片火光照耀下看來很認真,「我不是在開玩笑,我不覺得這事過去了,如果你曾有過什麼的話,或許你過去了,但她沒有,這些事還留在她心底。」
「那麼,」我說,「我向她保證過不會提,我也不想提。」
「很明顯的,我們都遺傳到老爸,」勞勃微笑,「這肯定不是老媽的遺傳。」
我們仍靜靜坐著,屋外的黑夜一片寂靜、徹底無風,後門鬆散的鎖頭沒被吹得吱嘎作響,栗子樹的落葉也沒發出沙沙的歎息,沒有什麼能破壞兩兄弟靜靜坐在一起,我們鮮少如此,所以珍惜彼此的陪伴,包括這些時刻裡的對話以及共享的靜默,我們早已從生命中學到這些時刻是多麼彌足珍貴,又多麼地稍縱即逝。我想,黎明到來,勞勃動身去探望母親時,我倆心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一切就要徹底不同了。我們的生活無可避免地會漸漸改變,生命向來都是如此,於是,我們因為彼此皆仍是尚未改變的模樣而珍視這一刻,或者更該說,我們細細沈浸在彼此當時的模樣中。
我們一起長大,從兩人都是小男孩開始,直到進入年少時期的許多變化,最後,因為相繼經歷過相同的哀慟,因而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只能和彼此分享感覺,難以向其他人傾訴。
「我喜歡我的生活,」我說,「我們處得很好,珍和我,周遭的一切都對我們有益。或許我會錯過某些經歷,那些刺激的、驚奇的,同時也有悲傷和失落,但就現在而言,我不覺得那些事情是最重要的,此刻我只需要一切穩定,需要確切知道身在何處、做了什麼以及自己的身分為何……你要說是規律也可以,總之我覺得很好,我真的喜歡我的生活。」
「那很好。」勞勃說。
「要是凱特明天來這裡,說希望我們能有些進展,無論是公開或偷偷摸摸的關係,我相信某部份的我會因此而開心興奮,但另一部份的我卻會覺得現在不是時候。倒不是因為什麼道德窘境,我很自在,我知道有些心理學家會說這是憂鬱的前兆,但你知道的,我可沒有情緒低落。實際上我很開心、很享受自己的生活,我早上醒來都因為珍而感到精力充沛,甚至對工作充滿了熱情。
「那很好。」勞勃又說了一次。
「你呢?」
「我在狂奔,還在奔跑。」
「你要逃離什麼?」
「不是逃離……是追趕。我仍在追尋艾咪,或追尋能讓自己相信她已離開的事物。我不是在找人替代她,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什麼地方或有什麼人能說服我,我能夠而且應該展開我自己的生活,而不可能只是因為我想要,我和艾咪的生活就能繼續下去。實際上我必須得去一個我和艾咪都沒住過、去過、待過,甚至路過的地方。每回我開車駛過艾咪在世時我一起造訪過的村莊,我就記起──或想像我自己記起──她說過什麼或我們在哪裡喝了咖啡……到現在我都還是這樣。這太令人瘋狂了……我們結婚兩年,總共才認識她四年,而她已經過世六年了,這之間失去了平衡,她無處不在,我也知道這樣很糟……」
「你無所不在,卻又從來不在,寶貝。」我唸著傑夫.貝克(Jeff Beck)那首〈Hi Ho Silver Lining)的首句歌詞。
勞勃點了點頭,我確定他沒在認真聽我說話。
7.
