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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風，電視台預報說今夜將有寒流來襲。
一大早，廣播室便發出通知，耀德中學高中部高三全體師生迅速到廣場集合。
不出二十分鐘，兩千多人從三號教學樓魚貫而出，向廣場中心湧來，高處俯瞰，就像一群井然有序的螞蟻。幾個管紀律的老師，大聲喝斥著還沒下樓的學生，那副嘴臉，實在讓人生厭。教育處的老師到了一塊，討論的話題永遠是怎麼嚴格教育學生；而壓抑已久的學生，只好等到畢業後回敬他們，所以每年指考後，教育處的老師們都很聰明地選擇去外地度假，選擇留守的就會被「集體整容」。
訓導主任站在一塊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形容枯槁，看上去隨時都會從那張肌肉僵硬的嘴裡露出散發腥臭的獠牙。是的，他就像吸血鬼萊斯特，似乎剛從地底爬出來，臉上擦了粉底一樣白，為了遮掩那些久不見陽光而生出的屍斑。
大家明顯加快了腳步，出現了集體小跑的盛況，雜亂而慌張。
黎可愛夾在擁擠的人流中，看著那些紀律老師，厭煩地轉過頭去。
耀德中學號稱擁有全國最大的校園廣場，是一個標準的長方形，四周除了必要的路徑暢通外，都被一個個花壇堵死。中央那副粗壯的旗桿早已經生鏽，如豎直的靈幡般刺向天宇。有一次學校請了風水先生，那人從南門進來，當下便大罵學校建築設計師－－一個南部的工程師，說這裡簡直就是一口巨棺！
風很急，黎可愛的臉被刮得有些痛，好像無數隻帶了鋸齒和吸盤的寄生蟲，在上面逡巡糾結。
每個班為一個小方陣，相鄰的兩個班級間僅留一人寬的過道，高三（1）班到（10）班為第一列，（11）班到（20）班為第二列，耀德中學高中部三年級足足就有四十三個班。
從主席台望下去，所有學生都安安靜靜的，表情僵硬，看上去溫馴又聽話。訓導主任面無表情地直視台下，嘴角偶爾抽搐兩下，讓人懷疑他在消化碎玻璃之類的東西，嘴角隨時會有一股血紅的細流淌出來。旁邊的座位上，坐著耀德中學的校長，人稱撒哈拉，原因是他頭髮的數量跟沙漠的植物一樣罕見，但也有坊間傳言，此人的頭皮屑跟撒哈拉的沙子一樣多……
撒哈拉微仰著頭，看不見他猩紅的眼球和濃黑的眼瞼，只留給台下學生一個疑似長了肉瘤的下巴。訓導主任不時湊過頭去跟他說著什麼，撒哈拉偶爾點點頭，黎可愛甚至看到了他腫大的喉結上下翻滾，那如果是嗉囊的話，足可以吞下一隻馬達加斯加大倉鼠。
黎可愛突然想起一部恐怖電影，一個會腹語的女人把丈夫的後背掏空，在裡面按上一根木棍，把他做成人偶，操控木棍的同時並模仿丈夫的聲音用腹語跟別人對話。訓導主任和撒哈拉校長的站姿，像極了影片中的情形，黎可愛又記起昨晚的夢境，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行政樓正上方，掛了大條的橫幅「年度傳奇人物」，正在風中大幅度地搖晃，發出撕裂的聲音。紅色的條幅竟然沒有一絲喜慶的感覺，相反，濃豔的色澤讓人看了就渾身不自在，好像膏肓之人咳出的鮮血。
按照慣例，學生會主席許小村做了發言，誰誰誰大冬天穿短裙，誰誰誰橫越學校未建好的土路，誰誰誰和誰誰誰在操場意欲進行「流氓行為」，幸好被及時制止……最受不了的是那個爛人特別愛點名道姓，還附帶著把所在班級曝光。
黎可愛開始有些著急了，站在高三（19）班的隊伍裡東張西望。陸嘉上怎麼還沒來呢？昨天他硬是連哄帶騙把黎可愛剛獲獎的工筆劃拿回家了，謊稱是自己的作品，目的就是為了多爭取一些生活費。馬上就要把作品送上去在全校同學面前展覽了，可陸嘉上卻連個人影都找不到。
要是再敢睡過頭，非把他的腦袋打爆！黎可愛在心裡憤憤地想。她目光上移，漫無目的地四下打量著。青灰的天空，冥河一般紋絲不動，了無生趣，好在陽光有衝出重圍的希望。學校所有建築分為橙白兩色，主體建築是按照風水學裡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理念建造，廣場三面都是建築物，很嚴實地將它包圍其中，所以站在如此寬闊的地帶，仍有種很強烈的壓迫感，抬眼連天空都是那麼狹小、逼仄的一片。
嗯？隔了好遠的距離，黎可愛注意到行政樓的一處窗戶下有一灘水漬，看樣子還在擴散。四樓的窗口上隱約有個東西，感覺笨重冰冷，卻又看不仔細。黎可愛的心莫名地就有些慌亂，頸間感到颼颼的涼意，只好把衣領往上提了提，她又順手摸摸鼻尖，也是涼涼的。
台上，許小村清了清嗓子：「同學們，再說一下錢的問題啊，學校不提倡大家吃零食，女生的大象腿啊水桶腰啊，都是這麼吃出來的！大家一定要把錢都用在刀口上……」
有人聲線喑啞地笑了，是那種從喉嚨裡硬拽出來的聲音，詭異得讓人心頭發毛，好像同時有許多爆裂的血管從那個人的口中噴出來，白色的神經纖維頃刻在空氣中風化乾癟，又掉落在地上像蟲子般蠕動。
