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

第一章　氓哥兒
　　阿闍世太子舉起杯卻不飲酒，只見他發狠將水晶杯往地上一摜──夕陽餘暉嘩嘩嘩湧進宮殿，映照在四下噴濺的碎片上，啊，那個亮晶晶啊，宛如七彩雨霧。大臣們嚇得屁都不敢吭一聲，一塊碎片彈上王后的臉，好巧不巧嵌在眼皮子上，一點朱紅沿著鼻梁緩緩流下，像一顆淚──像。真像極了。阿闍世倒笑了，他哼哼兩聲，眼神比冰還冷，臉色比死了還難看，他蹲下身子，對雙手反綁、趴跪在地上的父王說：「此子惡人，不可蓄養，當活埋之。」他說：「跟你當了十六年父子，只因為卜算師一句話，你就寫字條下絕殺令，這時還有臉跟我套父子人倫討活命？」阿闍世搖搖頭站直了。「真是不要臉！」呸！他朝地上那人吐口水。「骨肉已離，恩斷義絕。」他說：「我八字奉還！來人啊──」

　　「來人啊──」我啊的比平常稍微久一點，沒辦法，茶水大娘皺著眉咬著手帕，一臉緊張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想逗她一下。

　　「來人怎樣？氓哥兒你倒是快說啊。」茶水大娘揮著手帕對我吼。我乾咳兩聲，打手勢跟她討茶喝，茶水大娘倒了一杯二十四味飲，扭著屁股，擠開聚在梧桐樹下的群眾，直送到我跟前。「給。你倒是會趁機擺大爺架子。」她順手拽了我耳朵一把，本來已經夠敞開的斜襟領口這會兒更是一溜兒往左肩下滑，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肉。我吃痛縮起脖子，朝她嘻嘻笑。茶水大娘的二十四味和她一年四季敞開的斜襟領口都是咱們金陵東大市的招牌，買碗茶水的客人哪個不是想跟她多說兩句，哪個不是眼睛直往人家脖子胸口飄去，有些無賴瞧得過火，茶水大娘也不囉嗦，一碗燙不死人少說脫層皮的熱水照著頭澆下去──這大娘夠嗆的，卻愛聽我說故事呢。

　　「來人啊──」阿闍世下令將父王囚在地牢，斷絕飲食，存心要餓死他老爸爸。就連王后進地牢探望也得先搜身，就怕她偷偷夾帶米麵、饅頭什麼的。王后腦筋動得快，硬是在身上藏了吃的、喝的──

　　「等等！不是得先搜身嗎？怎麼還能藏得住食物？這幫衛士也太沒用了！」賣香粉的寧官一個箭步湊近我搭在三腳架上的畫本兒，瞇縫著眼上上下下打量，畫本兒正好翻到國王在牢裡盤腿坐著的那一頁，王后梳著垂肩寶髻，頭頂與脖子上都掛著寶石墜飾，雙手合十地站在她那一臉衰相的丈夫面前。寧官的眼力不錯，最會察言觀色，我們院子的姐姐們還沒開口，他都能猜出今天斗兒姐姐發病熱，要茉莉香粉遮汗味；湘嵐姐姐昨兒喝多了，等著蘭花香粉擋隔夜酒騷味……不知道這傢伙看出什麼沒有？王后身上的墜飾，可花了我整整一下午勾邊，隱隱約約刷上淡紫色，他真有本事說出個名堂，我下個故事肯定把他畫進去。

　　「氓哥哥，王后去探監又不是參加祭天大典，幹麼穿金戴銀點胭脂？你看這國王就一件單衣，苦巴巴的臉色發黑，她這不是故意讓人難過嗎？」幾個站在前排聽故事的人頻頻點頭，紛紛往前擠近，湊在畫本兒前「嗯啊嗯啊可不是嗎」地交頭接耳起來。

