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人間的大地
遠客
船隻緩緩駛入港口，就要停泊岸邊。船行水間，一路悠悠晃晃。船上，林家女兒黛玉，正微微摀著一顆怦怦跳動的心，準備登岸。
奶娘王嬤嬤，還有從小跟在身邊長大的小丫頭雪雁，都在一旁伺候著，就這麼兩個熟人，其實也未必真的相熟熱絡，根本黛玉就一直不容易和旁人打成一片。一個弟弟，才三歲就死了，她身子又單薄怯弱，受點風寒，就要躺好些日子。長這麼大，陽光綠地，笑語喧嘩，好像離她無比的遙遠，經年累月的，就是永遠揮散不去藥草熬煉的濃郁氣息。母親當然疼惜這個嬌嬌獨生女，而父親更是喜她清靈秀氣，聰明伶俐，小小年紀就為她請了賈老師來家中任教。從筆劃到方塊，由簡單而繁複，她進入了詩書的世界，心境才突然開展起來，祇恨自己體力太差，每每不能久坐案前。但她多麼喜愛在那個世界裡無邊的馳想遨遊啊，她誦讀吟哦，感覺每一個字在撥弄心弦的震顫怦然。她也喜歡被母親輕輕攬起，讓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撫過她瘦伶伶的背脊，雖然母親並不常如此。
祇有在母親的懷抱裡，祇有在詩書的吟哦中，她才能模糊感覺到一種幸福與安適。而學會做對子和簡單的文章後，她的神魂更像生出了一對翅膀，高飛奮舉，是一種冒險激盪的快樂，尤其老師父母的再三驚歎，在那一瞬間，病痛孱弱不能再恐嚇她了，她會覺得自己甚至比一般孩子都要壯大結實呢。
然而母親的懷抱已然冰涼了，母親已是地底之人了，黛玉用絹子稍稍拭去微泛的淚水。在病榻前，小小孩兒是怎樣竭力盡心啊！她捧著藥，半跪著，將濃濃的汁液送入母親的口中，她心裡再三祈求，願母親長命百歲。但是豐澤肌膚一寸一寸消逝，那一雙輭綿綿的掌心轉為枯瘠乾瘦，眼眸深處的神采一天黯似一天。病痛對她並不陌生，她就是從病痛裡長大的。死也不陌生，死亡的陰影時常壓著她稚小的心靈，然而死後的去處卻令她恐懼害怕，並且她知道母親一死，就撇下孤伶伶的她了。她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失去一個所愛的人。
母親去了，畢竟留不住的。黛玉陷在一種空茫荒涼之中，世上所有溫暖的東西都和她絕了緣，她的身子更加虛弱，躺在床上，連書也不能看，更別說舉筆案前。
父親的神情似乎更蕭索了。父親把黛玉喚去，手裡執著書信，告訴她，外祖母要她過去。外祖母的家！是母親最愛訴說的牀頭故事呢！那些姊妹兄弟，種種脾氣行徑，每每被母親津津有味地講著。外祖母的家，慈祥風趣的外祖母，額前還有一個小坑，是小時候頑皮跌倒留下的。外祖母的家！大表姐最是性情端好，才德出眾，早被選入宮中。外祖母的家，有一個淘氣的表兄，出生時嘴裡竟然啣了一塊斑爛美玉呢……
外祖母的家！黛玉環顧自己的家，偌大的屋室，父親一個人坐著，鬚髮泛著蘆花的斑白。清涼的空氣，似乎隱隱飄來她屋裡人蔘的淡淡甜香。
雙膝落下，淚水一逕流了下來，她寧可一輩子守著父親，守著這幢屋子，她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她害怕去見那麼多的人。外祖母家繁華熱鬧，而她，祇是幽幽孤岸的一朵開向自己的花，她害怕去面對太多的聲音、顏色和光亮呀！
父親搖搖頭，告訴她，自己已經將近半百，不會再為她娶一位母親的。
「去吧！孩子！外祖母最疼的就是妳母親了，怎麼會不寶貝妳呢！傻孩子！那兒多好玩呀！念書、遊戲、起居，多少有人照顧著，也省了妳老爸爸操心，嗯！乖！聽話！妳母親在地下也一定寬心安慰了。」
父親請賈老師一路護送，也順便讓老師見見同宗的舅舅，並介紹到京城就任一個新的好差事，黛玉揮淚離開了家園，江水悠悠流著，薄霧冉冉昇起。一陣寒凜撲向她，那邊王嬤嬤已嚷著當心著涼了。
她跨著細緻的步履，雙腳雖已落地，卻還是舟行的悠悠晃晃，見到岸上守候多時的車馬人轎，心裡更加忐忑不安。在另一艘船上的賈老師，因為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和來人囑咐了幾句，就自行離開了。
這是賈府的來人，而她是林家的小姐，母親提起外祖母家的驕傲自得，她一直不能忘，黛玉開始擔心自己有什麼舉止不宜，落在別人眼裡，招人笑話的地方，不能丟母親的臉，不能丟林家的臉呵！
她小小心心坐在轎裡，畢竟又忍不住好奇和新鮮，開始悄悄打量起這大都會來。人來人往，車行馬駛，街衢市招，和她平日所見，大大不同，確實是繽紛而繁華的一座城。轎子行行轉轉，突然一對石獅迎來，威風凜凜，所鎮守的三間珠漆大門，更是軒昂巍峨，晶亮的獸頭門環，灼灼生光，連門前列坐之人也是華服麗冠呢。黛玉心裡有數，讀著正門所懸的匾，正是「勅造（彳ˋㄗㄠˋ，奉皇命而造）寧國府」，果然和她所想不差，這是外祖長兄的寓所。正想著，西行的轎子已到了另一對石獅的門庭院宇，好個「榮國府」呀！外祖母家到了。
