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得主,李永平經典代表作「月河三部曲」──
《雨雪霏霏》、《大河盡頭(上):溯流》、《大河盡頭(下):山》、《朱鴒書》,
書寫婆羅洲雨林最動人繽紛的奇幻冒險故事。
※書法大師董陽孜親筆書名題字+曾獲國內外數十座大獎新銳設計師廖韡裝禎設計
本書可視為李永平小說研究的總體觀照,是過去二十年來關於李永平研究最重要的論述合集。這些論述集中觀察李永平各階段的小說創作,精要闡述了李永平的小說藝術特點和風格,以及文學史意義。撰稿者包括馬華、台灣、美國和日本等背景,論文皆為一時之選,對於深入研究李永平作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書中亦收入近年重要的李永平訪談、傳記資料、創作年表,以及首次曝光的手稿、書信及照片。
此書結合論述、訪談、照片、手稿、年表於一體,是坊間第一本李永平研究專著。
作者簡介:
高嘉謙
臺灣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臺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於捷克布拉格查理士大學客座講學。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近現代文學、漢詩、民國舊體詩詞、臺灣文學、馬華文學。著有《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漢詩的南方離散與抒情(1895~1945)》(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6)、《國族與歷史的隱喻──近現代武俠傳奇的精神史考察(1895~1949)》(台北:花木蘭出版社,2014)。編輯《抒情傳統與維新時代》(上海:上海文藝,2012,與吳盛青合編)、馬華文學的日本翻譯計畫「臺灣熱帶文學」系列(京都:人文書院,2010-2011,與黃英哲等合編)、《從摩羅到諾貝爾──文學‧經典‧現代意識》(台北:麥田,2015,與鄭毓瑜合編)、《散文類》(台北:麥田,2015,與黃錦樹合編)、《華夷風──華語語系文學讀本》(台北:聯經,2016,與王德威、胡金倫合編)。
相關著作:《散文類--新時代「力與美」最佳散文課讀本》
推薦序
代序∕
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 /李永平
近鄉情怯,可是我現在算回鄉嗎?我在我的故鄉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國立大學的講堂上,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我常說人生就一個字:「緣」。我有資格講這種話,因為我年紀夠大。我今年七十了,上個月在新加坡偷偷度過七十歲生日,不敢跟我的同事過(笑)。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有什麼用呢?
人生就是個緣字,我跟靖芬是第二次見面了。第一次是八年前,在美麗的寶島,美麗的城市花蓮,美麗的東華大學。那個時候她跟伍燕翎老師到東華來找我。那時還是小不點一個,八年後都長大了,還當了馬來西亞第一華文報副刊主編。後生可畏,我真的非常開心。我跟紫書呢,是第二次對談了。第一次是兩個禮拜前在新加坡,那個時候很倉促,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們談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世界華語語系文學與新馬華裔文學的關係」。這個可以寫一本書的問題,我們談一個小時是絕對不夠的。所以意猶未盡,我跟紫書又約好第二次對談。這次說好至少要有兩個小時,我們要移師到我們的首都吉隆坡的大學。我真的非常珍惜這兩個緣分,人生就一個緣字,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我隔了那麼多年—多少年我也記不上來了—再回到馬來西亞。各位不要罵我,不要指責我,這些都是上天的安排,都是緣。我今天不是回來了嗎?我想起《詩經》的詩句—我最愛《詩經》這本書了,我爸爸是國文老師,從小就讓我們讀《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歸思,豆雨傾盆而下」(大笑),精采吧?