　　我鼓掌大笑。「寧官你這猴崽子眼力倒尖！我的確在畫裡設下小暗樁。」寧官兩手插腰，背脊一挺，「我就知道有鬼！氓哥哥你別吊人胃口，快說吧。」

　　王后挖空墜飾，在裡頭灌滿葡萄汁，渾身整臉塗滿酥蜜粉，進了牢裡支開守衛，趕緊倒汁刮粉餵飽老國王，幾次下來，終於還是讓阿闍世太子發現了，阿闍世又恨又氣又傷心，他想不透怎麼會有這麼讓人倒胃口的父母，他想不透怎麼會有想殺害自己孩子還有臉活在人間的父母，他頭很痛，一顆心彷彿被石頭堵著，他懶得想了，他說，王后你那麼放不下國王，倒是有情有義，他要活埋我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什麼？「來人啊──」

　　我說著有點激動起來，手都有點抖，窸窸窣窣翻到畫本兒下一頁。那是一幅春櫻與野草齊飛的溪岸放鷹圖，王后的寶髻垂在肩膀，身上的羅紗披肩在風中捲得半天高，頭上簪著三朵花，一朵險些被風吹落，王后伸手摀住，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國王結髮高髻，戴著寶冠，威風凜凜地站在岸邊，單手平舉，眼神望向東方，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遙遠的天空盤旋著一隻獵鷹；春櫻樹下坐著個少年，拍著手不知道是在唱歌還是在喊叫。

　　「喂，翻錯頁啦，來人怎樣？阿闍世打算怎麼對付王后？」有人這麼喊著。

　　「你沒長眼，不是我翻錯頁，就是這幅。阿闍世太子十六歲生日當天決定囚禁父王，當晚他做了個夢，夢裡他親爹沒想過要殺他，他也沒想過要關他親爹一輩子。」我沒好氣地回答，啪答闔起畫本兒，「今天說到這裡，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兩天後午市開講。」說完，我將畫本兒塞進掛在一旁梧桐樹枝上的布兜，一面大聲喊著：「一回書一分錢，扔進筒子裡再走人。別想趁亂溜走，我氓哥腦後多長一隻眼，逮著了看我怎麼治你。」

　　「不是嘛，故事總有個順序，你上一頁明明在說阿闍世抓到母后偷送糧食，正緊張著該不會他連老娘也要殺，怎麼咻一下跳到幾年前，爺娘三口子還親親熱熱出去玩。這不是要把我們耍昏頭了嗎？」那人不死心，嘰哩呱啦又喊又叫。不少人跟著點頭，嚷嚷著「是啊對吧那可不」，嗡嗡嗡吵成一團。

　　我將布兜往肩上斜背，一手收起撐畫本兒的三腳竹架，一手收起擱在地上的錢筒，湊到那人鼻子前面。「是啊，故事總有開頭，中段跟結尾，但誰規定非得依著這個順序走？你氓大爺偏愛跳著說故事，愛聽就聽，不聽拉倒，你今天聽得挺開心啊？錢拿來，下回別讓我逮到你躲在橋墩旁偷聽。」他乖乖扔進一分錢，「我又沒說我不聽了，故事聽到一半沒個結尾，這不是跟夜裡背癢得要死，兩手卻被人綁起來一樣？我說氓哥兒，你畫裡那王后真漂亮，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像盯著人瞧，讓我再看一眼好不好？」

　　那人故意搓著手求我，引得大夥兒哈哈笑。我說好啊，「你捧上五十銀錢到我們金陵十五樓，指名斗兒，朱斗兒姐姐，可以跟她喝一杯茶，不過，還得看她樂不樂意──我畫裡的王后就是依著她的模樣畫的。」大夥兒又轟得笑開了。

　　一個行腳僧擠上前，在我筒子裡扔了一分錢。他臉色很白，頭很大，眼睛細細長長，發青的頭皮上竄出一小截鬃刷似的短髮，上脣也冒出一排鬍渣，看來是該刮一刮了，他背上的經卷竹架以布條纏了又纏，走一步晃三下。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朝我拱拱手。「『氓大爺』把〈未生怨〉1跟〈慕魄經〉2的故事混著說，真有意思。你畫畫本事不小啊，比起廟裡畫經變、講道理的三腳貓和尚還高明。」這和尚不大像和尚，那對拳頭握起來比屠戶老谷的還結實，我心裡有點警戒，哼一聲沒多做理會，半跑半走奔向朱雀門。拐兩個彎，繞進正對著朱雀橋的北里街，推開街底一座紅色矮門，我大喊著：「斗兒姐姐，斗兒姐姐，我給你撿兩段梧桐枝回來啦。」

