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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風刺痛雙頰。
見到久違三個星期的學校，瞬情不自禁地笑了。
但並不是因為懷念這裡。而是過去那些不怎麼愉快的回憶，倏地湧上心頭的緣故。
他站在校門前，抬頭仰望灰濛濛的天空。
正六角形的冰冷結晶，無情地濕濡了他的面頰。
瞬抹了抹眼角，重新環顧四周。
除了校園被昨晚的降雪染得一片皓白外，一切都沒有改變。
彷彿停滯在他開始曠課前的那段時間。
一張張熟悉的臉孔穿過瞬的身邊，走進校園。沒有半個人對久未到校的他打招呼。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有種強烈的不協調感。
就好像，自己變成了一顆掉在路邊的小石子。
然而，雖然感到難以理解，瞬還是對眼前的狀況鬆了口氣。
他為一直擔心會被眾人投以奇異目光的自己感到好笑。看樣子，一切全是杞人憂天。
瞬按著胸口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穿越校門。
每當踏過積雪的地面，腳下便傳來有如小動物鳴叫的可愛聲響。聽著那個聲音，心情漸漸放鬆了下來。
雖然他一直告訴自己不需要擔心，但在踏入教室的那瞬間，還是忍不住有些緊張。
他站在門口，快速環顧了教室一圈，卻沒有發現浩的身影。浩被警察發現的時候已經相當疲憊，而且還有脫水的症狀，現在大概仍在家休養吧。
放學後去探望一下好了。
他暗暗決定。
這時幾名學生從瞬的身旁跑過。他的肩膀被撞了一下，踉蹌了幾步。
一直傻傻地站在這種地方，反而更加引人注意。於是瞬輕輕吐了口氣，鼓起勇氣走進教室。
……自己害怕的事情全未發生。
聚在講台旁談笑的女學生。把掃具當武器比武的小團體。還有大概是昨晚看漫畫看太晚，一大早就趴在書桌上補眠的人們。再和平也不過的日常光景。
瞬低著頭，快步走向自己位在窗邊最後一排的座位。不知是不是有人在他請假的這段期間替他打掃，桌子上一點灰塵也沒有。
然後他在椅子上坐下，正準備從書包拿出課本時，
「早安。好久不見啊。」
一位同班同學突然跑來跟他打招呼。
瞬稍微鬆了口氣。雖然他不喜歡被人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但要是再被周圍的人視若無睹下去，他大概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變成幽靈了。
不知是對方敏銳地看穿了瞬的心思，又或是瞬的表情太過明顯，
「我叫和也。」
對方主動報上名號。
「才剛搬來不久就發生這種事，真是辛苦你了。我記得是肺炎對吧？我小時候也得過一次，所以非常了解那種痛苦。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嗎？我看你的臉色還是有點差。還沒痊癒的話，不要勉強自己比較好喔？」
「啊……不，沒事的。我已經完全康復了。謝謝你的關心。」
儘管有些困惑，但瞬還是虛應了一下。
大概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風波，母親或班導隨便替他編了個故事吧。剛好也替瞬省下了不少麻煩。
真正的原因其實是被卓郎霸凌……就算誠實地這麼回答，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卓郎長久以來一直戴著優等生的面具，而知道他真面目的人，現在這所學校內恐怕一個人都沒有。
班上沒有半個人來詢問瞬為何曠課的原因，他總算知道了。
儘管如此，自從來到教室後就一直盤旋在心頭的那股不協調感，卻依舊揮之不去。
為什麼，居然完全沒有人在討論兩天前的那個事件？
在監牢之館發現的兩具屍體，電視和報紙皆已大肆報導過。而且，被害者之一還是〈SMILE〉的社長――卓郎的父親。同時，卓郎、美香、健等三人也失蹤了。警察至今仍在持續搜索，但仍未聽說有任何發現。
電視新聞的評論家在節目上頭頭是道地分析，認為是未經允許擅自寄居在監牢之館內的某個人，在被造訪洋館的卓郎父親發現後，與其發生口角，最後衝動之下殺了他。根據他的說法，失蹤的卓郎等人則是被兇手抓去當成了人質。
