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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古堡 × 歷史
假日時，我偶爾會回到兒時玩耍的四草，沿著海濱騎車兜風。這裡的風景，和從前已有些不同。水溝裡網魚的漁人消失了，只剩下廢水。魚塭被囤起來，變成工廠林立的科工區。但風的味道還是一樣，帶鹹。
近幾年，台南的「甜」被炒作得很誇張，好像在台南飲料不點全糖就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其實對我們台江人來說，鄉愁的味道卻更像大海的鹹味。風帶鹹，水帶鹹，餐桌上的食物也帶鹹。魚頭要「鹹熗」（kiâm-chhèng，註2），鹹魚煮三層，要「煮鹹」（chú-kiâm）。煮鹹下飯，還耐放。在沒冰箱的年代，鹽就是天然的防腐劑。不只是防腐劑，鹽也是最佳提味劑。虱目魚放到濃鹽水裡浸泡，再吊起來風乾一晚，就成了道地的台江味「虱目魚一夜乾」。香煎一下，肉質比新鮮的更紮實，咬下去滿口鮮味，鹹味。
台南，其實不是一個台南，而是多個台南。在地理上是多個，在歷史上也是多個。回到故鄉的這些日子，我更深刻有感。
沿著新闢的四草大道，車速會不自覺加快。這裡是我十八歲時練車的地方，因為空曠，技術再差都不可能撞到東西。看著儀表板指針旋轉，感覺海風刮過臉頰的刺痛，身體緊縮，油門緊催，再過一分鐘，就會衝上四草大橋。
大橋上，往西看，是遼闊的烏水溝（o͘-chúi-kau）。往東看，會看到兩條水道在此「佮水」（kap-chúi，註）。這裡，是大港（tōa-káng），是台江內海的出入口。這裡，曾經是台南面對世界的門戶。
大洋、大陸、島嶼
世界，意味著什麼呢？看似明確的問題，卻沒有標準的答案。
對現代的我們來說，面對世界，意味著面對國際，面對台灣在世界上尷尬的地位。我很喜歡引用《被出賣的台灣》的作者柯喬治（George Kerr）提出的概念，來描述這種尷尬：「台灣是位於大洋的邊陲，或是大陸的延伸？」
大洋的邊陲，意指太平洋的邊陲。從這個視角來看，台灣是太平洋諸多島嶼中的一個，透過海洋與世界相連。大陸的延伸，則彷彿把台灣海峽視為某種「內海」，把台灣視為「離島」，與大陸本身有著切不斷的千絲萬縷。
這兩種視角，反覆在台灣史中交替著。台灣無疑與南島語族的遷徙有重要的關聯，也在十七世紀的南太平洋航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是大洋邊陲。但在納入大清帝國統治之後，台灣西岸港口與大陸東南港口互為對口，成為了大陸的延伸。這樣的矛盾不斷拉扯著台灣，直到今日。
大港，是這樣矛盾的地方。她曾是內海的出入口，這片台江內海，被荷蘭人稱作「海翁窟」（’t Walvis Been），是鯨魚的巢穴與墳場。十七世紀的大港，是東亞重要的航運中心，荷蘭東印度公司把守港喙（káng-chhùi），建立熱蘭遮城（Zeelandia）作為統治中心。直到今天，仍有熱蘭遮的遺跡，留在安平古堡園區四周。
下面要說的故事，發生在十七世紀的台灣。這是我所知「台灣人」所經歷最早的「國際衝突」。然而，這其中的矛盾，卻不僅僅是「海洋」與「大陸」的衝突而已。那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主角，是居住在「新港」（Sinkan）的新港人。
新港人的「國際」
對新港人們來說，世界意味著什麼呢？
新港人，往往被歸類於「西拉雅」（Siraya）族，然而，這不代表他們認為自己是西拉雅人。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在台江內海四周，有四個最主要的大部落：新港（Sinkan），麻豆（Mattau），蕭壠（Soulang），目加溜灣（Bakloan）。這些部落，有著相似的文化，然而，他們彼此卻處於長期敵對的關係之中。對他們來說，小小的內海邊岸，已經是「國際」！