註釋：
1〈未生怨〉：根據《敦煌學大辭典》，〈未生怨〉出自《觀無量壽佛經》，敘述阿闍世太子幽閉父王，斷糧絕水，國王夫人以酥蜜和麵塗身，並在寶冠綴飾中灌葡萄汁，假借探視，為國王續命。阿闍世太子知道後大怒欲殺國王夫人，後經大臣勸阻，改為幽禁。但是阿闍世太子為什麼想要殺父滅親？這就得追溯到老國王當年急著想生兒子，請相師占卜，得知山中一位道士坐化之後將投胎成為他的兒子，老國王急著要立太子，竟然連續設計殺了道士，強行加速投胎……這麼一來，怨仇深結，因果報應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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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氓哥兒
　　阿闍世太子舉起杯卻不飲酒，只見他發狠將水晶杯往地上一摜──夕陽餘暉嘩嘩嘩湧進宮殿，映照在四下噴濺的碎片上，啊，那個亮晶晶啊，宛如七彩雨霧。大臣們嚇得屁都不敢吭一聲，一塊碎片彈上王后的臉，好巧不巧嵌在眼皮子上，一點朱紅沿著鼻梁緩緩流下，像一顆淚──像。真像極了。阿闍世倒笑了，他哼哼兩聲，眼神比冰還冷，臉色比死了還難看，他蹲下身子，對雙手反綁、趴跪在地上的父王說：「此子惡人，不可蓄養，當活埋之。」他說：「跟你當了十六年父子，只因為卜算師一句話，你就寫字條下絕殺令，這時還有臉跟我套...

關於離人的眼淚——姑妄序之
蔡宜容
　　寫作《離人》之前，我在讀「馬奈的眼淚」，傅柯於西元一九七一年的突尼斯講座記錄。傅柯講馬奈的畫，包括〈杜勒斯公園音樂會〉、〈吹笛少年〉、〈草地上的午餐〉等十二幅，其中〈賣啤酒的女侍〉特別讓我掛心。

　　「你們看到她距畫家很近，距觀者、距我們也很近，她突然看我們這邊，好像她面前突然發生了什麼事，吸引了她的目光。你們看到，她沒有看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說放下啤酒，她在看我們看不到，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這個事情發生在這裡，在畫前。另一方面，這幅畫是由一兩個，最多三個人物構成，而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中的一位或兩位……不過，他們在看……他們看見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無從知道，因為畫面被切割了，場景就在這裡，因為他們的目光被吸引過來，這個場景也在我們的視線之外。」

　　我幾乎相信傅柯說的是〈韓熙載夜宴圖〉。

　　對我來說，〈韓熙載夜宴圖〉的「謎」人之處不是看畫的順序、畫家的身分，或者畫作完成的朝代，而是韓熙載與賓客們的視線，特別是韓熙載的視線。我老是覺得，他冷眼觀看著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目光所及竟是我看不見的地方。這幅畫把觀者的目光牽制在幾個場景裡，畫中人的視線卻更在春山外？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我被這幅畫給「謎」住，但凡懸而未決的謎團，畢竟只能靠故事說分明，於是，我心裡有了氓哥兒與他的姐姐們。
　　《離人》完成之後，我經常想起阿城的〈棋王〉。書裡下鄉插隊的知青心中苦悶，渴望著讀一本書，看一場電影，但這又是圖什麼呢？知青感覺自己隱隱有一種欲望在心裡，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於活著的什麼東西。」這個「什麼東西」與書中人物牽掛的書、電影、象棋有關，然而又不只，所以說不清，因此只能是隱隱的欲望。這團渾沌摀在心裡，圖不了什麼，也圖不出什麼，對日常生活來說根本可有可無，但是，它竟與活著的滋味有關。啊，我隱隱覺得，它是那個「不只」。