這也是母親的家呢！黛玉稍稍感覺一分親切，竟然要認真想像稚齡時母親指點石獅的模樣，才忍不住想笑，鼻子倒先一陣酸楚。此時她已是無母的孩子，而父親又年邁，她一個人孤伶伶來投奔外祖母，一個可憐的女孩！
她巍巍走下轎，兩旁已有僕婦來攙扶牽引。
小小黛玉跨出了第一個邁入賈府的步履，擡頭是美麗的垂花門，兩旁長長的走廊環抱而來，向前看去，穿堂正中，一個紫檀架大理石的屏風……那後面該是怎樣深邃富麗的一個所在呵！鸚鵡畫眉在廊簷下啁啾著，那些高大的棟粱，正以精緻的雕刻與圖繪靜靜凝視。簾幕低垂，紅衫綠衣，影影綽綽，向她奔來：
「林姑娘到了！」
聲浪掠過耳際，然後有一張臉進入了眼簾。黛玉未及細看，祇覺鬢髮如銀，便知這必是外祖母了。正要矮下身子，那張慈顏已經貼向自己，霎時就濡濕了彼此的雙頰，嘴裡喃喃著「心肝寶貝」。黛玉被擁入老人家的懷中。心情翻騰如海，淚水奔湧如泉。許多含淚的目光，將這一老一小給團團圍住了。有人上來，輕輕分開祖孫倆，又悄悄遞上絹子。
恭敬地長拜，又致意請安。黛玉算是正式拜見了外祖母，外祖母又替她一一引介──大舅母邢夫人、二舅母王夫人、珠大嫂子李紈。並吩咐她的表姐妹們也一起出來，既然遠客光臨，今天的課就不必上了。
和黛玉平輩的賈府四個女兒──元、迎、探、惜四春，其中元春大姐，現在宮中。黛玉對探春的印象最深──修眉俊眼，轉盼之間，流露逼人的光采，身材則是高挑修長。迎春呢，柔白圓潤，文文靜靜，一副好好脾氣的模樣。最小的惜春，五官好像還沒定型，也說不出一個確切的樣子。三姐妹所穿所戴，都是一樣的裙襖和釵環。
話題先繞著黛玉母親轉，又惹得賈母傷心起來。勸住以後，大家遂開始打量起遠來的黛玉。
一看就知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一種說不出的絕佳氣質，然而袖袂衣裳似乎都不能掩飾這孩子的瘦怯荏弱，讓人不自覺就憐惜起來。便問起她的身體與醫治情況。
可憐的孩子，先天的體質就差，才會吃飯，藥丸丹方就未曾斷過。
「醫生看了許多，藥也吃了許多，身體一直好不起來。母親說，三歲時，來了一個癩頭和尚，嚷著要化我出家呢！父母哪裡肯？和尚就說我的病，怕是一輩子也好不了了，除非，除非不許見哭聲，不能見父母以外的親人，這樣子才能平安長大。他說話瘋瘋傻傻的，沒人理他。現在我一直吃的是『人蔘養榮丸』」
小小年紀，卻款款道來，又清新又分明，讓賈母不得不更疼愛這楚楚可人的外孫女兒，便吩咐說家裡配藥的，記得以後多為林姑娘配一料才好。
正閒閒談著，清脆的一陣笑語從後院方向傳來──
「來晚了！沒能親迎遠客！」
屋裡一片靜默，個個屏息以待。黛玉越發疑惑了：這樣放肆談笑而來的，會是母親故事裡的哪一號人物呢？
先是一陣好聞的脂粉香。在簇擁的一群人中，獨獨先看見她，不祇是因為她的服飾特別華麗別緻，也是因為她耀眼的美麗，好像一團春光移入了室內，鮮明亮麗都組合到一塊了。但在明媚的笑容之中，可以隱隱感覺的是一種風威雨勢的凜凜，這是一個美麗又危險的人物。
「呃，妳不認得她，她可是我們這裡頂頂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呢！聽人說過南京的『辣子』吧！妳呀，只管喊她『鳳辣子』就得了！」
賈母笑開了臉，向黛玉忙不迭地打趣著來人，黛玉倒是為難起來，不知究竟要怎樣稱呼才好。
「這是璉二嫂子！」探春替黛玉解了圍。
黛玉立刻想起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從小就被父母以兒子的待遇教養長大的，能幹非常，膽量大，識見多，學名就叫王熙鳳。
果真是個女中丈夫的氣勢，黛玉連忙上前施禮，喊了一聲嫂子。
熙鳳伸出自己的雙手，很親熱的牽著黛玉，又上上下下，細細端詳了一番，再施施然送回賈母身邊。她的眉眼，她的唇齒，開出春天的花朵，燦然笑著：
「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總算開了眼界！瞧，這一身的氣派，豈止是老祖宗的外孫女兒呢？根本是嫡嫡親親的孫女兒嘛！怪不得我們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過世了呢！」
一陣雨打梨花，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