語言
語言,是我身為小說家一輩子最大的痛。我寫了五十年小說,我第一部作品是《婆羅洲之子》,那是我一九六六年在念高中時寫的,都五十年前了。我寫了五十年的小說,一直在尋找我的語言。我出生英國殖民地砂勞越,中文不是我的母語,我家裡講的語言非常複雜。我父母親是客家人,他們之間的溝通用客語。可是我們孩子不會講客語,我們用華語、用英文、用一些馬來語。所以我們家講的語言非常複雜,我從小就不知道有母語。我後來愛上了寫作,那差不多是念初中的時候,而且堅持用華文寫作。因為我愛上了方塊字,覺得方塊字好漂亮啊。一個方塊字就像一幅圖畫,一萬個方塊字就是一萬幅圖畫。所以從少年的時候就開始華文寫作。
我正式發表作品是在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我遇到一位很好的老師,可說是我的啟蒙老師。他是中國北方人,他喜歡我的作文,覺得我很會講故事,文字有潛質,可以改進訓練成很好的文學語言。所以他鼓勵我寫作,我寫了幾篇就投給當地的華文報紙試試看。我記得兩篇都登出來,可是我老師看了並不那麼反應熱烈。他說故事是講得很精采,而且看得出來你可以成為小說家。可是你那個語言怪怪的,不是道地的中文,不是純正的中文,帶有很奇特的、讓人不舒服的南洋風味。我就問老師,什麼是純正的中文?他就給我幾本書,魯迅、茅盾的小說。天啊,這都是大名作耶!還有老舍啦,他的京片子是一流的了,讓我回去讀。我真的苦讀了三位大師的作品,那時我才高二,我對小說的語言開始有了一定的領悟。然後我用我自己塑造出來的魯迅,加茅盾,加老舍,加李永平,弄出來一個文體,就寫了一篇小說。寫一個華裔少年,在伊班長屋的故事。大家知道伊班人嗎?婆羅洲的原住民,獵頭族。我講這個故事,用我認為滿有中國北方風味,比較純正的華語來講這個故事。一個華裔少年在婆羅洲部落遭遇的故事。我就投給了那個報紙的副刊,這一回很快,兩個禮拜就退回來了。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退稿,那時很受打擊。我拆開來一看,除了我的稿件,裡面還附了一封信。一翻頁,密密麻麻,是那個報紙的副刊編輯寫給我的信。裡頭他把我罵了一頓,罵我「你聽誰的話,要用一個你欣賞的語言,所謂純正的中文,來講一個發生在南洋的故事。這是很糟糕的行為,你這是造假。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要成為真正的南洋作家,你一定要用我們婆羅洲使用的華語,來講婆羅洲的故事。」這封信對我來說,真是醍醐灌頂。我就重寫這個故事,用我之前兩篇發表的作品,不夠純正、味道怪怪的南洋華語,來重講這個故事。這篇小說就是後來相當有名的〈婆羅洲之子﹀,參加當時婆羅洲文化局的徵文比賽,得到了第一名。這是我生平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說。有了徵文比賽的那筆錢,我就坐船—當時沒錢坐飛機—從古晉漂到了新加坡,然後路過南中國海漂到基隆港,在台灣登陸,就讀國立臺灣大學。這是我台灣生命的開始。
那時我很驕傲,我是一本小說的作者耶。這本小說是婆羅洲官方文化局出版的耶,氣勢很旺。我有幸在一年級就遇到了很好的小說老師,本身就是小說家:王文興,他教我讀小說。我上了他的課才知道,原來寫小說不是那麼簡單地講個故事。小說是個藝術,而且是極精緻,可以達到詩的境界的一種藝術。這就啟發很大了。那年暑假我寫了我的第二篇作品,就是〈拉子婦﹀。結果被我們外文系系主任,顏元叔老師看到,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小子,你是從馬來西亞來的嗎?」我說是啊。他說:「你的中文是有點怪怪的,可是你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只要把你的中文稍微調整一下,你就可以成為非常傑出的小說家,將來可以留在台灣發展。」我想這是語言的問題,我李永平啊,怎麼那麼淒慘。