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方是夢,是個充滿私心的夢,所以才能苟存於世──
★《罌籠葬》《兩守》人氣小說家久遠×《北城百畫帖》知名插畫家AKRU,聯手獻上瑰麗絢爛的古裝奇幻系列!
墨方是夢,是個充滿私心的夢,
所以才能苟存於世──
隨著砂金鸞之亂漸趨平息,
在百姓們爭相討論著傳說中扶弱濟貧、
行俠仗義的組織「墨方」是否再度復出的氛圍中,
晶畿迎來了曙錦節。
相傳若能見到壽命僅十餘天的第一批曙錦魚,
便能與心愛的人無災無難,廝守一生。
然而儘管心有所繫,
連元采主之女,霞雷,
卻即將被迫和魯黎一族的利皓君聯姻。
為了擺脫家族使命這般沉重的桎梏,
霞雷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私奔一途,
沒想到終究敵不過父親的威權。
不願眼睜睜看著戀人死去的她,
終於在此時拋下高傲的自尊,
向「墨方」尋求協助……
©EON 2016
作者簡介:
作者:久遠
外文所畢業,現居台北。
著有《罌籠葬》、《流光森林》、《兩守》等系列。
插畫:AKRU
台北人,漫畫插畫工作者。
著有《北城百畫帖》、《十色千景》等書。
章節試閱
花月夜
岐桂是個聰明人。
這倒不是說他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而是岐桂打小就很清楚,人心是軟弱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受到考驗。
即便是長年至交,一夕之間也會變盤。
「——岐桂公子。」
等在塗藍使館館門外的岐桂聞聲回頭,只見使館總管一臉得意地走出使館,朝他踱來,慢吞吞地行了一個入刃禮。
一見到總管的表情,岐桂已猜到結果。
「……看來家主仍舊不肯見我。」
他幫總管說。
總管的得意之色聞言更甚。
「君上說了。」總管慢條斯理開口。他嘴裡的君上指的自然是允璧君。二十三歲的允璧.塗藍,既是年輕的塗藍家家主,也是岐桂最好的朋友。目前冷戰中的最好朋友。岐桂在心裡替自己補充。「暫時不見外客,不論是誰——還請岐桂公子見諒。」
這答案早在岐桂的意料之中。
自千年前的天麗宮後,晶畿天子在位時,名字與相貌皆不公開示人。允璧與岐桂更是不會對外宣揚,因此使館總管雖與岐桂相識,卻不知道其真實身分。
總管似乎是憑岐桂平日的穿著,以為岐桂只是個富有的平民,卻與身為塗藍家家主的允璧交情好,才能常常出入塗藍家在晶畿的使館。
一介平民之身,竟以下犯上地與塗藍家的家主密切來往,早讓使館總管心生不滿。
「總管有向家主說明求見的人是我嗎?」
這個問題其實有些無禮。
岐桂平日裡當天子當久了,有時候調整不過來,話一出口才覺得有些過了。幸好使館總管一心只在終於有機會羞辱岐桂,沒注意到他的措辭。
「自然有。君上特別囑咐,尤其是岐桂公子,絕對不見,底下人務必不准讓您入館。」
總管加重了「特別」的咬字,聽得出幸災樂禍。
他向岐桂再次行入刃禮。
「君上心意堅決,我們底下人也莫可奈何。請回吧。」
「好。」
岐桂回得俐落。
似乎是太俐落了,他面前的使館總管一時間有些怔住。