勞勃赴美後一個月,我收到他寄來的包裹,裡頭有兩張柯恩的《多樣位置》CD專輯和一張短箋——
如我所承諾,一張給你,一張給凱特。這兒一切都很好,希望你的工作一切順利。向凱特致上我的關愛。勞勃。
他其實早就打過三、四通電話來了,告訴我他非常喜歡新生活、工作相當有趣、同事很歡迎他、他在找房子、城邊的景色很壯觀,還有,那個地方附庸風雅但不矯揉做作,是一個我會喜歡的地方,此外,他想找一家素食餐廳,並且他覺得自己真的很想在那裡定居下來。
我要去接珍下課時,順道帶了CD去找凱特。
「天啊,他真好,」凱特說,「他在那邊一定有很多事要處理,還得費心找這個。我會寫幾句話給他,向他道謝,你再打電話跟我說他的地址好嗎?」
「當然好。」
「有時間喝杯咖啡嗎?」
「有啊。」
她把電水壺加滿水,插上插頭。
「你聽了嗎?」
我搖頭。
「噢。」
「包裹今天早上才到,我晚點在工作的時候會聽。」
「工作進度如何?」
「還好,只是暫時還好。有些東西卡住了,或許CD可以給我答案。」
「你說什麼?」
「呃,這就像偷聽別人的對話,有些環節恰好吻合,就會讓我有些想法,然後發現腦子裡有些東西可以使用。我覺得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用處,即便只是一首歌,你聽到一些旋律,因而獲得一些感受,然後你有了新的想法,有時候甚至還能讓自己從死胡同脫困。」
「所以,你都是這麼做事的。」
「倒也不盡然,這種機會並不頻繁。妳知道的,這就像一場對話,關鍵在於我們如何去選擇詞彙與想法。」
我們坐在餐桌旁,外頭的天氣冷冽無風,凱特家的花園裡的色彩都已褪去,白樺樹的樹皮呈現煙灰色,在陰鬱的午後結霜,山楂的頂端纏繞著冬季荊棘,刺向天空。
「布萊恩好嗎?我大概有三週沒看到他了。」
「他很好,全力工作,不過他很好。」
「妳呢?」
凱特先是聳起肩,之後垂下,我看見她的眼裡充滿淚水。
「我很好,別介意這個,我經常會這樣……」
她大笑,鼻子裡吹出了個鼻涕泡,她很快用手背抹掉。
「可惡,」她說,「這下可好看了,可惡!抱歉……當然,你不會了解這是什麼感覺,但你清楚我所指為何。不過,我很好,有兩個可愛的小孩,一個努力工作的老公,一棟好房子,不時有好友會從美國寄CD來,我愛的男人也住在不遠之處,我還能奢求更多嗎?」
「但我不想讓妳失望。」
「怎麼可能?」
「我就讓貝絲極度失望……」
「我不是貝絲。」
「我知道。但,如果,雖然我不很確定……但如果布萊恩讓妳失望,沒人能保證我不會令妳失望。如果我們一起睡了,之後呢?多久之後我們之中會有人想要更多?如果其中一方決定要一起住了,又會是怎麼樣?妳會搬來我這裡嗎?孩子會一起來嗎?對布萊恩公平嗎?」
「你說了很多『假設』和『如果』。」凱特說。
「我只是替我心中的魔鬼發言。」
「我只要能抱著你就夠了。」她小聲地說。
「但妳願意嗎?」
「以現在來說,我願意,我會。」
我站起身,繞過桌子到凱特身邊,用我的手臂環繞她,讓她貼近我。
「你每一回抱我,我好像都該死地哭了。」她的聲音因緊貼我的夾克而變得模糊、低沈。
「不要緊的。」我說。
「不過,我現在不適合談這些,因為賀爾蒙的影響太大了。談這種事情需要更多理智。」
她推開我。
「坐下吧,」她說,一邊抹掉臉上的淚痕,「喝你的咖啡吧。」
我照她的話做。
「那天在你家草地上,我是怎麼說的?我們之間不會發生任何事的……」
「後來也沒發生什麼事啊。」
「沒錯,但那天我很確定,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可是現在我沒那麼篤定了。」
「那,多謝妳的警告啊!」我大笑。
「我能問一件事嗎?」
「當然。」
「等你完成設計後,那大概是什麼時候?」
「聖誕節要交件。」
