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面埋伏
會議時間定在五月的第二個星期三，所有合夥人和經理都從各地趕回來參加會議。
公司裡由江美希對接負責的人只有Amy 和葉栩，算一算她已經參加過五屆「小黑會」了，竟然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對自己分管的兩個人的情況，她都很難表態。
這天江美希早早到了會議室，其他經理也陸陸續續趕到了。有人說起自己手下某位員工的表現，似乎很不滿意。聽到這話的另一位經理抬頭看到江美希在，於是半開玩笑地說：「這種時候，那位Selina 估計會比較遺憾自己的對接負責人不是Maggie 了。」
江美希只是笑笑，什麼也沒說。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江美希是對待工作嚴謹認真，對待下屬也要求極高的人，但是只有少數人知道，她其實也是會護短的，平時再嚴苛，到了決定員工職場命運的關鍵時刻，還是會作為老闆給予支援和庇護。
比如Amy，就Amy 的能力和態度，如果她的對接人不是江美希，或許前兩年就不能正常升級了，但是因為江美希的緣故，哪怕她能力平平，甚至態度也不夠端正，但每年的考核也能勉強拿到三分。
其實在今天之前，她都沒有好好想過這件事到底公平、不公平，或者想到了，但是也寧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千方百計地在心裡為下屬找藉口。但當她動了給葉栩打三分的念頭時，她才恍然發現，將這樣的兩個人擺在一起，這種能力和責任心的對比竟然這麼諷刺。
人陸陸續續到齊，會議很快便開始了。
各個員工的對接負責人先發言，其他合作過的經理進行補充，再由對接負責人給出建議分數，如果大家沒什麼異議就順利通過，如果遇到分歧很大的情況，最後還要投票決定。
這個流程眾人都熟悉，所以分數出得也很快，前面幾個經理講完，都沒有出現需要投票的情況。
在江美希之前發言的人是陸時禹，他是穆笛的對接負責人，最後給穆笛打的分數是三分，在江美希的意料之中。
很快輪到江美希。她先評價了Amy 這一年的工作，給出了一個分數，眾人雖然意外，但都沒有異議。然後是葉栩，這一次有人意見不同，而且分歧比較大，最後只好投票表決。
或許是葉栩平日裡的表現真的無可挑剔，最後平均下來的分數四捨五入後依舊是五分。
這一個下午，公司經理級別以下的員工是否在下半年可以獲得升職加薪，甚至加薪多少，都已經確定了下來。
會議結束後，眾人離開，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剩下最後發言的江美希在收拾東西，陸時禹臨走前笑著看她：「還不錯嘛！」
江美希沒搞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但是她也懶得多想，拿起筆電起身往外走：「操心別人之前還是多看看自己吧。」
陸時禹樂呵呵地跟著他：「我自己怎麼了？」
「整天這麼閒，可想而知工作還有很多空檔。」
「天地良心啊！我忙得四十八個小時沒睡覺的時候，妳都當作沒有看見嗎？」
江美希笑著回頭看他一眼：「是嗎？如果不想讓人誤以為你很閒，別人的事你還是少操心吧。」
陸時禹知道她指的是她和季陽的事情。
「妳是『別人』嗎？」陸時禹厚著臉皮說，「妳是自己人啊，所以我再忙也得抽時間關心妳！哎、我正想問問妳，妳是怎麼想的？」
「沒想法。」江美希斬釘截鐵地說。
「別說氣話啊、美希，你們兩個的事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年輕不懂事的時候誰不是分分合合？年紀大了，看的人和事也多了，才知道誰是真的好、真的適合自己，也知道過去做的事有多麼荒誕離譜。妳看，這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對妳的感情還是沒變，妳要是對他沒感情，幹嘛一直維持單身？」
江美希腳步遲疑，她雖然不喜歡對別人剖析自己的內心，但還是覺得有些話要早點說清楚比較好，也省得再遇到那天那種尷尬的情形。
她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對陸時禹說：「他對我的感情怎麼樣我是不清楚，不過我猜想，好幾年都沒聯繫的人，就算是骨肉至親，感情可能也淡了吧。至於我自己，單不單身跟任何人無關，麻煩你下次不要總是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會讓人誤會的。」