訓導主任象徵性地推了推他的黑框熊貓眼鏡，鯧魚眼刻意地在台下掃視了一遍，他的臉太白了，連五官都在光線下模糊不清，確切地說他的臉就像一具石膏。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了這個比喻後，黎可愛的心情開始嚴重紊亂，有那麼幾秒鐘，她覺得自己必須把嘴巴嚴絲合縫地閉上，不然鮮紅的桃子般的心臟會從嘴裡擠出來，蹦到台上……黎可愛真的慌了神，她又忍不住在想一個恐怖的問題，訓導主任的臉究竟是外面包著一層石膏呢，還是他的臉本來就是一具石膏，只是巧妙地粘了層人皮。
許小村繼續發言著：「同學們，學校禁止男女同學兩人單獨行動，提倡兩人成排、三人成列的走路方式，禁止把三餐帶回宿舍，禁止夜間收聽電台的『成人節目』……」
黎可愛聽得不耐煩了，她看著許小村那張自以為是的大餅臉，心想，乾脆把大小便也禁了吧。她感到極不舒服，就悄悄歪頭，她注意到身邊所有人都像脖頸被折斷一樣腦袋低垂，直勾勾瞪著腳尖，深情凝滯安靜。安靜到黎可愛覺得自己就在湘西趕屍的隊伍裡，兩千多具乾屍被台上的趕屍人帶向黑乎乎的地洞前，然後前赴後繼地投身其中，最後被封存，永生永世不見天日，活活終老。
正當自己空等陸嘉上無望，把腦袋晃來晃去的時候，黎可愛聽到身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黎可愛，黎可愛……」聲音很輕微，極富彈跳力，黎可愛本能地對這個聲音的主人的模樣做了一番遐想。她想她喜歡這個聲音，乾淨，透明，有不著痕跡的溫柔。
驀然回首，看到隔壁班的男生隊伍裡閃出一張很好看的臉，微微抬手向她示意，並露出禮節性的笑容。黎可愛眼睛接連眨了幾下，緊張的心情才有所舒緩。是顧良辰，整個學校的男生，也只有他頭髮長到可以紮起小辮子。
顧良辰身形頎長，粉色的襯衣領處，露出一小節白皙的脖頸，戴一條波希米亞風的項鏈。他站在班級隊伍的最後，就像每一次命中注定的邂逅，男主角總是抄著口袋，像個來自小小國度的王，冷峻卻不失人情味。
黎可愛早就注意過他的，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更沒見他跟什麼人聊過天。最初以為是顧良辰太高傲找不到朋友而已，後來才知道，他是兩屆的留級生，接連的失敗應該就是造成他性格沉悶的關鍵了。
「黎可愛，黎可愛……」顧良辰又在輕聲叫她的名字，透著顯而易見的急切。
黎可愛揉揉有些不自然的臉部表情，回頭準備給他一個力所能及的微笑，但是她很快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周圍的人像屍體般紋絲不動，好像被施了怨咒，又好似被下了蠱。
顧良辰如同站在一群木刻人體模特兒裡，用口型告訴她一句話，然後黎可愛的表情霎時間就凝結冰凍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霎時兜上心頭。
顧良辰那句話是這樣的－－
中午十二點半，六樓玻璃屋見。
3
原來，給自己發簡訊的人是顧良辰。
黎可愛的心裡打起了小鼓，咚咚咚，熱切卻又慌亂。她揚起下巴，睫毛輕微眨了一下，若有所想地看著顧良辰。會是什麼事情呢？非要等到放學後才能知道結果？
顧良辰繼而恢復了原本冷冰冰的表情，雙手抱在胸前有點悶地嚼著口香糖。
台上突然沒了聲音，許小村拿著話筒，納悶地看著台下的音響。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立體音響前，陸嘉上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肩上扛了一個超大的運動包，裡面裝著籃球鞋和運動服還有心愛的Ipod。黎可愛發現陸嘉上今天繫了條非主流的淡綠色領帶，在黑制服白襯衣間顯得特別亮眼。
那傢伙肯定又懶床了，短短矍鑠的頭髮明顯剛洗過，睡眼惺忪，只有細長的眉眼和挺挺的鼻子能辨出他也有副好相貌。
「你……」許小村暴躁地對陸嘉上狂喊，鼻孔一翕一合，那神態讓人又噁心又好笑，「為什麼遲到？為什麼不把制服扣子扣上？為什麼戴耳環？」
台下的人都緊張起來，全場從未有過的安靜，甚至能聽到高處條幅翻動的聲響。
黎可愛更是著急，萬一陸嘉上那火暴脾氣上來，當眾暴打學生會主席許小村也不是不可能的。
從體育班那邊傳來一聲響亮的流氓哨，然後就有人尖聲尖氣地說，「兄弟，揍他！」體育班有幾個刺頭兒，很有節奏地唱一首改變了的英文歌：「We will we will fuc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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