是因為我的出身嗎?因為顏元叔老師那時候名氣非常大,他是台灣文學的重將,他說的我不敢不聽啊。所以我開始調整我的文字,我大量地閱讀了在台灣可以看到的三○年代作品—當時左翼作家在台灣是看不到的—還讀了更多的中國古典小說、章回小說。《紅樓夢》,還有兩部我特別喜歡的章回小說,學它的文字。只是學文字,各位不要誤解,就是《金瓶梅》。原版《金瓶梅》,我有一個朋友從東京圖書館盜印出來的,印了一本給我。它的文字非常漂亮,因為都是北方話。還有一本是明朝小說,也是非常漂亮的白話體。《醒世姻緣傳》,大家聽過吧?因為這幾部小說,又弄出了一個李永平的文體。一開始要寫一個虛擬的鄉野中國,過一段時日就完成了這本書。整個過程很複雜我就不說了,這本書用我自己塑造出來的中國北方語言,就是大名鼎鼎的《吉陵春秋》。這本書在台灣問世真的引起一陣騷動,沒有人相信這本小說出自一個僑生之手。甚至那時候有一個學者就向當局告發,說《吉陵春秋》是模仿左翼作家的作品,這個作家就是茅盾。我想:天啊,李永平你這小子何德何能,能跟茅盾相提並論啊!可是當時是相當羞恥的,當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茅盾的官還做很大,他是中國的文化部長。後來當局就查,查了一會發現「查無實據」,這案子就不了了之。
我為什麼提這件事情?這語言是可以造假的,造假到人們以為你在模仿某個大師的東西。後來《吉陵春秋》出版了當局者也不敢相信,這小子寫的小說,那個中國人的故事用的是存在的、道地的北方語言。各位朋友,這件事情讓我非常慚愧,我沒有很高興。我成名了,那時我在台灣非常紅,龍應台女士還特別寫了一篇文章讚揚這篇小說。文章裡頭就瞧不起當時台灣的所有小說,只認為這本書是好書。我沒高興,為什麼?因為我知道我在欺騙,我用虛假的語言來描寫一個虛假的,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慚愧,真的非常慚愧。到今天我還是認為,《吉陵春秋》藝術成就或許還好,就是真誠度不夠。我在大學教小說很多年了,我一天到晚在課堂上提醒我的學生,寫作要真誠,真誠就是力量。只要你的作品是用誠心寫出來的,它肯定就會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千萬不要模仿某一位作者的文風來寫一部小說,那是造假。我在南洋理工大學當駐校作家教創作,我當時就提醒同學,如果發現在造假,在模仿譬如說王安憶、朱天心,我一定把你當掉,讓你不及格。我非常在意這點,因為我自己有切膚之痛。為什麼我說是造假,就是硬要取悅某一群讀者,投他們之所好,寫出他們認為純正的語文。我今天領悟到了,全世界在文學上並沒有所謂純正的語言。你們告訴我什麼是純正的英文?英國的英文嗎?莎士比亞的英文?狄更斯的英文?哈代的英文?那美國語怎麼辦?什麼是純正的英文?只要你在一個作品裡頭能發揮充分功能的語言,那就是好的語言。
像我最喜歡的一部美國小說馬克吐溫的《頑童流浪記》,用第一人稱講一個美國的少年。十歲大,半文盲的美國少年在密西西比河流浪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語言。他那時是什麼樣的英文?他那個英文是很爛的英文,是不合文法的,美國高中老師最討厭的英文。結果馬克吐溫在這部小說裡面使用的英文,被認為是美國英文的典範。甚至有批評家說,馬克吐溫一手建立美國的文學語言。我沒馬克吐溫的能力,我聽了我不該聽的話。我為了取悅某些人,我造假了。所以我整個追求語言的過程是一頁一頁心酸史啊。《吉陵春秋》完成以後,我就決定放棄這個語言。很多人覺得可惜,說我應該以這種樸實的北方語言寫一系列,一系列關於中國的故事,建構一個虛擬的完整的偉大的龐大的中國。我放棄了這套語言,但我又弄出了另一套語言,來寫台北的故事,那就是《海東青》。結果我的《海東青》就變成用五十萬字構築的文字迷宮。我追求語言的道路中,不小心又進入了文字的魔障。幸好我只寫了一半,原本要寫一百萬字的,我就想不對了不對了,不能再在迷宮裡面。我們知道很多希臘神話嘛,知道構築迷宮的後果如何,我就會逃不出去了。我用了非常激烈的手段,第一部已經寫了,已經寫了五十萬了,我就放棄了這篇小說。所以《海東青》這部小說永遠沒有下篇,我逃出來了。大家如果知道希臘神話,你逃出你建構的迷宮,你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這部小說的瓶頸讓我受傷很重,我幾乎有一年的時間沒辦法寫一個字。痛定思痛,一再調整我自己,結果我決定回到婆羅洲,回到《拉子婦》的世界。