「……這,您是說——」
「我說好,我這就回去。」
岐桂揚起嘴角,笑著回答。岐桂的信念,向來是愈是對他有敵意的人,愈是要讓對方見到他笑得開懷。
鑄門刺客是寧死不屈,晶畿天子則是寧笑不涕。
饒是向來不喜岐桂的使館總管,此刻也不免愣愣盯住岐桂的笑臉。
「不過,請替我轉達家——」
「若是要說您日後還會再來,便免了。君上也囑咐過,要您死了這條心。他不會讓您進使——您這是在做什麼?」
「畫畫。」
岐桂抬起腳。使館門前的黃土地上,被他用鞋尖劃出了一個有些歪斜的中空方形圖痕。他知道允璧會看到。
就算不是親眼見到,總管也會轉述給允璧聽。
「替我轉達家主,他可以不見我,但是我一定會見到他。因為,套最近晶畿很流行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了。」
岐桂淘氣一笑。允璧聽見後八成會氣死。
「——墨黑不染,方正不阿。」
❖
墨黑不染,方正不阿。
據說千年前,當天麗宮與過魏共創的墨方名聲還響遍整個九歌鑄,新入的墨方成員都會被要求謹記這八字,誓言所作所為不違墨方之道。
逢蟬聽過這個故事,也始終只當這是個故事。
只有故事才會這麼完美無缺。
「這是誰畫的?」
逢蟬站在稍遠的主街上,隱身在人群中,眺望著坐落在支街的館院。
館門兩側的館牆上,都被人惡作劇地用墨筆繪下了大大小小,不太規則的黑色方形圖案。無數的墨色之方。
館裡的下人們似乎是後知後覺,直到此刻才衝出館外,氣極敗壞質問。
「出來!」
「是誰啊,做這種無聊事!喂,妳,別愣著了,快去提桶水過來把這些通通擦洗掉!要是被總管瞧見了,有妳好受的!」
「別看了,讓開讓開!」
被這麼一罵,原本聚在館外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自討沒趣地散去。
「嘖,出了那種采君,還有臉罵人啊。」
「說得是,全是自作自受。要不是亂放砂金鸞出來害人,現在也不會有人故意在他們牆上畫這些,跟他們過不去了。」
人群經過逢蟬身邊,帶來了壓低音量的隻字片語。
逢蟬沒有移動腳步。
他聚睛望著魯黎使館內的下人們擠在兩側牆下,咒罵著,揮汗著,盡力想要刷洗掉牆上的墨跡。看著看著,逢蟬覺得自己的心臟隱隱抽痛。
他背叛了歐泉君,但他畢竟曾經是魯黎家的一員。看著那些被百姓疏遠的身影,逢蟬無法不下意識地認為自己也該是那些人的一份子。
……不,你這個小人。
逢蟬心底冒出一個小小的聲音。
很小很小,小得如同是根尖銳的針。一扎便見血。
你怎麼會只是那些人的其中一個?這一切全都是你造成的。
他吸口氣,側轉過身想要離開。人群的低語飄進他的耳裡。
「欸你們說說,說不準真是墨方自己跑過來畫的?」
「得了,你真信那些?」
「信啊,有啥好不信的?我隔壁一個賣糕餅的,就跟我說他在砂金鸞跑出來的那天,是給拿著鑄之刃的刃主給救了。而且還有春江花月夜的畫!人家墨方不是都把畫偷到蠍通家門前了?」
「可是在那之後,就沒聽到墨方做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了吧?」
與同伴討論著的大嬸邊挑菜邊伸出手指數算:
「這距離偷畫……也該有兩個多月了?無聲無息的,也怪不得讓人開始懷疑了。」