「好,那是一月份。你和我一月份的時候可以坐下來聊聊這件事嗎?這期間我們有八、九個星期的時間,我知道要去談我的情慾幻想捏造出來的事情,聽來實在很蠢,但你若是願意想想這些事,我會很感激的。我知道那天之後,我根本沒把我的感覺弄清楚。嗯,我是說我自己很清楚,但可能沒讓你搞清楚。所以,你若能答應我想想這些事──想想我們,你和我──然後在聖誕節後向我攤牌,誠實地告訴我你的想法,就算你說『凱特,我覺得妳的胸部很棒,但我並不愛妳。』也沒關係。」
我放聲大笑。
「我從沒說過妳的胸部很棒。」
「你沒說,但你心裡這麼想。」
「的確。」
「所以,這樣可以嗎?」
「可以。」
「到時不准胡說八道、不許偽裝、也不許扮好人,只講真話?」
「好,但妳也必須這麼做。」
「一言為定。不過我最好去洗把臉,我可不能這樣出現在學校門口。」
「我可以幫妳接女兒回來。」
「謝了,不過她們會希望我去。」
「那我們可以一起過去,妳去梳洗一下,我把杯子清洗乾淨,然後一起出門。」
「如果我們一起出現,肯定會引來閒言閒語。」
「天啊,這樣正好,」我說,「他們該有些新八卦了。」
隔天早上,我送珍上學,剛回到家電話就響了,是凱特打的。
「三件事,」她說,「第一,我知道你現在還沒開始工作,所以我沒打擾到你。」
「沒錯。」
「第二,你有勞勃的住址嗎?我昨晚寫了信,想在今天寄出去。」
「妳等一下,」我說,「有、在這兒。」
我打開地址簿,唸給她聽。
「謝了,第三件事,你聽了勞勃寄的CD沒?」
「還沒,」我說,「昨晚珍和我討論起生命的意義,嗯、其實是像雪為什麼是白的、兔子的尾巴為什麼那麼短、花為什麼有不同顏色,還有動物為什麼發出不同叫聲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討論完之後我倒頭就睡,完全沒力氣做其他事。」
「那、記得去聽,超棒的。這傢伙是天才,我完全愛上他了,我愛他的聲音、愛他描述愛、描述人們、描述心碎的方式。」
「比起我這個好建築師,他當作家的功力更勝一籌?」
「對,而且他更帥,還有聲音很迷人。」
「所以我已經是過去式了?」
「別說了,去工作吧,還有,記得聽那張CD,ok?」
「好。」
「別只是嘴上說說,要真的做。」
「是的,老闆。」
8.
老媽決定來過聖誕。不過,我其實比較希望我和珍就像前兩年那樣,兩人獨自過節,但是,勞勃去了美國,她若不來,就只能一個人過節或和朋友過,而我覺得這種事不能推給其他人。於是我警告珍,說奶奶要來幾天,我倆都得拿出最好的一面來。
「我喜歡奶奶來。」
「我知道,不過有時候妳會受不了她待在這裡。我偶爾也有同樣感覺,不過要是她不來,就得一個人過聖誕節了,妳不希望這樣,對不對?」
她搖頭,表情非常認真。
「我覺得聖誕老人好可憐。」她說。
「為什麼?」
「他帶禮物到世界各地,但回家後他卻得一個人過聖誕。」
「他有聖誕老太太啊!」
珍搖搖頭。
「沒有嗎?」
「沒有,她死了,就像貝絲一樣。」
「是嗎?妳怎麼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誰告訴妳?」
「聖誕老人的知更鳥。」
「是嗎?什麼時候?」
「某一次。」
「好。要是這樣的話,我想他會和小精靈一起過,就像奶奶來和我們一起過一樣。」
「可是我們不是小精靈。」
「沒錯,但我們以後會變成小精靈。」
我媽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午後不久出現了,我們三人依著聖誕樹的燈光,六點鐘的時候,一起用了晚餐。
「光線這麼昏暗,挺難看清楚我在吃什麼。」我媽說。
我站起身,把頭上天花板的燈打開。
「我以為勞勃會回來幾天。」
「我想那兒的聖誕節和這裡不太一樣,」我說,「比較像只是放假一天。」
她完全不為所動。
「這可是基督徒的大盛典。」
「對,但不是所有美國人都是基督徒。」
