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遺忘在夏天裡

吃完遲來的午餐，休息一陣，我也跨上摩托車，再次來到昨日那片海灘。
相比早晨的海，我更喜歡黃昏的海，或許是因為我有股直覺，那個人會出現在黃昏的海灘上。
果不其然，那抹直挺挺的背影，像座雕像般佇立在那兒。
「孫夕晨！」我能聽出自己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掩藏的欣喜。
他轉過頭，咧嘴一笑：「嗨！」
「你今天也還在等？你到底在等什麼啊？你等多久了？」
「嗯……好幾天了，我從月初就在這了。」孫夕晨沒有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
「你每天都站在這裡呆呆望著大海？都沒有人覺得你很奇怪、向你攀談嗎？」
「沒有，妳是第一個。」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呃，難道是過來問他是不是在等浪的我很奇怪？他該不會認為我是找藉口跟他搭訕吧？
「哈哈哈，妳的表情像是樂透沒中一樣。」孫夕晨又笑了。
「我才不買那種沒有依據的東西。」我白了他一眼，略微尷尬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他像是站累了，不講究地隨地而坐，我也跟著在他旁邊坐下。
「你上次說你還沒學會衝浪，身邊又帶著浪板，所以你應該是想學衝浪的吧？能問你為什麼想學衝浪嗎？」
他不假思索便答：「因為我女朋友想看。」
「咦？」原來孫夕晨有女朋友啊……不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長得好看，談吐幽默有趣，這樣的男生到哪裡都很受女生歡迎。
「她說，一次也好，她想看看我在海上遨遊的樣子。」
「所以你就偷偷跑來這裡練？」
「妳怎麼知道我是偷練？」
「這種事一定要製造驚喜才浪漫啊。」
「都被妳猜到了，我真的很想要給她一個驚喜，她經歷過太多悲傷，我恨不得把所有的快樂都送到她面前……抱歉，聊別的吧。」
「不……我想聽聽你們的故事。」我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孩，可以讓孫夕晨為了她特地來到蘭嶼練習衝浪。
海浪一陣陣地拍打岸邊，孫夕晨已經不在乎浪況了，一說起女友，他就像打開話匣子般說個不停。
他說，他們的初次相遇並不怎麼愉快，但他愛上了她氣惱的表情，也愛上了她嘴角緊緊抿著的倔強。他每天挖空心思傳訊息逗她開心，女孩看似嚴肅，但其實笑點很低，很容易被逗笑，只是過去從來沒人想試著讓她笑。
「這樣也很好，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開懷大笑的時候，全世界都會因她的笑而黯淡失色。」
「我昨天就覺得，你講話真的很浮誇！抱歉打斷你，請繼續。」我忍不住插嘴。
「有一天，我跟她說，我換了工作，改行去炒股，我想要有更有多自由的時間去找她。」
「難怪你都黃昏才出現，原來你白天忙著炒股啊。」
「對啊，妳怎麼一臉不敢置信？」
「畢竟你看起來呆呆的，感覺不怎麼聰明嘛。」
孫夕晨也不生氣，繼續往下說。