「去去去!」
堅持有墨方的賣菜大爺將自己賣出的菜,硬從大嬸提著的菜籃裡給拉回來:
「我說人家墨方有像妳這麼閒的啊,三天兩頭做點事讓妳知道?既不是采族也不是鑄門,多難辦事,人家也得隱藏身分吧!」
「你這人也莫名其妙,又不是你當墨方,說兩句你有必要這麼生氣嗎?」
挑菜大嬸似乎也生氣了,一回身便與逢蟬對上眼。逢蟬個子高,在人群中容易被注意到。
「正好!喂,那邊那個年輕人!」
逢蟬一怔。
他向來不是多事的個性,低下眼便要走開,大嬸卻用不由分說的氣勢撥開人群,一個箭步跨過來,直接扯住逢蟬外套。
「別走,沒聽到我叫你呢?」
「不——」
注意到周圍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射過來,逢蟬直覺想要甩開大嬸的手,可是一瞄到大嬸臉上的皺紋頓時又心軟,不敢用力,只好勉為其難地讓大嬸拉著。
「……請問找我有何事?」他小聲問。
「你信不信?」
「……信不信什麼?」
「這孩子傻了呢,沒聽到我們說的嗎?墨方。」大嬸逼問:「墨黑不染,方正不阿。我問你信不信?」
逢蟬本能張口,想說信,也想說不信。
他知道,在砂金鸞圍攻中救出晶畿百姓是真的,為了虎鑲難民偷走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畫是真的。
他親身參與了這兩件事。
墨方不是假的。
可是——
「……不一樣。」他終於開口,很小聲很小聲地。
逢蟬是自小便被魯黎家收養的孤兒,沒有繫名,沒有家人,只有自己與蜃淚,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與蜃淚。
如果沒有鑄之刃蜃淚,如果逢蟬不是蜃淚的刃主,個性軟弱的他一無是處,早就會被棄置荒野,自生自滅了。
逢蟬很明白這層道理。所以,為了活下去,為了報答魯黎家的養育之恩,他只能聽從歐泉.魯黎的命令,不停揮舞蜃淚。
蜃淚的能力是帶來恐懼。
揮動蜃淚時,曾經死在蜃淚下的死者臉孔幻影會一張張地跟隨在槍身周圍。猙獰醜惡,滿是血腥與淚水。
血與淚。這就是逢蟬的真實人生。
沒有故事。
他待在魯黎家這麼多年,自六歲到十七歲,也沒有人給他說過故事。
逢蟬不信故事。
「……不一樣?」大嬸茫然回問。
「墨方是真的。」逢蟬控制力氣卻堅定地拉開大嬸的手,答覆她:「可是墨黑不染,方正不阿,是假的。」
❖
宓步入客屋。
房內正在打掃的內侍瞥到她進來,立即放下手中拂塵,朝她行了個恭恭敬敬的入刃禮。「鏡芍見過宓師傅。」
宓靜靜回禮。
她雖出身清苦鑄門,但畢竟是鑄門的少掌門,對於內侍周到的禮節勉強還能適應。
「早。」她道。
重立墨方,偷取春江花月夜的屏風畫,引起晶畿譁然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了。這段時日,宓與鑄門斷聯,和同樣無處可去的逢蟬,一直借住在宮族所居住的御畿裏苑之中。
鏡芍是被指派來照料宓與逢蟬日常起居的內侍。
不過,即便朝夕相處,過了兩個多月,鏡芍與宓之間的距離依舊一如剛開始時客氣而疏離,完全沒有變得親近。
優點是也因此,鏡芍從未多問宓與逢蟬的身分,想必對外也守口如瓶。