　　書有什麼用？電影有什麼用？象棋有什麼用？閱讀有什麼用？文學有什麼用？無。用。至。極。但是我對它們的用處並無期待，或者應該說，我期待的、渴望的是它們的「不只」。〈棋王〉不只是文革期間的一段故事，它是語言、節奏與人的癡心；「馬奈的眼淚」不只是傅柯的一篇講稿，它跨越時空觸動某個讀者對〈韓熙載夜宴圖〉的解謎欲望。
　　氓哥兒與他的故事也是如此。這傢伙專幹無用之事，因為他喜歡、他願意、他可以。他畫畫、說畫沒有要幹麼，他就是要讓自己開心，也讓自己不開心，他讀別人的故事，然後讓它們成為自己的故事，然後夾纏不清地說故事……氓哥兒專幹讀者之事，那正是創作之事。
　　氓哥兒一定會喜歡蘇軾的〈水龍吟〉，我敢打賭。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氓哥兒不可能不喜歡，這首詞裡有他畫畫時需要的場景：長路漫漫，路上有風，遠方有水，水上有下過雨的痕跡……而且不只。這個「不只」就是他說畫時需要的血肉。在這個春色三分的場景裡，滿天楊花飛絮都獨占了，蘇軾偏偏二分給塵土，一分歸流水，蘇軾把春色二一添作三，卻生出「不只」……我打賭氓哥兒就會從這個「不只」鑽縫子，招惹故事。蘇軾第一眼看見「似花非花」的玩意兒，人人都知是楊花，但他偏說不是，呼應首句，一以貫之，必須貫之，因為不是楊花，所以才能是其他的東西――離人的眼淚，而且「不只」，這是氓哥兒的眼淚。

關於離人的眼淚——姑妄序之
蔡宜容
　　寫作《離人》之前，我在讀「馬奈的眼淚」，傅柯於西元一九七一年的突尼斯講座記錄。傅柯講馬奈的畫，包括〈杜勒斯公園音樂會〉、〈吹笛少年〉、〈草地上的午餐〉等十二幅，其中〈賣啤酒的女侍〉特別讓我掛心。

　　「你們看到她距畫家很近，距觀者、距我們也很近，她突然看我們這邊，好像她面前突然發生了什麼事，吸引了她的目光。你們看到，她沒有看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說放下啤酒，她在看我們看不到，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這個事情發生在這裡，在畫前。另一方面，這幅畫是由一兩個，最多...

作者序　關於離人的眼淚――姑妄序之
人物介紹
第一章　氓哥兒
第二章　斗兒姐姐
第三章　氓哥兒
第四章　德明和尚
第五章　畫師顧閎中
第六章　氓哥兒、顧閎中
第七章　氓哥兒、徐鍇
第八章　顧閎中、德明、徐鍇
第九章　氓哥兒、小五、斗兒姐姐
第十章　氓哥兒、李煜
第十一章　氓哥兒與第一個韓熙載
第十二章　第二個與第三個韓熙載
第十三章　第四個與第五個韓熙載
第十四章　真的都是真的吧？
第十五章　顧閎中．氓哥兒
第十六章　往事知多少
附錄一：摘自福爾華生《十二晚峰前》
附錄二：摘自閔南書生《曉色霜滿樹》
導讀　崩壞與殺戮：離人的時代
賞析　〈韓熙載夜宴圖〉之分鏡解讀

作者序　關於離人的眼淚――姑妄序之
人物介紹
第一章　氓哥兒
第二章　斗兒姐姐
第三章　氓哥兒
第四章　德明和尚
第五章　畫師顧閎中
第六章　氓哥兒、顧閎中
第七章　氓哥兒、徐鍇
第八章　顧閎中、德明、徐鍇
第九章　氓哥兒、小五、斗兒姐姐
第十章　氓哥兒、李煜
第十一章　氓哥兒與第一個韓熙載
第十二章　第二個與第三個韓熙載
第十三章　第四個與第五個韓熙載
第十四章　真的都是真的吧？
第十五章　顧閎中．氓哥兒
第十六章　往事知多少
附錄一：摘自福爾華生《十二晚峰前》
附錄二：摘自閔南書生《曉色霜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