女孩從那天開始，突然不明就裡地刻意疏遠孫夕晨。
他百思不得其解，約了好幾次，終於把女孩約出來講清楚。
「妳最近為什麼一直躲我？」
「沒有，我只是很忙。」
「我改行去炒股妳不喜歡？那可以，我再回去我爸的公司上班。」
「不要喜歡我，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你在的世界離我太遙遠。」
「我喜歡妳！很喜歡妳！」
他喊得很大聲，整間咖啡廳的人都聽見了，女孩趕緊起身捂住他的嘴。
他抓住她的手，抬眼認真地說：「不管我在哪個世界，我喜歡妳，這件事永遠都不會變。」
女孩重新坐回位子上，「世上沒有所謂的永遠，別幼稚了。」
他只問：「那妳呢？妳喜歡我嗎？我只想知道這個。」
女孩不敢看他，僵持了幾秒忽然跑進廁所。在她逃離座位的那一瞬，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也許女孩再也不會理他了。但他不後悔，即使明天死了也不會後悔，光是能認識她，他就覺得自己這一生很幸運了。
過了幾分鐘，女孩從廁所出來，她帶著一股像是要掀翻桌子的氣勢，直直地往他走過來。
他還以為自己要被女孩揍了，雖然他不知道為何自己只是告白就要挨揍，但因為要揍他的是她，所以他不閃也不躲，直到她愈走愈近、愈走愈近……下一秒她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勺，俯身給了他深深一吻。
「那我就和你一起幼稚。」女孩說。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句話，永遠、永遠。」
天色已經黑了，我看不太清楚孫夕晨的表情，我想應該是洋溢著幸福吧，他和女友的回憶，像一場美好的電影，讓我羨慕……還有點忌妒。
「妳會浮潛嗎？」孫夕晨冷不防問。
「不會。」
「我教妳，不過……得等明天妳帶兩副裝備過來。」
「為什麼？」
「妳有看過老師不收學費的嗎？妳租裝備就是繳學費啊。」
孫夕晨講得太理所當然，我差點都要認同了，他的說法聽上去冠冕堂皇，其實根本就是小氣嘛。
「妳看過這裡的星星嗎？」他又問。
住在都市太久，真的不會想到要仰頭看向夜空，況且昨天我在天黑前就回民宿了，經他這麼一說，我才仰頭看向夜空，並瞬間為之屏息。
深藍的夜空綴滿了整片的星星，彷彿我一抬手就能摘下其中一顆。
我往後躺在沙灘上，久久無法言語。
等我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怎麼孫夕晨也變得那麼安靜，側頭望去，發現他早就不見了，只在旁邊的沙灘上留下三個字：明天見。
真是個怪人。」我喃喃道。本來想再躺回沙灘上欣賞星空，但肚子咕嚕咕嚕的抗議聲響，催促著我離開。
我帶著一身沙回到民宿，何安和李京美早就坐在餐廳等開飯了。
「妳好慢，就等妳一個了。」何安翻了個白眼，她態度總算正常多了。
「別聽她瞎說，還差一道菜呢。」丹姊從廚房出來，正好端著最後一道菜上桌。
我很少遇過民宿主人和房客一起用餐，也因為如此，用餐氣氛既熱鬧又溫馨，我很喜歡這種氣氛，這是我小時候很難體會到的。
李京美的大眼睛轉呀轉，用力向何安使了個眼色。怎麼才半天時間，她倆之間的關係就儼然好轉不少？我果然很不了解愛情。
「咳，莫哥、丹姊，京美想問能不能在餐廳放一個小郵箱？請外地來的客人留下姓名住址，她會寄明信片給他們。」
何安代為拋出提議後，李京美馬上自己接續下去，「我之前去綠島玩，就碰上有民宿主人這麼做，我也想試試，不然我每天都好無聊喔。」
「妳這孩子，這有什麼好不好意思自己說的，還要小安幫妳開口。當然可以，聽起來很有趣呢。」丹姊笑了笑。
京美一聽臉上簡直樂開了花，何安看著她的表情也很溫柔——孫夕晨看著他的女
孩時，是不是也是這種表情？
想到孫夕晨，我忍不住說：「我認識了一個朋友，明天要去浮潛。」
「朋友？誰啊？」何安皺了皺眉，「明天也帶我去見見。」
「不要，妳不要來打擾我們。」我立刻拒絕。
莫哥爽朗地大笑：「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才兩天大家都各自有伴了！」
「當然啊，因為是夏天嘛。」李京美甜甜地說。
我完全不能理解，夏天這種讓人爆汗的季節，到底跟談戀愛有什麼關係？天氣這麼熱，兩個人摟在一起不就更熱了？
用過晚餐，我只想盡快回到房間，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吹冷氣。
這晚，我看著窗外的海，耳畔揮之不去的，是孫夕晨說起女友時的溫柔語調。