江美希一開口，陸時禹就知道她沒好話，但他早就習慣了，依舊笑呵呵地說：「好好好，女人心、海底針，我哪敢瞭解妳啊。但是我剛才說的話，妳也好好想想吧。」
江美希笑：「你剛才有句話我還是很認同的—看的人和事多了，才知道過去做過的事情有多麼荒誕離譜。」
陸時禹滿意地點頭，正想再補充幾句，就聽江美希話鋒一轉說：「不過也不見得就能知道誰是真的好，誰真的適合自己，但可以確定誰是真的不適合自己。他和我，就不適合。」
「哎、不是，我說……」陸時禹還想再替季陽說幾句好話，但江美希已經快步走遠。
他看著她的背影唉聲嘆氣，看來他那位老同學的求和之路還很艱辛啊。
雖說「小黑會」上的情況應該對其他員工保密的，但是毫無例外，每年都會有一些消息流傳出來。
快下班時，江美希就發現Amy 在座位上把東西放得劈啪響，對其他同事的態度也很不友好，看起來就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江美希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突然間Amy 注意到了她的視線，非但沒有收斂，那不滿的態度反而更加明顯了。
江美希嘆氣，以前Linda 就斷言她這麼護著Amy， Amy 也不會領她的情。如今想想，或許在Amy看來，她過去兩年能順利升級全憑她自己，與她這個老闆毫無關係，但是今天她給她兩分，就是對她不公，是在故意為難她。
其實這幾年來，江美希早就發現Amy 的思想比較狹隘，眼界也不高。她哪次不是在一旁提點她，明示、暗示說了不知道多少，但她似乎都沒有聽進去。
而看Amy 今天這一番作態，或許是還期望著她能給她一點解釋，但是她已經不打算再和她多說一句了，因為說什麼都毫無用處，畢竟她曾給她過太多次機會。
她看著心煩，正要起身去拉百葉窗，餘光卻感覺到另一道目光似乎正落在她身上。
她隨著那個感覺看過去，就見葉栩看著她，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但是眼神中滿是嘲諷。
他這又是怎麼了？
江美希只覺得額角的青筋不斷地跳動著，她煩躁地揉了揉太陽穴，快速拉起了百葉窗。
因為下午開會耽誤了時間，江美希加了一會兒班才下班。旺季一過，公司裡加班的人也少了，所以她離開辦公室時，外面的大辦公區已經沒什麼人了。
她剛走出辦公室，包裡的手機就響了。她拿出來看了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接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出來：「下班了嗎？」雖然已經時隔多年，但她還是一下子就辨認出了這聲音的主人。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然後公事公辦地問：「有事嗎？」
季陽彷彿沒聽出來她言語中的距離感，笑著說：「我今天正好來你們公司辦點事，看到妳的車，知道妳還沒走，就打電話來碰碰運氣。」
她的車上次他遠遠看了一眼就記住了？
江美希腳下遲疑片刻，其實在那天見面之後，她就猜測季陽會再聯絡她，搞得之後那幾天她還有點忐忑，誰知他遲遲沒有動靜。眼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她都快忘了這件事，卻又接到了他的電話。
她還是那句話：「有事嗎？」
「一起吃個飯吧。」
此時江美希已經走到了電梯間，遠遠看到有個人也在等電梯。雖然那人背對著她，電梯間的光線也不太好，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人是葉栩。
她不知不覺就壓低了聲音說：「不好意思，今晚我有事。」
季陽似乎不信：「真的？」
「嗯。」
葉栩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但也只看了一眼，就像看到不認識的人一般，很快又收回了視線。
江美希對著電話說：「我進電梯了，改天再約。」說完便掛斷電話，但心裡還是有點苦悶──萬一她下樓之後，季陽還沒走怎麼辦？
電梯還停留在十二樓，文風不動。
江美希瞥了眼身邊的男人，突然想到什麼，猶豫了一下問：「回家？」
葉栩只是淡淡掃她一眼，依舊什麼也沒說。
看來是之前的話說得太絕了……
如果是平時，她給他遞一次梯子，他不接，她絕不會再遞第二次，但是想到季陽還真的有可能在地下停車場等她，她只好硬著頭皮又說：「正好我也要回家了，讓你搭個順風車。」