我開始在意我的童年,我發現我童年的故事可以寫成三本書。我發現我最需要的是一個配備,我三本書的語言。我找啊找啊,終於在我一生的文字風格裡頭找到一個平衡,一個折衷點。我不可能回到《拉子婦》的語言了,我不可能回到《婆羅洲之子》那種語言了,因為我經歷過了見山不是山的階段了,我要回到「又是山」的境界。關鍵在「又」這個字,跟第一個境界你看到的山不一樣了。我用這種語言記錄我在婆羅洲的三個歷程,第一部是《雨雪霏霏》,第二部是《大河盡頭》,第三部是我最愛的《朱鴒書》了。我追尋語言的過程算是告一個段落,希望能到一個終點了。今天回想如果時間能再重來,我當初不應該聽信某些我認為是恩師的話,我應該堅持《拉子婦》那種語言。堅持那種被認為不純正、不道地、具有怪怪南洋風味的華語,以這種華語作基礎,加以鍛鍊,把這種語言提升到文學的境界,成為文學的語言。如果我當時有這麼做的話,今天李永平的地位會更加的崇高。因為他一手將南洋的華語提升到文學的層次,謝謝大家。
出走與遊蕩
說到離散的問題,這是我的悲劇,我一生擺脫不了的宿命。為什麼我要離散呢?為什麼我要做個浪子呢?為什麼我要四處尋找我的家園呢?我在小說裡頭具有濃濃的漂泊、離散的色彩。這是不得已的一件事。我說過好幾次了,有時候不是小說家選擇題材,而是題材選擇小說家。我命中注定要寫這樣的東西,它找上我了。因為我的一生就是漂泊流浪,就是離散。不管我怎麼寫,不管我寫什麼故事,寫虛擬的中國、寫寓言的台北,結果人物都還在那裡漂泊流浪。事實上說漂泊不如說是一種遊蕩,我三十歲以後就定居在台北了,我是台灣人。我今天是百分之百的台灣人,做為小說家也是made in Taiwan,我是台灣訓練出來的小說家,台灣對我恩重如山,我一直把台灣當作我最愛的養母。我的生母是婆羅洲,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母親,我的嫡母,是中國唐山。那是我父親給我的,我不能不接受。我常說我有三個母親,不過現在不談這個,回到離散的問題。
我這一輩子內心追求一個什麼東西?母親嘛!內心沒有一種歸屬感,所以就形諸於外,形體就不斷流動。我三十歲以後就定居在台灣了,台灣是個很小的地方,你流浪也不過是在那麼小的一個島上,幾個鄉間跑來跑去。嚴格說起來那不是流浪,那不是漂泊,那是一種遊蕩。我覺得要給它一個說法,就是我非常喜歡的兩個台灣字,叫𨑨迌。𨑨迌指的並不是流浪、離散,是一種遊蕩。他就是一種浪子,流動走動。這反映出他內心的一種虛無,一種追求。所以台灣的歌謠裡頭多的是那種歌曲,很有流浪味的呼喚母親。我的作品從〈拉子婦〉、《婆羅洲之子》開始,也已經在呼喚母親、尋找母親。我後來就找到母親,還一找就找到三位母親。一個是生我養我的婆羅洲;一個是後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我保護我,讓我安身立命,把我訓練成小說家的台灣,我的養母;還有一個我就不舉了。這三個母親常在我的心裡頭吵架,逼得我坐立不安,結果只好不斷的遊蕩。到了最後我不想再遊蕩了,我要安定下來了。我有三個母親,我就接受這個事實。幾個人有這種福氣能有三個母親對不對?我講我的婆羅洲母親跟台灣母親,我會這樣講是因為我在我最後一部小說《朱鴒書》裡頭,我把台北一個叫朱鴒的十二歲小女生,把她派到婆羅洲,讓她在婆羅洲裡頭流浪一年,回來講她的故事。她做為一個橋樑來連接這兩個地方。一個是生我的婆羅洲,一個是養我的台灣。在這兩位之間建立一條所謂的橋樑。現在我心裡頭的至少兩位母親,台灣和婆羅洲,她們已經達成和諧了,不要吵架了。那我心裡頭的台灣母親和唐山母親是不是還要吵架呢?如果她們還要吵架的話,請你們吵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沒有辦法。你們要吵就吵吧,至少讓我這個遊蕩的靈魂能夠稍稍地靜下來。讓我能夠稍稍平安地度過—我不捨得用這兩個字—晚年。