＊

隔天下班後，我在Kenji桑的店裡租了兩套浮潛用的裝備帶過去。
今天孫夕晨沒有帶衝浪板，他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耍廢。
我低頭看他，有種想偷吐口水在他臉上的衝動。
「來了？」他忽然睜開眼。
「趁天黑前趕快下水吧，我不想在黑漆漆的大海裡浮潛。」
「可是妳租的裝備裡連手電筒都有耶。」孫夕晨起身檢查裝備，「租裝備給妳的老闆很細心，東西一應俱全。」
「真的？那晚點得好好謝謝他。」我訕訕地說：「我會游泳，但沒在海裡遊過。」
因為我太討厭陽光沙灘海了。
「沒事，跟著我就好。」他幫我戴好面鏡，仔細說明如何換氣呼吸，而兩個綁在一起的泳圈，是我們的連結，好讓我不會飄離他太遠。
已經站在淺灘處練習了十分鐘，我還是很緊張，這是我第一次把臉埋入海面，幸好冰涼的海水和海面下緩緩漂動的海草，漸漸讓我安下心來。
「如何？」
「好奇怪，一點都不可怕。」
「來吧！跟著我慢慢游，累了就拍拍我的手。」
孫夕晨領著我遠離淺灘，海底下的生物變多了，搖曳的珊瑚和色彩鮮豔的魚群，將海底世界勾勒成一幅繽紛美麗的畫作。
不知道游了多久，我們去到另一處岸邊，這裡有個山洞，沙灘也只有小小一塊，轉頭剛好可以把整座島看得更清楚。
「這是我的祕密景點，再過幾分鐘就天黑了，用手電筒照海底，會看見不一樣的星空喔。」
我不能理解孫夕晨說的話，拿起手電筒看了看，才發現這是UV手電筒。
「這裡真的很棒，如果可以，我想一輩子都待在這裡。」孫夕晨輕聲說。
「那你就把你的女孩接過來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不行，我們沒辦法見面。」
「為什麼？」
他低下頭，拿起枯枝在沙灘上亂畫，「她現在在離我很遠的地方。」
「難道她……」我腦中閃過一個猜測。
「她還活著，別亂想，只是我們無法見面而已。」孫夕晨似乎不想細說，我也不再多問。
今天的他比起昨天，多了一絲哀傷。
「之前發現這片海底晚上有多美時，真的很想和她分享，她一定會驚呼連連，一定會永生難忘，一定……會馬上答應嫁給我。」
「最後這句太自戀了吧！」
他哈哈大笑，氣氛終於不再低落。
「你真的很愛她耶，可以多和我說一些你們的事嗎？」這可不是違心之論，我是真的想知道。
「好啊，妳不介意的話。」
「為什麼我會介意？」
他忽然站起身，與我保持了幾步距離，「我怕妳會愛上我。」
說完，他倏地縱身躍進海裡，濺了我一身的水花。
「誰會愛上你這種自戀又小氣的男人啊！」我氣得撿了幾塊石頭往他的方向丟，他趕緊鑽進水中閃躲。
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此時此刻的我，笑得有多開懷，自昏迷多年醒來之後，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快樂。

吃完遲來的午餐，休息一陣，我也跨上摩托車，再次來到昨日那片海灘。
相比早晨的海，我更喜歡黃昏的海，或許是因為我有股直覺，那個人會出現在黃昏的海灘上。
果不其然，那抹直挺挺的背影，像座雕像般佇立在那兒。
「孫夕晨！」我能聽出自己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掩藏的欣喜。
他轉過頭，咧嘴一笑：「嗨！」
「你今天也還在等？你到底在等什麼啊？你等多久了？」
「嗯……好幾天了，我從月初就在這了。」孫夕晨沒有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
「你每天都站在這裡呆呆望著大海？都沒有人覺得你很奇怪、向你攀談嗎？」
「沒有，妳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