見葉栩不說話，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入職也有半年多了，這段時間本來就應該找你聊聊的，但是太忙了，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剛剛拒絕了他，此時卻還想著利用他一下，江美希都要鄙視自己了，但是不得不承認，比起季，她寧願見到葉栩。
男人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嘲諷一笑。
見狀，江美希也有點不高興了，難道他告白前就沒想到她會拒絕？所以她拒絕了他就是她的錯？
她不高興，索性直接問出來：「你笑什麼？」
「笑我自己。」
江美希不解。
葉栩又說：「雖然妳之前說了很多狠話，但我一直認為妳是在口是心非，只是說出來的話不好聽而已，但至少公私分明。不過現在想想也挺可笑的，當初因為怕被我影響到升職就想方設法不讓我進公司的人，怎麼會公私分明？」
難道他不是因為之前她拒絕他的事在和她生氣？
「你等等、你什麼意思，給我說清楚，我怎麼就公私不分了？」
葉栩幽幽看她一眼：「我聽說在『小黑會』上，有個沒良心的給了我三分。」
江美希已經被氣笑了：「誰說這人就是我了？」
她承認，在今天開會之前，她確實動過那種念頭，但是想到Amy 過往的工作她都能給個三分，平心而論，葉栩比Amy 年輕好幾歲，卻比她優秀太多了。
在芯薪的IPO專案中，他作為第一次參加專案的小朋友，在現場負責人離開的幾天裡，成了大家的主心骨，那種能力和表現出來的責任感，她是看在眼裡的。
讓她給這樣兩個能力和態度大相徑庭的兩個人打一樣的分數，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不公平的，也正是葉栩的出現，讓她開始反思過去幾年對Amy 的縱容和袒護有多麼愚蠢。肆意踐踏標準的管理者，如何讓跟著她的眾人信服呢？
所以她毅然決然給了Amy 不合格的兩分，給了葉栩五分，而且向諸位合夥人建議，讓葉栩跳過SA2，直接晉升Senior，以後就可以直接作為專案現場負責人開始工作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個決定會在不久之後公布的員工升遷名單中提到，但是在會上有個和葉栩合作過一次的經理不知道怎麼回事，非要給他三分，這才是後來投票的原因。
不過這些她都不能告訴他，顯得太過刻意，好像她企圖用這種方式彌補他一樣。
而葉栩也是鐵了心地認為那個打三分的人非江美希莫屬：「妳不是揚言要用非常手段趕我走嗎？
再說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江美希被氣得夠嗆：「是誰跟你說這些的？」
「妳真的以為會議上發生的事情能密不透風嗎？再說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這麼沒有良心。」
江美希剛想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是想到過往，她確實前科累累。她這二十幾年來幾乎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但所有的虧心事好像都是對他做的。
先是糊里糊塗地睡了他，又因為這件事不想讓他進公司，雖然結果還是讓他進來了，可是她又三天兩頭想方設法找他麻煩……想到這裡，江美希所幸也不想辯解了。
她說：「隨便你怎麼想吧，我做什麼不需要向你解釋。」
此時電梯總算到了，江美希率先走了進去，葉栩跟在她身後。
或許是她的態度也讓他的懷疑開始鬆動，電梯門緩緩闔上，他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是妳？」
「……」這次換江美希不說話了。
葉栩問：「妳真的那麼希望我離開公司嗎？」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時，江美希的心像被什麼人狠狠揪了一下。
她強迫自己把視線落在電梯壁的某一處：「我沒有……」
這句是真心話，可是本來應該接著出現一些場面話的，她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轉身在亮起的「一樓按扭」上按了兩下取消樓層，電梯直接下到地下一樓。
江美希意外地看他一眼，他笑了笑說：「不是說要吃飯嗎？」
「嗯，地方你定。」話一出口，江美希才意識到自己是如釋重負的，不知道單純是因為葉栩的妥協，還是因為有他在，她不再擔心遇到季陽。總之，她發現自己心情好了不少。