關於新港人的來歷，並沒有明確的記載或傳說。我在這裡姑且引用一段蕭壠社群的神話，讓我們更了解那個異於我們的世界。
據說，蕭壠的始祖乘著大船而來，在今天七股番仔塭（hoan-á-ùn）處靠岸。當時，天氣狂風暴雨，船靠近港墘，卻始終無法登陸，甚至好幾個人在風雨中落海逝世。好不容易登陸後，又缺乏糧食，生活困苦。好在，受到番仔塭一位叫做「阿海」的居民協助，才度過頭幾年困苦的歲月。直到今天，蕭壠人仍在秋季前往番仔塭祭拜阿海與逝世的族人。
在西拉雅文化中，「渡海」是對來歷的解釋。渡海的起點始於何處？不清楚，然而終點是台江。內海，是捕魚的家園，出了大港，就是如神話般的未知。他們知道其他部落的存在，甚至會發動遠到中部或屏東的征戰。對他們來說，在這塊競爭激烈的土地上謀求生存，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從十六世紀下半頁開始，漢人，日本人，荷蘭人，各種稀奇古怪的人，如同從未知中現身的妖魔一樣，穿越大港，進入內海。最慢到的荷蘭人，徹底的改變了內海的政治。
荷蘭東印度公司佔據了內海邊岸的Tayovan，在此建立城堡，並在台灣本島的赤崁（Saccam）地區向新港人購買土地，作為商館所在。城堡不在本島，其實顯示了荷蘭人的意圖，原本只是建立一個貿易港口。然而，各種突發的事件，卻逐漸把荷蘭人拉進西拉雅部落的衝突之中。
再來一群人，故事的角色就到齊了。他們是日本人。下面要說的，就是十七世紀新港人奇異的日本之旅。關鍵人物，是一個叫做濱田彌兵衛的人。
稅收、財源、海盜
濱田彌兵衛，是日本商船「三國丸」的船長。三國丸隸屬於長崎代官末次平藏，這艘船在一六二六年來到台江內海。那時，荷蘭東印度公司已占據大港，並對入港的船隻徵收一成的貨物稅。這件事，早就引起日本人不滿，發生好幾次大大小小的衝突。
對日本人來說，前往台江內海貿易，是行之有年的事情，也是諸多地方官的財源所在。但對荷蘭人來說，他們來到這裡，是受到大明政府的允許。既然如此，收稅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彌兵衛進入大港，訂購了各種商品，其中有一件，是大量的中國生絲。這件貨品是跟大明商人訂購的，但海上卻有海盜一官（I-quan）騷擾，無法送貨。彌兵衛不斷催促荷蘭人設法協調疏通，荷蘭人卻無力處理。遠從日本來到台灣，一趟旅程成本相當高，怎麼可能空船而回？彌兵衛一等再等，等到一六二七年，遇上一個轉機。荷蘭人派來一位新長官，叫做努易茲（Pieter Nuyts）。
努易茲肩負重要任務：改善公司與日本的關係。他來台灣暫留一個月後，馬上就要出使日本，拜見幕府將軍以澄清誤會。趁努易茲待在台灣的一個月，彌兵衛前往拜訪。原以為努易茲能幫忙解決一官的問題，沒想到努易茲竟然不願意幫忙。彌兵衛覺得自己徹底被荷蘭人擺了一道，決定走一條險路。
他聯絡了新港社的年輕頭目：理加（Dika）。不久後，理加帶著一群族人，共十六人，登上三國丸，前往日本。
結交盟友
我至今仍很難想像，新港人是如何理解「前往日本」這回事？在荷蘭文獻中記載，他們是受彌兵衛蒙騙上船。這是否就是事情的全貌？
新港人的部落，可以說是四大社中離荷蘭人根據地最近的。新港人跟荷蘭人的關係，跟其他部落比起來發展得特別早，也特別密切。前面提到的努易茲長官，甚至早在一六二○年代，就照西拉雅禮俗，與新港女子Poelohee完成婚禮。
新港的人口，大約只有麻豆或蕭壠的一半。但靠著與東印度公司的關係，在一六三○年代，新港的地位鹹魚翻身，甚至與公司合作，擊敗當時最強盛的麻豆社。新港變成有特權的部落，新港語獲得特殊地位。在公司舉辦的地方會議中，除了用荷蘭語進行宣布，也使用新港語來說明。「新港」，彷彿是荷蘭與福爾摩沙溝通的平台。
