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之命淨世靈，世間眾靈服天命，弟子金勝在，誠心奉請——」
夜晚的天幕上，明月高懸，濟德宮裡熱鬧滾滾。
金勝在穿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黃色道服，手中持香，嘴上喃喃念著祝文，虔誠地開始問事前的儀式。
「來來來，大家在上面寫好自己的姓名、地址、八字，寫好之後把單子交給我。」
阿宏發下一張張紅紙，阿修領著已經寫好紅紙的信徒們，按照順序坐成一排。
已經換上白色道服的謝雅真看著滿屋子越來越多的信徒，實在很想逃。
媽啊，怎麼今天人這麼多？
問事是濟德宮裡開放給信徒詢問各種疑難雜症的服務，舉凡事業，感情、風水、學業、通靈……等等都可以問。
但現代人到底是有多苦悶啊，怎麼能有這麼多問題？
她才是那個最想問問題的人——到底為什麼老天爺要選她當仙姑？
她從小就有陰陽眼，特別難帶，讓爸媽傷透了腦筋。後來，因為爸媽認識金老師，就把她送到濟德宮，看金老師能不能想辦法讓她安定點。
沒想到，來到濟德宮之後，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一開始，她是會脫口說出一些自己看見的事情，比如哪個信徒身上有卡到陰之類。
後來，漸漸大家越問越多，她也越說越多。接下來，就變成眼前這樣……
她成了濟德宮裡能夠通靈的活招牌，信徒們都叫她仙姑，最常問她的就是下期樂透會開什麼號碼，每天都忙得要命。
每天放學後，她必須到濟德宮來，吃過飯後就開始打坐。問事時段最晚從七點開
始，只會提早不會延後；結束時間至少是晚上十一點，只會延後不會提早。
等她回到家，起碼是凌晨一點，隔天早上又要六點半起床，累都累死了，哪還有時間念書寫功課做家事？
現在是很流行斜槓，但有學生斜槓仙姑的嗎？
真討厭，為什麼偏偏是她帶天命啊？
「仙姑、那個、我……」謝雅真還在胡思亂想，第一位女信徒已經在她面前坐定，
支支吾吾地開口。
「等一下。」謝雅真伸手一抬，打斷女信徒，瞬間切換到仙姑模式。
她閉上雙眼，雙手擺在膝上，中指及無名指內彎，以大拇指指尖壓住，結印掐訣。
和一般人不同，把眼睛閉起來之後，她反而能看得更多、更清楚。
這個女信徒身旁有個小小的、充滿不甘的靈……
「妳沒有結婚對不對？」過了好一會兒，她睜開眼睛。
「……對。」女信徒一愣，回答得有點心虛。
「這個有帶嬰靈，等一下一起處理。」謝雅真悄悄地對身旁的金老師說。
她雖然覺得大人的事很煩，但也至少知道未婚帶著嬰靈這件事，絕對不能在信徒面前說得太明白，要幫對方保留一點面子。
「好。阿修，來。」金勝在對阿修比了個手勢。
「妳自己有帶蓮花嗎？小孩的部分要兩座，這邊請。」阿修走過來，將剛才問事的女信徒領到一旁。
下一位信徒立刻衝到謝雅真面前坐下。
「仙姑齁是這樣啦我朋友齁還有我朋友的朋友都結婚了現在剩我一個還沒結婚仙姑妳幫我看我姻緣什麼時候會來我真的很想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婚我明明長得很漂亮個性也很好拜託仙——」
一位身材圓滾滾，臉上化著濃妝，頭上還插朵花的女信徒連珠炮似地拚命講，邊講邊往前傾，簡直快要貼到謝雅真身上。
救命啊！口水快噴到了啦！
謝雅真很想從椅子上跳起來，但是仙姑不能這樣，只好拚命往後退。搞什麼鬼？這是要逼她下腰嗎？
「大姊，妳坐好啦，我們仙姑不喜歡人家靠她太近。還有，妳喝口茶，慢慢講，這樣聽得比較清楚。」阿宏趕緊把快撲到謝雅真身上的大媽拉開。
「好、好。」信徒抿了口茶，動了動身體。「仙姑齁，我的條件不多啦，身高差不多一百八十公分，長得像彭于晏就好。身材喔，有點肉不要太瘦，但不是肥肉喔。然後齁，沒有車子房子沒關係，不過結婚以後我不要跟公婆一起住，還有——」
「阿姨，妳要不要去找婚友社比較快？」謝雅真越聽越不對勁。這種事情也要來找她是怎樣？她又不是媒婆。
「咳咳！」
死囝仔，怎麼這樣跟信徒講話?!