事實上去年八月,我在時隔三十一年後第一次回到婆羅洲。回到砂勞越古晉,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我上一次走的三十一年前,那時我剛結婚,把新婚妻子帶到婆羅洲去拜見公婆,後來沒幾年就離婚了。隔了三十一年以後,去年八月我又回到婆羅洲去了。確實,今天的婆羅洲跟我當年「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婆羅洲有很大的改變。我發現我的家人基本上都能安居樂業,可以好好的過日子,所以我就放心了。反正政治的事情,我們身為文人也是無可奈何的。我最後碰到這樣問題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整個心路歷程非常複雜。當初我為什麼出走?背後是有原因的,這些原因今天能說嗎?我想說,我又不忍說,因為我對婆羅洲的感情實在太深了。反正可以這麼說,去年八月回到婆羅洲以後,我心裡的結就打開了。我的小繆斯朱鴒達成了她的任務,讓我在這兩個國間達成了和解。這點我確定從此以後,這兩位母親不會再發生口角了。可不可以這樣說?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只能這樣說了。
創作心路
關於馬來西亞和我之間糾葛的問題,我已經可以回答得出來了。我剛剛心情非常激動,我每次碰到這樣的問題一定是手都發抖的。我的助理提醒我說:「老師你在台上不要太激動,你一激動手就會發抖了。」我現在度過這個激動的階段了,可以用比較平常的心情來回答剛剛很有趣的問題,關於見山又是山。
畢竟我年紀那麼大了,再不見山的話不好意思啊。我寫了那麼多年小說,技巧的部分幾乎可以說熟極如流的地步了,所以現在寫小說幾乎不考慮技巧的問題。隨心所欲還有一個層次是技術的問題,所以寫小說現在不考慮到這個層面,完全不考慮到文學理論。畢竟我是學文學出身的,早年寫小說每寫一篇,每一句話都要考慮到這在文學理論要怎麼處理。這非常辛苦。台灣有一位撞球選手叫陳純甄,是我最欣賞的台灣撞球選手。她打撞球非常好看,整個動作就像行雲流水一樣,一點技巧的痕跡都沒有,大家都愛看她,我也是她的鐵粉。有記者問她:「純甄你打球怎麼那麼漂亮?打得那麼好?」她說:「老師教我的那套技巧,我一上場就把它忘掉。不想技巧,我靠我的直覺來打球,來處理每一個球,所以整個動作非常流暢,得心應手。」純甄回答記者的這番話,給我很大的啟發。從此我寫小說就盡量忘掉技巧這回事,可是你學到的東西要忘掉真的很難。可是我最後也許因為年紀到了,就忘掉了技巧,在技術這個層面上至少我已經做到現在這個階段。另外一個比較高的層次是心態的問題,我現在寫小說完全是投我自己之所好。我剛剛已經向各位懺悔過,我早年寫小說為了投某些學者批評家所好,所以寫出虛假的東西,創造虛假的語言。但現在在心態上我是隨心所欲,我根本就不甩理論大師、大批評家怎麼說。我愛怎麼寫,這是一個人的事情,你們不要管。我現在在心態上已經得到這樣的自由了,這是我辛苦換來的。
我早期的小說,多半都有一些自傳的色彩。在我家族裡頭發生了一些事情,有個大壞蛋騙了原住民婦女,生了一個小孩,然後又娶了個中國女子。把原住民女孩帶回長屋,那個女孩已經有了身孕。那個大壞蛋就是我的一個叔叔,我叔叔造的孽。我寫這個故事,我要為我的叔叔懺悔。這是一篇小說,所以當然虛構的成分就很重了,虛構的成分必須很小心的處理,免得我的家人看了這篇小說過來問我,那我就慘了是不是?所以我很怕我早期的小說傳入我家裡,我從來不敢告訴我家人我在寫小說,尤其早期的作品在寫婆羅洲故事,我真的不敢讓家人看到。我想每一位作家開始寫小說都會寫自己熟悉的東西,所以當年自傳的素材都會深入我自己的經驗。希望當年我的爸爸媽媽,或是叔叔沒有看見。