「沒錯,但勞勃是呀,他們真的應該要尊重各種不同文化。」
「我相信他們會尊重,只是我猜他們那兒對工作的態度不同,民族性格也完全不同。」
「總之,我希望他在這。」
我點點頭,繼續吃東西。
「你有貝絲父母的消息嗎?」
「有,他們星期二打電話來,我們聖誕節早上會打電話過去。珍每個星期六都打電話給他們。」
「對,」珍點頭,「我都午飯的時候打,他們都一點鐘吃飯,我就一點十分打過去。」
「這樣對他們很好。」她的聲音有點僵硬。
「但是我們不挑固定的時間打電話給妳,」我說,「我們不想把妳綁住,貝絲的父母是很規律的那種人。」
「嗯。」她答,但沒聽進去。
我們沈默地吃著,後來珍小心地放下刀叉,眼神轉向我媽。
「奶奶,妳知道聖誕老人的小精靈嗎?」
「知道。」我媽微笑地說。
「他們幫聖誕老人包禮物。」
「是啊,親愛的。」
「妳覺得他們是瘋狂的小混蛋嗎?」
我媽突然噎到,伸手拿餐巾,我是忍不住噴出食物,趕緊拿水來喝。
「麥克威佛在學校說的,他說所有小精靈都是瘋狂的小混蛋。」
我盡量克制自己不笑出來。
「真的?那費芮老師怎麼說?」
「她說這些話太粗魯了,但我覺得她只是忍住不笑,她的嘴巴都彎起來了,就像你現在這樣。這很粗魯嗎?」
「非常粗魯。」我邊點頭邊說。
「我衷心希望除非有必要,珍最好別再接近麥克威佛。」
「不可能啦,他們同班。」
「我有參加他的生日會。」珍真會幫忙。
「對。嗯,妳知道,小孩就是會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說。
「你就沒說過,勞勃也沒有。我確定貝絲──願她安息──聽了也絕對不會高興。」
「對,」我嘆口氣,「我也確定她不會。」
「奶奶,妳看過小精靈嗎?」珍問。
我媽搖搖頭。
「妳還是小女孩時,有小精靈嗎?有聖誕老人嗎?他活著嗎?」
「當然有聖誕老人,珍,我沒那麼老。」
「老多少?」
「是『有多老』?」我媽糾正她。
「有多老多少?」珍皺眉頭說。
我媽說二十七號要回家,後來變成三十號,然後她又決定不要在除夕夜落單。最後,我在元旦時跟她說,我得開始專心工作了,我的交件期要到了,而且進度實在落後太多……
「我打算二月去找勞勃。」她說,當時我在幫她整理行李。
「很好啊,他知道嗎?」
「他還不曉得,我想可以給他來個驚喜,我在聖誕節那週訂了機票,一月三十號去,二月二十號回來。」
「去三個禮拜?」
「對。」
「他得工作。」
「我相信他絕對可以休個假。」
「他才剛到職四個月而已。」
「但是他職位夠高啊!公司需要他,所以我相信他們會讓他休個假。」
「那妳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
「下週吧,我會打個電話給他,這一定是很棒的驚喜。」
我當晚撥電話給勞勃,先警告他。
「三個禮拜?」他問,然後重複一次問題,「三個禮拜?」
「恐怕是。」
「老天啊,我該跟她做什麼?」
「幫她準備好午餐、一瓶水和地圖,然後把她丟到沙漠裡,這大概可以打發一個禮拜。」
「我不可能請假超過四、五天啊?」
「我想她一定希望你陪她去紐約、舊金山和芝加哥,你知道的,就是帶她逛逛景點囉!喔對,還有華盛頓──特區和華盛頓州都要。」
「少來!」他大笑。
「不過,你倒是可以有個平靜的聖誕節了。」
我告訴他珍和小精靈的事。
「我有個女同事,她有兩個小孩,那三週我可能會讓她們來一起生活。」
「所以,那方面發展得如何?」
勞勃沒作聲。
「啊哈。」我說。
「我什麼都沒說啊。」
「你的沈默說明了一切,她是誰?」
「沒有誰啊。」
「別騙了,她的名字?」
「珍妮佛,珍妮。」
「所以……是因為一起工作而點燃火花的?」
「才剛開始而已啦,」勞勃說,「真的剛開始。我約她吃過一次晚餐。」
「她有老公嗎?」
「有,離婚了。」