但他的推測根本連真相的邊都搆不著。殺死卓郎父親的不是人類。而是擁有藍色皮膚的巨大怪物。
卓郎、美香、健等三人，全都被在蟄伏在洋館內的怪物吃掉了。
遇害的不只他們。距今一個禮拜前，因為好奇而闖入監牢之館，同班的真一和廣太，也都成了怪物的食物。
短短十天內，班上已有五人失蹤。然而，卻沒有任何人在討論這件事，這實在太不自然了。
更何況，他們全都是在前往監牢之館後失去音訊。
以前，大家不是很流行在下課討論監牢之館的鬼故事嗎。應該所有人都聯想到了才對。他們是被怪物殺死的。可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談論這件事？
「……那個。」
因為實在無法不去思考同學們為何會對事件毫無關心，瞬決定開口試探一下。
「關於在監牢之館發生的那件事……」
一瞬間，和也變了表情。
「我勸你最好不要提起那件事。」
和也在瞬的耳邊低聲說了這句話後，便匆匆回去了自己的座位。
「……哎？」
瞬只能呆然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方才明明還那麼親切地主動來搭話，但一聽到那問題，他的態度忽地一百八十度轉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瞬完全摸不著頭緒。
這時，他突然感到有道強烈的目光從斜前方射來。轉頭一看，只見不久前仍聊得有說有笑的那群女學生，此刻正一齊盯著這裡。她們的臉上全都帶著畏懼的神情。一跟瞬四目相交，她們便急忙撇開視線，開始談論別的話題。空洞的談笑聲從她們的嘴裡飄了過來。
「到底……怎麼搞的啊。」
瞬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掃視教室。
儘管看上去只是每間教室都看得到的上課前的風景，但果然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雖然瞬也說不太上來，但總覺得教室內瀰漫著某種緊張感。
乍看之下，所有人似乎都對監牢之館發生的事件毫不關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恐怕，大家只是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而已。
上課的鐘聲響起，學生們慢條斯理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有幾張椅子是空著的。瞬用目光一個一個地清點它們。
卓郎……美香……健……，大家全都被監牢之館的怪物攻擊，死於非命了。之所以找不到屍體，大概是因為連骨頭都被啃得一乾二淨了吧。
然後瞬的視線停在窗邊的一隅。
……班長。
就像心臟被人用力掐住似的，胸口倏地痛了起來。
腦海浮現前天早上，在警局做完筆錄、好不容易被釋放後，兩人隻身前往學校後山時的情景。
――怎麼啦，瞬？
她回眸望來的瞳孔，就跟那青色的怪物一樣，圓滾滾地放大著。
那怪物能夠分析攝取進去的人的DNA，變成跟那個人一模一樣的姿態。而且不只是外貌，連記憶也能完全複製，簡直惡劣到極點。
怎麼會……居然連班長也早就被殺掉了。
或許是發現瞬已經察覺了她的真身，杏奈就這麼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不過最近並沒有聽說她失蹤的傳聞，因此她恐怕仍以人類的外貌生活在人群中吧。
瞬之所以事隔三週後又回到學校，其中一個理由也是為了這個。
化身成杏奈的那個怪物的目的，他完全想不明白。在那之後，既沒有聽說附近有怪物出沒，也沒有誰突然失蹤的消息，代表目前她還未做出任何醒目的行動。
從網路接收各種情報後，怪物的智慧急速增長。她應該也明白，如果順從欲望隨便襲擊人類，馬上就會遭到反擊。
如果繼續維持杏奈的模樣、安分守己的話倒還好，可是誰也無法保證她何時會露出獠牙。
他想起三天前在醫院遭到攻擊的老奶奶。如果那是杏奈下的手，那麼再次發生相同慘劇的可能性絕對不低。