金勝在被謝雅真的話嚇出一身汗，趕快清了下喉嚨，對著女信徒陪笑臉。
「我們仙姑的意思是說，像這種婚姻介紹要有誠意，心誠則靈啦！」他偷偷推了下謝雅真。
謝雅真悄悄翻了個白眼。她又沒有說錯，難道仙姑還要斜槓媒婆喔？就算是月老，聽見這種要求也會想離職。
「我很有誠意啊，可是我等很久了捏！我都已經三十八……」
金勝在趕緊拿起一旁的寶特瓶，塞進女信徒手裡。
「仙姑當然知道妳很有誠意。來來，我跟妳介紹一下，這是仙姑加持過的『姻緣百花香水』，妳把它帶回去之後，早晚身上灑一次，它會幫妳淨化氣場，讓妳元神光彩；當妳元神光彩的時候，桃花自然就朵朵開。」金勝在得意洋洋，實在很佩服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有才華，簡直天生行銷人才。
「這樣喔？」女信徒看著寶特瓶上的「姻緣百花香水」幾個大字，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這看起來就像換包裝的礦泉水啊……
「當然！我們的『姻緣百花香水』有多神，用過的都知道。不只招彭于晏招桃花，
還可以招財招人緣，很多信徒結婚之後都還是繼續用喔。最重要的是，現在訂購還可以宅配到府，看是要一次訂三個月或是半年都可以……來，我們這邊登記一下。」金勝在一邊領著女信徒走到旁邊去。
「仙姑，我跟妳講——」
唉，下一個信徒又來了。
///
穿過濟德宮後面那條長長的涵洞，她就到家了。
回到家，客廳一片黑暗，只有角落的神明廳發散著淡淡的紅光，照映出空蕩蕩的屋子。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爸爸，媽媽在國外當月嫂，好幾個月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明明有家人，卻過得像孤兒，就連學校聯絡簿都得拜託金老師幫她簽名。
謝雅真將書包隨手一扔，把自己重重拋到床上。
要洗澡，要洗衣服，還要寫功課，可是她現在動都不想動……
滑開手機，黃巧薇的動態跳出來。是她在Alice演唱會上的照片。
演唱會大停電，全場觀眾拿出手機來為Alice照亮，黃巧薇臉上化著漂亮的妝，高舉著Alice海報，笑得很燦爛很開心。
什麼時候，她也能像巧薇或其他任何人一樣，下課後能去聽演唱會？
好可笑，仙姑去聽什麼演唱會啊，到時候金老師又要說她沒有仙姑的樣子了。
但是，仙姑的樣子……到底是什麼樣子？
而怎樣才是「謝雅真」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鼻子酸酸的，竟然有點想哭。
她用枕頭蒙住臉，在枕頭下吸了吸鼻子。
夜風從窗口吹進來，掛在窗邊的風鈴在寂靜中叮鈴響起。
「阿嬤，我今天很累了啦，明天再彈好不好？」她的聲音從枕頭下傳來，聽起來非常悶。
這大概是當仙姑唯一的好處，至少她還能知道家裡有阿嬤在陪著她。
如果這時候，可以抱抱阿嬤就好了……
「好啦，就一首而已喔。」
她心一軟，撥開枕頭，拿起床邊的吉他，彈動著琴弦，一遍又一遍地彈。
那輕輕柔柔的旋律隨著夜晚的風，如一雙微涼的手撫過她亂糟糟的心，總算覺得這個夜晚平靜了下來。
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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