只是不知道當初指派鏡芍正是看中她這樣的個性而刻意挑過,或者所有的御畿內侍都有這樣的能耐了。
「……請問逢蟬不在嗎?」
這間客屋是逢蟬住的。來找逢蟬的宓環視一圈客屋,卻發現房中只有鏡芍一人,不見高個子少年的蹤影。
「回宓師傅。」
鏡芍稍稍欠身。
女性內侍穿的是一襲深綠連身洋裝,不帶毛領,繡有各種彩鳥的圖案,大小不一,宛若鳥群躍跳蓊鬱林間。
說貼身沒有那麼貼身,說富麗沒有那麼富麗。
不上不下。
若是只憑穿著猜測,說是地位較低的采族也可以,說是較為富有的平民也可以。宓遇見過其他內侍,穿衣風格大致上也與鏡芍差異不大。
難怪岐桂偽裝成內侍溜出御畿時,也都是類似的打扮了。
「鏡芍來時,逢蟬公子便已經不在房內了。鏡芍正想著再等一會,若是逢蟬公子尚未回來,便要去通知您,沒想到您先來了。」
「逢蟬沒有告訴妳他要出去?」
「是的,宓師傅。」
「……這樣嗎……」
宓納悶蹙眉。
有點蹊蹺……
在入住裏苑時,岐桂給了她與逢蟬兩人各自一個令鏢,讓他們能夠隨時自由出入御畿。不過,較為清淨的裏苑先不論。御畿人來人往,耳目眾多。再怎麼說,宓與逢蟬兩人在御畿都是外人,身分與身為天子的岐桂不同。若是時常四處閒晃,輕則惹人閒話,重則啟人疑竇。若是有人懷疑起他們二人的來歷,進而連累到岐桂,恐怕無法善了。
考慮到此,這兩個多月來,宓與逢蟬幾乎是深居裏苑,極少外出走動。
事前逢蟬也沒與宓提過想要外出,沒想到會這麼毫無預警地消失。
「……我知道了。多謝。」
向仍舊握著拂塵的鏡芍道謝,心中抱著疑問的宓正想轉身離開逢蟬的客屋,鏡芍難得地出言留住了她。
「——宓師傅。」
宓有些訝異。她轉身,語調依舊沉穩:
「是?」
「逢蟬公子沒有告訴過鏡芍他要去哪裡。」鏡芍雙眉低伏,表情內斂。「……不過,鏡芍昨晚前來逢蟬公子房間送茶點時,曾不經意中與逢蟬公子談及一事。」
「何事?」
宓直覺反問。
「日前剛痛失歐泉君的魯黎家,近日要與柴縷院家聯姻了。而且婚事不會在兩方的采地,而是擇在晶畿舉行。」
聽見歐泉.魯黎的名字,宓不由得氣息一頓。她耳中的九歌歌聲忽地拉長,提醒她鎮定心神。妳眼前有外人在。九歌說。別露出破綻。
宓暗暗握拳,迫使自己換了口氣,調勻呼息。
鏡芍似乎沒有留意到,繼續說道:
「消息前幾日才傳出來,內侍們之間這幾天都在談論這個話題。鏡芍一不留神,便也與逢蟬公子提及此事,還請宓師傅見諒。」
宓沉默想了片刻,才了解到鏡芍言中何意。
「……鏡芍,妳是說妳覺得逢蟬是聽見妳的話,今天才會突然外出?」
「是。鏡芍雖然不知緣由,可是當時逢蟬公子聽見魯黎家的名號後,不知為何,便開始顯得有些悶悶不樂……自然也有可能是鏡芍多心了。」
魯黎家嗎……
宓思索著。
這倒是不無可能。
自偷出屏風畫,成功送走虎鑲難民以來,岐桂與宓重立的新生墨方,便因為內鬨而陷入了停滯的局面。
允璧君堅決反對墨方,不惜與有深厚交情的岐桂宮撕破臉,拒絕見面,揚言絕交。岐桂連吃了好幾次的閉門羹。
與兩人都有交情的珠斑,目前保持中立,不幫忙勸退任何一方。
何況珠姬自身也有變數。
珠斑現在雖然是暫留在晶畿,但年紀小小的她畢竟是初青靡家的繼承人,以現實面而言,不太可能長期滯留晶畿,遲早會返回初青靡家治理的采地。
至於逢蟬……