「她幾歲?長什麼樣子?她做什麼的?住哪裡?快說,勞勃,我要知道這些,這也是我的事。」
他嘆口氣。
「這通電話費會很貴喔。」
「我聖誕節前才收到一大張退稅支票。」
「是嗎?」
「對啊,整整六十四鎊……」
「哇噢,你該提前退休了!」他諷刺地笑。
「別管這個,少轉移話題,告訴我珍妮的事。」
「她跟我一起工作,對設備帳目很在行,三十歲,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分別是六歲和五歲。她離婚三年了,老公住在洛杉磯。她人很好──不強勢,我喜歡她。」
「多喜歡?」
「我們才剛開始而已。」
「有多喜歡?」
「很喜歡。」
「很好,那可別讓老媽壞了你們的關係。」
「我不會的。」
「很好。」
隔天下午我帶珍和凱特的女兒去看電影,一個叫伊麗莎白,七歲,一個叫蘇珊,與珍同年。去程途中,大家滿口都在講這部電影,看完電影後我們去吃東西。
開著溫暖的車回家時,珍和蘇珊都睡著了。
「妳的聖誕節怎麼樣?很不錯吧?」我問伊莉莎白。
「有點難過。」
「喔?怎麼會難過?」
「我覺得爸爸和媽媽很難過。」
「真的嗎?妳怎麼會這麼覺得?」
「我媽很常哭,我聽見的,也看見了。」
「人在很多時候都會哭啊。」我說。
「聖誕節的時候他們吵架。我爸說我媽一直都不開心,他說他試著要開心,但她永遠不可能開心。你開心嗎?」
「不會時時刻刻都開心的。」我說。
「如果我爸和我媽開心,我就會開心。」
「有時候大人會吵架,但不是那麼糟糕,妳記得珍的媽媽嗎?貝絲?」
「記得。」
「我和她也吵得很兇。」
「這是說我媽也會被車撞死嗎?」
「不,」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大人吵架的時候,小孩都會覺得很嚴重。」
「貝絲常哭嗎?」
「有時候她會哭,有時候是我哭。」
「我媽哭得很兇。」
9.
接下來的週一清晨,我們把小孩送到學校後,凱特到家裡來。我們在聖誕節時見過面,不過有其他人在場,到現在才頭一次有機會說話。
「所以,」我們圍著餐桌坐時,她說,「你打算瘋狂地上我嗎?」
我笑了。
「這問題很重要,」她飛快地說,「聖誕、新年假期我想了很多,我就是要這個。我想了各種可能的說法,用漂亮的說辭包裝它,但那只是在逃避罷了。」
「這解決不了問題。」
「我不是在找解決方法,我要的是性愛。你知道這有多難說出口嗎?坐在這裡,和你隔著一張桌子,看著我愛的人,即使明白他不可能愛我,也必須告訴他我可以接受遠遠不及愛的關係,你知道那有多困難嗎?」
「但我愛妳……」
「……那是手足般的愛,」她打斷我,「你是我的朋友,你人很好、個性冷靜、很照顧我又關心我,而且,在我需要一個肩膀哭泣的時候,你就會在那兒,我很感激,但我要找的不是一個肩膀,我已經嫁給一個能依靠的肩膀了。當你需要人的時候,我都在,甚至布萊恩也在。所以你可能會對我們任何一個都有這種感覺,或者對其他人也是如此。」
「這可完全不對。」我笑出聲。
「別打斷我,」凱特飛快地說,「如果你打斷我,我會失去勇氣,再也說不出我該說的話。只是當你的朋友、只當個可以打電話幫忙接珍下課的人,對我來說不夠。你能幫我接接小孩、帶她們去看電影,或在我去看醫生時能照顧她們,那只是當鄰居而已,我也無法滿足。我愛你,你愛不愛我不是重點,我想要跟你上床,我想要忘記生活中一切不順利的事,然後真正擁有一件順利的好事。我不是要你跟我住或跟我私奔、給我承諾什麼的。我準備好讓你決定時間、地點和發生頻率,我準備好在你想要的時候,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她露出堅毅的眼神,沒有淚水、充滿確定性而不帶一絲屈辱,只是堅決地變成她該變成的樣子,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我很佩服。