最可能被盯上恐怕就是班上的同學。只要用杏奈的模樣出現在教室，任誰也不會有所防備。在不引起周遭懷疑的情況下巧妙地獵取食物，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決不會讓那怪物稱心如意。
瞬在內心發誓。
如果怪物化成班長的模樣到學校來，就必須由我來保護大家。
那傢伙是怪物――就算說出實話，大人們自不用說，恐怕連班上同學也不見得會相信。所以，為了不論怪物何時出現都能迅速應對，瞬才下定決心回到這裡。
班長……。
瞬抱著沉重的思緒，凝視著班長的座位。
沒有看見班長的身影，老實說讓他鬆了一口氣。
萬一班長坐在那個位子上，試圖趁下課時間把鄰座的女學生帶到別的地方去，他就不得不親手制裁她了。
瞬咬著下唇。
他人的死亡令人痛苦而哀傷。
以前，瞬也曾因病而失去最喜歡的祖父母。
悲傷只在失去的當下是最濃厚的，接著便會漸漸被時間沖淡。長久以來，瞬一直如此相信。
可是，唯有這次不一樣。
只要那個怪物仍存在世上，杏奈就永遠無法安息。每當看見變身她的那個怪物，悲傷就會從瞬的心中湧出。
必須殺了怪物。
牙齒咬得太過用力，瞬的嘴角滴下鮮紅的血珠。
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剷除那隻可怕的怪物。
然而，在旁人看來，這麼做就跟自己親手殺死杏奈沒有兩樣。
那種事……我真的辦得到嗎？
2
一如往常，閑靜的時光緩慢地流逝。
無趣的古文課令他不禁打了個呵欠。瞬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訝異。
自從來這所學校後，他便一直處於神經緊繃的狀態，根本沒有打呵欠的餘力。尤其被卓郎盯上後更是如此。
這堂課結束後，會不會又被叫去校舍後面？是不是又要遭到無理的毆打？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直到現在，瞬跟班上的心結仍未完全解開。時隔多日回到學校，也讓他有些緊張。
不過，想起被困在監牢之館的那段時間，這種程度的緊張感根本微不足道。
一隻雨燕飛過窗外。校園內，低年級生們正穿著運動服在打雪仗。
好祥和。
但是太過祥和，反而令人恐懼。
像這樣悠哉地等待真的可以嗎？
方才正打著雪仗的學生們，不知何時聚集到了校園的一角，圍著積雪的飼育小屋看。
沒記錯的話，那裡確實養著兩隻兔子。
瞬曾看過一次小屋裡面。那兩隻兔子的毛皮都有些骯髒，不怎麼好看，即使奉承也談不上可愛。實際上，牠們原本就沒什麼人氣，學生們群聚在小屋周圍的景象，他以前從來沒見過。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不知怎地，胸口躁動不已。
這時，教室的大門倏地打開。是校長。
因為太過突然，瞬的心跳差點停止。其他人的臉上也都掛著不安的神情。
「該不會……找到遺體了吧？」
「別再提那件事了。小心連你都被詛咒喔。」
鄰近的座位傳來這陣對話。
……被詛咒？
這是什麼意思？
校長瞥了班上的學生一眼後，叫了杏奈的名字，要她立刻到校長室去。
「那個……杏奈今天感冒請假。」
坐在第一排的女學生告訴校長。
「是嗎。那就算了。抱歉打擾各位上課。」
儘管校長的說話方式仍跟平時一樣謙彬有禮，但卻很容易聽出語氣中的震顫。
「班長出了什麼事嗎？」
另一個學生問道。
「不……沒什麼。」
校長簡短地回應後，匆匆離開了教室。
教室一瞬間騷動起來。但國文老師吼了一句「安靜」後，又馬上恢復了秩序。
「難道說，就連班長也？」
「噓！就告訴你別說了。真的想被詛咒嗎？」
耳邊傳來這樣的低語。
為什麼校長要找杏奈？
難不成，怪物又做了什麼事嗎？
胸口的躁動愈來愈強。
為了平撫情緒，瞬再次望向窗外。
跟剛剛一樣，低年級生們仍圍在小屋周遭。當中有個人正高聲不知叫喚著什麼。
因為窗戶是關著的，所以聽不見他在呼喊什麼。瞬凝視著窗外，仔細觀察那個男生的口形。
ㄉㄠ……ㄔㄨ……ㄕ……ㄒㄧㄝ……
到處是血？
ㄉㄨㄢ……ㄉㄧㄠ……ㄉㄜ……ㄦ……ㄉㄨㄛ……
讀到這裡時，下課的鐘聲終於響起。
全班在副班長的口令下起立敬禮。
等到敬禮完畢，重新看向窗外時，圍在飼育小屋旁的學生已被體育老師驅散。