「……沒想到妳會告訴我這些。」宓坦白。
兩個多月以來,不論是對宓,或是對逢蟬,鏡芍一直散發出禮貌而強烈的距離感。就算逢蟬真的是聽了鏡芍的話而不見了,鏡芍也不會跟宓多說什麼。
宓以為是這樣。
她很意外。
「……其實以鏡芍的職責,是不該多言。」
鏡芍微屈雙腿,行了個比入刃禮更為鄭重的頂刃禮。
「宮上——岐桂宮的旨意是要鏡芍好生照顧宓師傅與逢蟬公子,其餘一律少問少說。鏡芍明白是鏡芍踰矩了。」
「妳誤會了,我不是在責怪妳。」
宓有點歉疚。
她生性沉靜少言,用字謹慎,常常是全盤考慮之後才會開口。因為一旦說到,便要做到。鑄宓是重信義重然諾的春江之主。
但是這樣的個性同樣容易常常造成誤解。
「我很感謝妳願意告訴我……」宓考慮著接下來該怎麼說最洽當,才不會再讓鏡芍誤解她的意圖。「只是……另外想知道為什麼而已。妳是否覺得逢蟬可能有危險?」
「啊,原來宓師傅是此意。」
鏡芍抱起拂塵,半遮住自己的口部。
「不是,請宓師傅不用太過擔憂。其實,只是經過這段日子,鏡芍雖然不知道宓師傅與逢蟬公子是何關係,卻看得出宓師傅對逢蟬公子是真心的,才會認為該將此事告訴宓師傅。」
說到這裡,鏡芍的臉蛋不知為何泛起淡淡紅暈。
「這個,同是女兒家,鏡芍自然也明白宓師傅的心意,也明白宓師傅是理應捨棄俗情的鑄僧,很多事只能暗做,不可明說。如果不是宓師傅問,鏡芍絕對不敢擅自說破……希望鏡芍沒有造成宓師傅的困擾。」
「……」
眨眨雙眼,宓覺得自己如墜五里霧中。
「……真心?」
她猶豫了一會。鏡芍的神情讓她不太確定應不應該反問,可是不問清楚,宓著實不明白鏡芍臉紅的理由。
過去念甄師兄常敲著她的頭說她死腦筋,很多弦外之音都聽不懂,連不該追問的弦外之音都會追問,真是朽木不可雕。
宓通常會很認真地回答師兄,既然她聽不懂,便不可能分辨哪句是能追問的哪句是不能追問的,且都確定她是朽木了還硬要雕,是師兄的邏輯不清。
在她回答之後,師兄原本玩鬧敲她頭的手便會用力,得開始躲了。
至少在那時候,宓也會知道自己是追問到不能追問的弦外之音了。可是她面前的鏡芍大概是不會用拂塵敲她頭的,宓只好問問看了。
「宓師傅每日都會到逢蟬公子的客屋,不論逢蟬公子反應多麼冷漠,天天如此。坦白說,鏡芍在心裡著實佩服宓師傅,當真是真心可感。」
宓愈聽愈困惑。
她會每日到逢蟬的客屋,是因為逢蟬雖然不像允璧那麼態度強硬,卻是同樣拒絕加入岐桂與她的墨方。
宓的處境比岐桂稍好一些,至少逢蟬不會賞她閉門羹吃。
但也就僅止於如此。
逢蟬幫忙偷畫之後,便像是要懲罰自己,將自己監禁起來似地,整日幽閉房中,見到宓也不會主動搭話。
宓原本也就不是能言善道的性子,導致兩人時常在房中是相對靜坐,默默無語。
岐桂比她會說話,因此宓也想過是否該換岐桂來說服逢蟬。但是,嘗試過一次,結果是岐桂與逢蟬兩人商談商談著,到後來差點直接在客屋裡兵戎相向。
最後是等在房外的宓聽見房內聲響不太對勁,九歌歌聲又頻頻示警,她闖入房中,見狀及時出手介入,才讓兩人分開各自冷靜下來。
宓事後試著問兩人起爭執的理由,但兩人的答案非常雷同。
——起爭執?
聽見她的問題,當時正側靠著迴廊廊柱讀書的岐桂,笑盈盈地自書頁上抬起臉。
——我怎麼不記得我與逢蟬起過爭執?妳是不是記錯了,宓?