「如何?」凱特問,一副理所當然的音調。
我把手攤在桌上。
「別對我沈默,」她小聲說,「拜託。」
「不會的。」我說,但又沈默了。
凱特微微淺笑,她的嘴角揚起,噘緊雙唇。突然間,那份堅定又從她眼裡消失了,她又徹底變得猶疑不定,等著消息、等著她最盼望的結果或是她最懼怕的結局,等著我發落大禮或是輕蔑。
我告訴她我和伊莉莎白看完電影後的對話。
「你相信嗎?你說的任何話,都可能讓我停止哭泣或哭得更兇嗎?」
「不信,」我說,「但我不希望妳繼續難過。我了解難過的力量之大,我也了解不開心會怎麼潰爛成悲傷。」
「你真的了解?你是說你真的了解?真的?」
這不是隨便問問,也不是企圖考我,她很認真在問。
「或許不是,但我多少了解。」
「這就像是說你割傷手指讓你多少了解失去手臂的痛楚。」
我點點頭,她說得對,我不是真的了解她的感受。我可以拼湊出個想像,或是在旁看她極度痛苦,但我沒體驗過她正經歷的事。
「若我跟妳上床,」我說,「我會有罪惡感。不是對不起自己或布萊恩,而是因為我做的事情對不起妳,不是性,是欺騙。」
「但如果我想被騙呢?如果我能接受欺騙?」
「一個人能承受這種事多久?」
「這就是找出答案的方法。」
「凱特,我要告訴妳三件事。我愛妳,程度甚至比我生命裡愛過的女人都多,我不是指朋友的愛。然後,我迷戀妳。還有,我很想和妳做愛,經常這樣想著……」
「不過……」
「……不過這麼做我們終究會分開,因為我們其中一方會開始忌妒。妳會忌妒我是自由身,或我忌妒妳老公,然後一切就會嘎然而止。我知道一旦說出這些話,我們的友誼可能就被宣判了死亡。」
她搖頭。
「可是我寧可我們現在帶著破碎的東西離開,好過明知一年或十八個月後會什麼都不剩,卻還不給彼此機會。」
「你很重道德。」
「不,我沒有。如果我重道德,我會有更好的理由不和妳上床。我是個膽小鬼,我不能想像生命裡沒有妳,這是自我保護。」
「但你今天會跟我做愛,於是我們會知道彼此究竟錯過了什麼?」
「是。」
「現在?」
「對。」
「事後不會有任何罪惡感或指責,這個事件不會為我倆友誼劃上句點?」
「不會。」
「你知道你現在跟剛剛說的完全矛盾?」
「是。」
她聳聳肩笑了。
「你是個堅強的男人。」
「我知道,妳是個很美的女人。」
她嘆了氣,又再聳聳肩。我們坐著不發一語,餐桌和桌上的咖啡漬隔開彼此。冬天的陽光像雪一般聚在花園一角,餐廳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向早晨十點。
「還有,我不會下個星期又來,說『有一就有二』,我不會這樣的。」
「當然啦,結果可能會讓妳很失望,妳很可能再也不想過來了。」
她大笑,笑聲短促又緊張,我們很快恢復了沈默。我聽見信箱發出噹啷的聲響,有信封落在大廳地板上。
「又是帳單。」我說。
她點點頭,站起身,牽起我的手引我上樓,到了樓上她就停下來,等我帶路。我領著她進臥房,我們輕輕坐在床沿,之後凱特轉向我,摸我的臉,我們親吻,感覺還不太能適應。隨後她站起身,迅速脫下了衣物,她的套頭毛衣和上衫像落葉般褪到腳邊,她踢掉球鞋、扭動身軀脫下牛仔褲和底褲,裸身站在我面前。
「現在改變主意還不會太晚。」她的聲音嚴肅得嚇人。
我親吻她的乳房,品嚐她肌膚的香氣。
「來吧。」我說。
我拉開棉被,掙脫掉身上的衣服,悄悄靠近她身邊,她漸漸習慣冷涼的被窩,漿燙的床單摩擦著我們起雞皮疙瘩的肌膚。
我想說些煽情的話,但還沒能說什麼,凱特的嘴就包覆了我的,舌頭滑入我的嘴唇,雙腿盤繞著我,什麼都無需多說了。她濕潤的陰部、不斷需索的唇舌比任何言語都更加有力。她的身體貼合著我的身體,讓我能進入她的身體,慢慢地前後擺動,隨著我的呼吸起伏。她的身體漲紅,我將她的頭髮撩向一邊時,她的頸後有一顆顆的汗珠,她睜著雙眼,但視線迷濛。之後我感覺到她的身體緊繃了起來,呼吸急促劇烈,身體不再貼著我,而是僵硬地靠著我,抵抗著我兀自運動。她脫離我,受自己的慾望驅使,想要達到高潮,這個慾望正掌控她,讓她的呼吸變成喘息,先是話語,再是聲音,接著又是話語……