對於未來的寫作,我現在關心的是,心臟開過刀的七十歲老人究竟能多寫幾年呢?所以我在跟時間賽跑,我在寫一部武俠小說。寫武俠小說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人家說有個台灣導演也有這個夢想,就拍了一部武俠電影,就是《臥虎藏龍》。我從小有個夢想寫一部武俠小說,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夢想沒能實現。現在反正我該寫的東西已經寫了,該交代的已經交代了,連我身後的問題我都已經安心了。我現在既是台灣作家也是馬華作家,也是世界華語作家。我可以隨心所欲,寫作天馬行空的武俠小說。
二○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馬華文學高峰會:李永平v.s.黎紫書」
馬來亞大學中文系主辦
李永平會上發言,鄧觀傑聽錄
代序∕
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 /李永平
近鄉情怯,可是我現在算回鄉嗎?我在我的故鄉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國立大學的講堂上,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我常說人生就一個字:「緣」。我有資格講這種話,因為我年紀夠大。我今年七十了,上個月在新加坡偷偷度過七十歲生日,不敢跟我的同事過(笑)。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有什麼用呢?
人生就是個緣字,我跟靖芬是第二次見面了。第一次是八年前,在美麗的寶島,美麗的城市花蓮,美麗的東華大學。那個時候她跟伍燕翎老師到東華來找我。那時還是小不點一個,八年後都長大...
目錄
文學的暖光/高嘉謙
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代序)/李永平
一、研究論述
1. 原鄉想像,浪子文學/王德威
2. 《婆羅洲之子》:少年李永平的國族寓言/李有成
3. 流離的婆羅洲之子和他的母親、父親:論李永平的「文字修行」/黃錦樹
4. 異形/林建國
5. 祖國與母性:李永平《海東青》之地形魅影/羅鵬
6. 如何書寫台灣:李永平小說裡的跨國地方認同/詹閔旭
7. 在那陌生的城市:漫遊李永平的鬼域仙境/張錦忠
8. 性、啟蒙與歷史債務:李永平《大河盡頭》的創傷和敘事/高嘉謙
9. 紅色的領路鳥:論李永平的繆思朱鴒/及川茜
二、訪談
1. 迷路在文學原鄉:李永平訪談/高嘉謙採訪
2. 人生不外一個「緣」字/姜妍採訪
3. 李永平談《大河盡頭》/孫梓評採訪
三、傳記、年表、照片、手稿、書影
李永平小傳/張錦忠
李永平年表/胡金倫
文學的暖光/高嘉謙
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代序)/李永平
一、研究論述
1. 原鄉想像,浪子文學/王德威
2. 《婆羅洲之子》:少年李永平的國族寓言/李有成
3. 流離的婆羅洲之子和他的母親、父親:論李永平的「文字修行」/黃錦樹
4. 異形/林建國
5. 祖國與母性:李永平《海東青》之地形魅影/羅鵬
6. 如何書寫台灣:李永平小說裡的跨國地方認同/詹閔旭
7. 在那陌生的城市:漫遊李永平的鬼域仙境/張錦忠
8. 性、啟蒙與歷史債務:李永平《大河盡頭》的創傷和敘事/高嘉謙
9. 紅色的領路鳥:論李永平的繆思朱鴒/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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