宓明白與現任天子多說無益。
她改去問逢蟬。
——……沒有爭執。
另一邊,逢蟬則是老樣子把自己關在客屋裡。宓只能隔著緊閉門扇,聽見少年用仍有少許稚嫩感的嗓音悶聲回答。
——我與岐桂宮只是在談話……是宓妳不小心誤會了。
宓無計可施,基於允璧君應該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只能轉去請教珠斑。
——的確應該是沒什麼事吧。
珠姬聽完,偏著頭。
——原本在墨方這件事上便意見相左,再加上那兩個人互相有敵意,擦槍走火很正常。
——互相有敵意?
宓錯愕問。
她是知道岐桂與逢蟬似乎不太合得來,可是用到敵意來形容會不會太言過其實?但是珠斑・初青靡又是冰雪聰明的榴硃砂之主,應該不至於誤判或危言聳聽。
——是我疏忽,沒有察覺到……姬上可知是為了什麼?
聽見她這麼問,當時坐在她對面把玩鐘錶的珠斑指下一停,中斷了數秒後,才仔細端詳起宓的臉龐。
宓不明所以地回看規姬。
——……看來宓師傅是真不懂。
——是的?
——不懂也好,少了麻煩。
珠斑重新低下頭,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上的鐘,興趣缺缺地建議。
——不要再讓岐桂哥哥去勸逢蟬便可,無須憂慮。
似乎得到了答案,卻完全沒有找到解答的宓,只能抱持著滿腹疑問就此打道回府。新生的墨方也就在五名成員如此分歧的情勢下,陷入無限期停擺。
整整兩個多月的銷聲匿跡。
其實關於墨方,有很多方向與細節都還需要商議,宓也尚未決定自己該如何面對鑄門。事實上,她也很茫然。
現階段,鑄門的晶畿分堂被毀,宓一時間也無法聯絡到誰,所以勉強能夠說服自己,現在暫時與鑄門斷聯,留在晶畿還算合情合理。
而且,好不容易找到逢蟬,雖然現在的逢蟬不認得她,宓也不可能丟下這樣的逢蟬不管。
她不能一走了之。
可是時日拖長以後呢?怎麼做才是對的?
宓非常迷惘。
「唔……」
所以她真的聽不懂鏡芍所說的真心為何。
而且為何要臉紅?
「我想其中有些誤會……我的客屋就在鄰間,過來兩步路就到了。真的沒有值得鏡芍妳佩服之處……」
她就事論事澄清。
「鏡芍明白。」
內侍立即明理搖頭。
「宓師傅是鑄僧之身,諸多不便。即便是對宮上,鏡芍也不會將宓師傅的心事說出去,還請宓師傅放心。」
宓覺得自己與鏡芍之間的認知,好像不但沒有拉近,反而漸行漸遠。
這整件事跟我是鑄僧有何干係?