對新港人來說，與荷蘭人的關係，應該放到他們的世界觀裡去理解。荷蘭人是盟友，幫助他們對抗世仇。同族可以是敵人，異族可以是盟友，更何況，當時根本沒有「族」的概念呢。
前往日本，會不會是結盟的另一個案例呢？理加一行人，在彌兵衛的引介下，果真見到了江戶幕府的第三任將軍德川家光。將軍要求理加單獨晉見，理加獻上各種珍貴的禮物，包含虎皮與孔雀羽毛，以及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一份珍貴的禮物：台灣。
談判？算帳？石碑？
理加表達獻出台灣土地的意願，這或許是拉攏將軍出兵的理由。然而，這個要求被將軍拒絕了。將軍致贈了大量的禮物，讓新港人們帶上三國丸，返航台灣。
一六二八年春，彌兵衛的船隊進入大港。一進港，船就被扣押，包含理加在內的十六名新港人被銬上手銬腳鐐（註11），將軍贈送的禮物也被扣留。這是努易茲的復仇，最後卻演變成日荷兩方人馬的大亂鬥。一六二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彌兵衛帶人前往長官官邸交涉，談到一半突然拔刀而起，架住了努易茲。混亂中，數名荷蘭人被砍殺。整個官邸裡面亂成一團，公司的評議員們急得不得了，又不知該怎麼辦？
這場風波持續了六天，雙方才達成共識。日方要求，釋放被囚禁的新港人，歸還禮物，並且賠償當初未能取得的生絲。兩方達成協議，並互換人質，其中包含彌兵衛和努易茲兩人的兒子。日船與荷船出發前往日本，一到長崎，荷蘭船立刻被扣留，船上的人全被收押。
整件事至此，看來是荷方吃虧，但新港人免不了要被秋後算帳。事發的隔年，東印度公司派人來到新港社，摧毀了赴日十六人的房舍。對於努易茲來說，其實頗為尷尬，畢竟他自己是半個新港女婿。卸任之後，他甚至被巴達維亞的公司總部，當成向日本人賠罪的人質，送到日本坐牢去了。
這到底該說是一場衝突，一場鬧劇，或是一場國際談判？時光一過四百年，台灣邊陲的位置卻似乎不曾改變。新港人曾經在荷蘭與日本間做出抉擇，今天的我們，則在美國與中國間左支右絀。這場事件中，我們應該記得些什麼？又不小心遺忘了什麼？
在時間的淘選中，一個最鮮明的符號被標記下來：濱田彌兵衛。這個名字，就刻在安平古堡園區中，寫著「安平古堡」的那塊石碑上面。
甜台南、鹹台南
過了四草大橋，是Tayovan，今天的安平。曾經的離島，隨著台江內海消失，已經與台灣本島連在一塊了。左轉往東走，不遠就是安平古堡。醒目的瞭望台，原是日本時代的燈塔。旁邊的安平古堡碑，曾經刻著「贈從五位濱田彌兵衛武勇之趾」的字樣。在中華民國政府來台後，才為了消除日本統治的痕跡而抹除。
世界，果真不只一個。對日本人來說，彌兵衛是航海的開拓者。對荷蘭人來說，這人是綁架犯，勒索的無賴。對新港人來說，他是暫時的戰略盟友。對三百多年後的中華民國政府來說，他卻是殖民統治的標誌。站在今天「台灣人」的立場，他彷彿又成了大航海時代的某種象徵。
同樣的，台南也不只一個。日本人的台南不同於荷蘭人的台南，荷蘭人的台南不同於新港人的台南，新港人的台南又不同於我們的台南。吃甜的台南，不同於吃鹹的台南。你的台南，未必是我的台南。我們的台南，也未必是那個被大張旗鼓宣傳著的「台灣京都」，那個僅限於台南市中心的「府城台南」。
台南的內裡，由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則一則有待被傾聽的故事交織而成。每一次重新訴說，都重新定義著台南人的身世，重新問一個難解的問題：台南，是什麼人的台南？世界，是什麼人的世界？答案不會是你或我，而是一個能照見彼此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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