飼育小屋究竟發生了什麼，這點令人相當在意。本想趁下課時間前去查看，但無論哪個世界都有情報通的存在。瞬才剛收好課本，一個隔壁班的女學生便跑了進來，開始聊起那些兔子的八卦。
「剛剛我聽我弟說，養兔子的那間飼育小屋裡到處都是血耶。」
「咦咦？怎麼回事？那兔子還好嗎？」
「聽說兩隻都不見了。大家把整個學校都翻遍了，但完全找不到。」
「那為什麼會有血啊？難道是什麼人的惡作劇嗎？」
「這點還不清楚……不過，聽說小屋裡只留下了四隻兔子的耳朵。」
瞬一邊準備下一堂課的教材，一邊豎起耳朵傾聽這令人不安的對話。
「耳朵？欸噁，好噁心喔。會不會是兩隻兔子打起來，把對方的耳朵咬斷了啊？結果因為打得太激動，才逃出了籠子。」
「我覺得不是。因為發現時飼育小屋的門好像是鎖著的，兔子應該不可能自己逃出去才對。肯定是某人偷偷把牠們帶走了吧？這麼說來，剪掉兔子耳朵的應該也是那個人――」
瞬的腦中浮現監牢之館那怪物的可怕身影。
該不會……。
「討厭，好恐怖喔。誰會做那種事啊？」
「雖然我沒打聽到詳細的情況，但聽說小屋裡找到了我們學校的學生名牌喔。」
「兇手是那個人嗎？」
瞬感到有些坐立難安。
他忽然聯想到校長先前慌張地跑來這間教室的原因。
難道，那個名牌上的名字就是……。
肚子突然一陣翻攪。感覺好像快吐了。
瞬按住胸口，倏地起立。因為動作太過慌亂，還不小心撞到了椅子，弄出極大的聲響。鄰座的學生一臉擔心地抬頭看向他。
「怎麼了嗎？你的臉色很蒼白喔……」
「抱歉。我去一下保健室。」
他簡短地丟下這句話後，便衝出了教室。
瞬衝過走廊，連室內鞋都沒換就跑出校舍大門。來到校庭後，感覺總算稍微舒服了點。
他吸吐室外冰冷的空氣，努力讓自己冷靜。
飼育小屋的附近聚集著幾名教師。校長也一臉鐵青地佇立其中。
一段距離外，數名學生也聚在一起，似乎想打探老師們在做什麼。他們大概是聽到傳聞後趕來湊熱鬧的吧。只見他們才剛靠近飼育小屋，便被輔導老師給趕走。從老師們的態度來看，小屋內的情況恐怕十分悽慘。
就算想要靠近，大概也會馬上被趕走吧。於是瞬放棄前往飼育小屋，開始陷入沉思。
那兩隻兔子真的是被監牢之館的怪物攻擊了嗎？雖然不知道那個向來連骨髓都吃得一乾二淨的怪物，為什麼只在小屋裡留下了兔子的耳朵，但如果這真的是那傢伙的傑作，附近肯定會留下某些蛛絲馬跡。
那怪物也不是笨蛋。一旦被人目擊、引起騷動，之後就很難生存下去――這麼簡單的道理，它肯定明白。所以，它才沒有選擇人類，而改對兔子下手。怪物抓走那兩隻兔子，應該是想把牠們帶到隱密的地方吃掉吧？
好比說……。
瞬轉身離開飼育小屋，開始沿著校舍前進。
3
瞬穿過剛好夠讓一個人通過的小縫，朝校舍的後面移動。
由於有水泥磚牆遮，所以不會被其他人看到。加上恰好被扁柏擋住，從校舍的窗戶也完全看不見這附近。
這裡就是自己長期被卓郎叫出來，被他施暴虐待，那令人五味雜陳的場所。光是站在這裡，腦海便會浮起當時的記憶，令膝蓋不受控制地顫抖。
瞬甩甩腦袋，揮去那令人厭惡的往事，開始環顧四周。
知道校內存在這麼一個隱密空間的人，大概屈指可數吧。
卓郎、美香、健……還有班長。
杏奈一直都知道瞬在這裡遭人欺凌的事。據說是棲息在理科器材室的幽靈告訴她的。
逃出監牢之館的那個怪物如果擁有杏奈的記憶，肯定會選在這個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進食。
瞬仔細地觀察地面，尋找有無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或許是因為有扁柏枝的遮蔭，這裡幾乎沒有半分積雪。因此，他三兩下就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不，要是可以的話，他一點都不想找到那種東西。
「啊……啊啊……」
腸胃一陣翻攪。雖然他很努力忍耐，但結果還是忍不住。看到眼前的光景，瞬開始不停嘔吐。
遠方傳來的上課鐘發出扭曲的音色。
只見一棵格外粗壯的扁柏木旁，兩顆兔子的頭顱――正倒在樹下，依偎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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