「不,所以說——」
「鏡芍言盡於此。」
內侍抱著拂塵行入刃禮。
「不打擾宓師傅了,宓師傅慢走。」
「……好。」
雖然還是沒聽懂,但的確該去找找逢蟬在哪裡了。尤其事關魯黎家,讓宓有些掛心。至於鏡芍所言,似乎無礙大局,既然如此便算了。
她將心中的困惑拋諸腦後。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那我出去了。」
❖
晶畿有兩大中心,一是兩條運河阜河與瑚河交會的運河十字,一是天子所在的御畿。
御畿佔地廣大,除了宮族居住的裏苑,尚可粗分為晶畿宮、內府、禁軍軍營、內侍官舍、庫房等區域。
宓離開裏苑,走過御畿,林木與樓屋錯落。
今天是晴日。
日光溫潤,九歌歌聲和悅。不時能見到內侍與禁軍穿梭在不同樓屋之間,有男有女,忙碌處理公務。
「師傅留步,請出示九歌祠的通行文書。」
宓走到御畿其中一個畿門,守門的禁軍崗哨攔下她。
用字客氣,卻毫無通融之意。
「我不是九歌祠的人。」
宓遞出帶在身上的令鏢。
御畿令鏢是枚九邊形的暗鏢,鏢面富麗卻無法傷人,是標準的飾刃。單憑令鏢,禁軍崗哨不用檢查通行文書便可放行。
「不是九歌祠?可是……」
將她攔下的兩名禁軍侍衛面面相覷。
其中一人的目光掃過宓腦後繞成數圈固定,只餘一綹細絲垂下的髮束,另外一人翻來覆去檢查宓的令鏢,再對同袍搖搖頭。
「沒問題。這是真的令鏢。」
先前打量宓頭髮的侍衛聽見,即使眼中掩不住狐疑,仍是側身讓道,行了個挽刃禮。
「……師傅可以走了。」
「謝謝。」
宓安靜道謝。
她自另一名侍衛手中拿回令鏢,走出畿門。甫走幾步,便有聲音傳來:
「——請問是鑄宓師傅嗎?」
宓循聲望去,只見畿門外的主街轉角,停著一輛輿車。輿車旁邊站著一名宓不認識的陌生少女。
一對上宓的目光,少女秀氣行禮。
「冒昧打擾了,我是初青靡家珠姬的侍女。奉姬上的命令,前來御畿,邀請鑄宓師傅到初青靡使館一敘。」
少女身上的洋裝線條修長而硬挺,腰線明顯。雖與晶畿流行的女性洋裝風格類似,卻有細微差異。
宓見過這樣的風格。
是在靈昌。她想起來了。靈昌是初青靡家治理的采地
「——不知鑄宓師傅是否願意賞光?」
自少女的洋裝上移開,宓的視線回到眼前少女的臉龐。
果然毫無印象。
「鑄宓師傅?」
「……妳認錯人了。」垂下眼睫,宓靜靜否認。
鑄門監督采族,派出刺客,想當然而需要躲在暗處,行事隱密。在鑄門成長的宓同樣擁有那份低調與警覺。
更別提現在她的背後,還有另一個身份更敏感的鴛鴦刃之主不能曝光。
「我不叫鑄宓,也不知道鑄宓是誰。那麼——」
「請等等!」
原來神態靈巧的少女見到宓想離開,登時有些慌了。
「我叫凰凰,真的是珠姬的侍女。之前我與鑄宓師傅的確從未見過,能一眼認出師傅,其實是用猜的。請鑄宓師傅別介意!」
宓止住動作。
「……猜的?」
「鑄宓師傅不是晶畿人吧?我現在雖服侍珠姬,卻是晶畿出身,小時候便住在御畿這附近。」
凰凰解釋:
「想必鑄宓師傅也清楚,在九歌鑄二十二個采地與晶畿,僅有鑄僧會將頭髮蓄至肩線以下。您的長髮一看便知是鑄僧。然而,鑄宓師傅可能不知道,御畿所用刃物,向來皆統一交由晶畿的九歌祠鑄造。」
宓一怔。
啊,原來如此……
所以剛剛那兩個崗哨的禁軍侍衛才會都看見她的令鏢了,還是覺得她可疑。
鑄門弟子皆為鑄僧,但一般鑄僧並不全為鑄門弟子。
他們通常不習武,鑄造出的刀刃也不具有靈性,可是日常生活中所需要之刃物,皆由這些沒有九歌印的普通鑄僧鑄造。
「若是統一交由九歌祠鑄造,理應不會再有私人鑄僧出入御畿了……」
「正是!」
見到宓成功被說動,凰凰喜形於色,靈巧流轉的神情又回到臉上。