她達到了高潮,我感覺得到,而她的慾望也同時在無止盡地延伸。
「幹我,」她說,「幹我,我想要感覺你在我的體內。我想要感到你在我的陰道裡射精,不准停下,不要,不要現在停……」
她緊緊包住我,當她跨坐在我的身上,傾盡所有因憂慮自己的人生所帶來的絕望時,我靜靜躺著不動,任她咬著我的側臂,身體一如螺旋似地緊緊箍住我,直到不能再緊,然後她再度達到高潮,之後,又再一次。
「現在,」她說,「現在!」
我在她體內射了精,所有的精力傾洩而盡,一切在那瞬間都消散了──肉慾、情慾、關懷、疑惑──我們攤垮在彼此身上,找到一種倏然、無預警的舒適感,這更進一步的親暱讓兩人陷入足以安睡的自在當中。
p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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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貝絲與我
beth and me
生命似乎就是我們背負著一連串的秘密,不是嗎?
Life seems to be a series of secrets we carry around with us, doesn't it?
1.
十七年前,某個十月底的午後,門鈴響了,我去應門,看見了兩個穿制服的警員。我認得其中之一,中年那位,他常在鎮上巡邏,似乎也認得我。不過,有可能是因為他做這行夠久了,所以不時散發一股親切感,至於另一位年約二十五歲的年輕警員,就無法讓人感到自在。
「不是我幹的。」我說完便逕自笑了起來,但他倆都安靜無語,我的直覺馬上...
推薦序
約翰‧麥克坎納John MacKenna, 當代愛爾蘭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聯合報副刊主任 宇文正、作家 王盛弘、詩人 鯨向海 共同推薦
「他的故事瀰漫強烈情慾色彩,令書中主角的回憶更銳利鮮明,也令故事發生之地——愛爾蘭的崎嶇景色,趨於柔和。」
——英國《週日時報》The Sunday Times
「作者筆下的情緒精確,鮮少模糊猶豫。」
——《愛爾蘭時報》The Irish Times
「這是一個強而有力又令人震驚的故事,讓我們反思是否真正瞭解與自己親近的人。」
——《圖書館學刊》Library Journal
「麥克坎納是我們最純熟的作家之一。」
——愛爾蘭《RTÉ指南》雜誌RTÉ Guide
約翰‧麥克坎納John MacKenna, 當代愛爾蘭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聯合報副刊主任 宇文正、作家 王盛弘、詩人 鯨向海 共同推薦
「他的故事瀰漫強烈情慾色彩,令書中主角的回憶更銳利鮮明,也令故事發生之地——愛爾蘭的崎嶇景色,趨於柔和。」
——英國《週日時報》The Sunday Times
「作者筆下的情緒精確,鮮少模糊猶豫。」
——《愛爾蘭時報》The Irish Times
「這是一個強而有力又令人震驚的故事,讓我們反思是否真正瞭解與自己親近的人。」
——《圖書館學刊》Library Journal
「麥克坎納是我們最純熟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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