說話間，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葉栩率先走了出去。
她的車位離電梯不算遠，她正低頭在包裡翻找車鑰匙，走在前面的葉栩突然停下腳步，她一時之間沒注意，差點撞了上去。
「怎麼……」她話沒說完，就看到一個西裝筆挺的英俊男人從一輛黑色捷豹上下來，而那輛捷豹旁邊就是她的車。
季陽見到他們兩個人一起出現，明顯也很意外，但那意外的神情也只是稍縱即逝。很快，他換上一副從容的笑容：「晚上有工作？」
那意思就是她既然帶著下屬出去，那就是公事了。
江美希不打算跟他解釋太多，還是問：「找我有事？」
季陽笑著走向她：「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想著既然來了，想看看妳再走。」
這話說得很曖昧，如果是以前還在一起或者是剛分手的時候，她聽了都會覺得開心吧。但是此時，當著葉栩的面，她覺得有些尷尬。
葉栩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不太自在，直接從她手裡抽走車鑰匙，一言不發地朝她的車走去，開鎖便坐進了駕駛座。
葉栩的離開的確給江美希和季陽留出了空間，但是這過於熟稔的態度是怎麼回事？當著其他人的面，他一點也沒有下屬的樣子，倒像是她的什麼人似的。
但那人好像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上了車、發動車子，然後搖下車窗點了根菸。
江美希從不遠處收回視線，發現季陽也正回過頭來，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所幸季陽沒說什麼。
「有空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江美希直截了當地說：「今天有約了。」
季陽微微挑眉，但面上依舊帶著笑：「本來臨時趕來也沒指望約到妳，還好來日方長。」
這話讓江美希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她正要說什麼，餘光瞥見不遠處自己的車子緩緩駛出了停車位，再看向面前的男人，江美希只是說：「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先走了。」
說著，也不等季陽再開口，便朝著停在通道上的車走去。
「美希！」是季陽在叫她。
她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還是那副從容自在的笑容：「這次回來見到妳，我是真的蠻開心的。」
江美希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樣的話，想了想，還是把可能傷人的話咽了回去。但讓她像對待客戶或者是不太熟悉的人那樣，出於禮貌違心地說「我也是」，她也做不到。
於是她只是笑了笑，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其實在過去這幾年裡，江美希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她和季陽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如今看來，那時候會去設想這些事，應該還是挺期待重逢的，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她發現自己並不覺得開心，反而有點困擾。
其實，當初她和季陽分手，除了她自己不願意痛快放手以外，他們之間既沒有第三者也沒有欺騙和隱瞞，算是和平分手。如果不是她苦苦哀求搞得過程不那麼體面的話，他們現在或許已經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了。
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當年的「不體面」，她就不願意見到這個唯一見過她不體面的人了，而且她也搞不懂他—當年他既然那麼冷酷果決，現在又何必回來假裝深情。
女人或許就是這樣，深陷一段感情之中時，對方的好，那一定是其他人都沒有的，哪怕對方有什麼地方不夠好，她也一定為他找到一個不得已的苦衷。可是江美希已經走出來了，回頭再看時，只覺得索然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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