「姬上說要我請來的鑄宓師傅,目前是以私人鑄僧的身份,在御畿裏苑做客。正如剛剛我跟您解釋的,這樣的私人鑄僧在御畿裡不可能有很多人。說實話,我認為應該只有您一人才是。所以,我看到您出畿門,遞的不是九歌祠的通行文書,而是御畿令鏢時,想說會不會這麼剛巧,我還沒進御畿請人,您本人便自行出來了,怕會錯過,無法向姬上覆命,才忍不住出聲叫住您的。」
宓想了想。
不過她耳中的九歌歌聲始終柔婉,帶著些許慵懶。
安全無虞。
「……若是我沒出來,妳原先計畫如何進御畿找我?」不再否認自己不是鑄宓,宓平心靜氣問道。
「自然是親自進去御畿邀請您了。姬上讓我準備了——」
凰凰似乎說到這裡,才發現自己早有更簡單的方法說服宓。凰凰當下垮了臉,輕敲自己太陽穴:
「姬上讓我準備了初青靡使館的通行文書與給您的親筆邀帖。」
她回到輿車,將放在車裡的長匣拿出。打開匣盒,兩份文件整齊置於盒中。
「我若是早將這兩樣東西交給您看,也就不用這麼多費唇舌了。真是!都怪我愛擺弄自己的小聰明!」
邊聽著凰凰的懊惱,宓邊瀏覽兩份文件。
都無誤。
「……晶畿人都清楚不會有私人鑄僧出入御畿嗎?」
將文件還給凰凰,宓謹慎確認。
凰凰咦了一聲,仔細思量過後才答道:
「是不是所有晶畿人都清楚,這我不敢說,不過至少住在御畿附近的人,因為看習慣了,應該都知道吧。」
凰凰說著,稍稍退後拉遠距離,將宓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而且……說實話,宓師傅您的氣質特殊,又是鑄僧比較好認……應該會很醒目。」
「……是嗎?」
宓有點挫折地悄悄握拳。
若真如凰凰所說,她繼續長住在御畿中,身份遭到外人懷疑是遲早的事。
不幸中的大幸,是春江乃形神合一的鴛鴦刃,平時無形無體,沒有離不離身攜帶的問題,不用煩惱該如何藏匿。
若今天選中宓的是一般的鑄之刃,恐怕她的行跡會更早暴露。
「那麼,請問宓師傅意下如何?」
凰凰指向身後的名貴輿車。
「可願赴我家姬上的邀約?」
「不用了,我是……」
宓直覺想說自己是習武之人,用不著搭乘輿車,自己走到初青靡使館就是了。習慣隻身行刺的鑄門刺客沒有這麼嬌貴。
然而話剛出口,宓便想起剛剛凰凰所說內容。
她環顧四周。
御畿是政治導向的中心,周圍比不上商業導向的運河十字熱鬧,可是現下的這個時間段也是人潮不斷,街上盡是洽公的官員與平民來回。
站在宓的立場,多被一個人見到她在御畿附近,便多一分危險。
也罷,為了避人耳目。
宓不再多言,一個縱步跳進輿車。凰凰跟不上她的反應,好不容易轉身,宓已經在輿車裡坐好了。
「麻煩了。」
宓向凰凰說道。侍女點頭,過來拉攏輿車車簾,讓宓與外界的視線隔絕。
輿車內的宓聽見凰凰揚聲,吩咐負責駕車的侍從:「我們走吧。」
花月夜
岐桂是個聰明人。
這倒不是說他能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而是岐桂打小就很清楚,人心是軟弱的,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受到考驗。
即便是長年至交,一夕之間也會變盤。
「——岐桂公子。」
等在塗藍使館館門外的岐桂聞聲回頭,只見使館總管一臉得意地走出使館,朝他踱來,慢吞吞地行了一個入刃禮。
一見到總管的表情,岐桂已猜到結果。
「……看來家主仍舊不肯見我。」
他幫總管說。
總管的得意之色聞言更甚。
「君上說了。」總管慢條斯理開口。他嘴裡的君上指的自然是允璧君。二十三歲的允璧.塗藍,既是年輕的塗藍家家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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