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常常會想，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名警察的話，這輩子會去做什麼。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後面坐著這樣一個小孩。我朦朧的記憶裡早就沒有他的名字了，但我還能記得起兩件關於他的事情。第一，他的腳抵著我的椅腳不停地扭動，煩得要死。第二，他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長大後想做什麼：當一個收垃圾的人。我並不是在諷刺他。清潔工作讓他著迷。其他的孩子畫火箭飛船或者獨角獸，他則會畫垃圾車。在收垃圾的那天，他會調早鬧鐘，在巷子裡等候，一睹偶像風采。如果你給他一個盒子，他不會用來製作汽車或者傳送機這種有用的東西，而是做成一個垃圾箱。
當聽見垃圾車剎車時氣閘發出的喘氣聲，我有時會想到他，不管他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他有沒有實現這個夢想，還是他的父母說服他成為了一個會計，或者是醫生。
在我青春期前的某個時間點，我曾想要加入軍隊。這並不是因為我有好戰傾向，更不是因為我善於遵從指令。我懷疑我的潛意識挺喜歡這個與幾個小小綠色士兵一起被扔進塑膠袋裡的主意，在亂成一團的手臂、腿和步槍裡迷失自己。
現實生活通常就是這麼令人失望，我選擇的職業（或者說，這份選擇了我的工作）其實不講求團隊協作，需要的是不斷地展現領地意識和男子氣概。除了我的搭檔鮑勃‧齊格勒，我與轄區警局裡的任何一個人相處都不自在。他們看我也是這樣。有時候被排除在外的證據並不明顯，比如別人的對話會在我越過某個界限時減弱；有時候則顯而易見，比如我桌上的每枝筆都會消失，而倉庫明明更近，裡面還有滿滿的存貨，而且齊格桌上的東西就不會有人亂碰。
比起回到警局跟其他警察打交道，我更喜歡去犯罪現場。這種傾向足夠說明我的狀況有多尷尬了。我對人群的反感大概從很早就開始了。我在集體寄養家庭裡長大，身邊是一大串目中無人的小屁孩。現在我知道他們各有其煩惱。我確定他們當時之所以那樣表現，並不是因為他們本性就是混蛋，而是因為他們曾經食不果腹，被毆打，遭性侵，或者說，至少被忽視了。我們確實有玩具，但那都是不怎麼樣的二手貨。沒衣服可穿的洋娃娃，缺少零件的遊戲，骯髒掉漆的塑膠人偶。
我印象中沒有玩過的東西，包括了拼圖。我確定我們當時肯定有這個，多半每副都缺了十幾片，但我想不到任何與拼拼圖有關的具體回憶了。
也許我會掌握竅門的，但多半不是今晚。現在已經六點多。在我專心致志解決手頭專案的時候，罐頭廠裡變暗了。
「我回家啦！」麗莎從門廳裡叫道。每次聽她這麼說，我的心中都感到一陣安心。即使距離我們把她從靈訓貪婪的魔爪裡誘哄出來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我依然有這種感覺。
「我在這裡。」我盯著看了太久，忘了吞嚥，喉嚨裡積了痰，聲音聽上去黏糊糊的。
麗莎踩著融掉的雪走過來，皺眉盯著餐桌：「你還沒搞完這東西嗎？」
平心而論，這有可能是我拼的第一個拼圖……就我所知的話：「我不知道這東西還有時間限制。」
「我不是這個意思，」麗莎揉了揉我的頭髮，轉身去把外套掛起來，「我和雅各一個小時後就放棄了，但你還在繼續拼。我還以為你說這些傢伙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呢。」
從蓋子上的圖案來看，這個拼圖應該挺好玩的。它上面畫著袒露胸口的男性舞者，有鼓起的肌肉、閃亮亮的圓頂禮帽和緊身褲，領結直接繫在脖子上，褲襠下超大一包。確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又俗又傻，我覺得還挺有趣的。弄清楚哪片拼圖應該放在哪個缺口，是幫助我從白天工作裡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我的工作就是搞清楚哪輛車上沾了一點點淒慘謀殺受害者的血。
警察在下班後需要大量時間來放鬆。我並未積極尋找在下班後麻木大腦的東西，這只是剛好出現了。雅各健身房的朋友們在他的退休派對上把這個傻兮兮的禮物送給了他──警局裡的人並不知道有這場派對。他們同時還附上了一張卡片：我們拼不出（注：雙關詞，puzzle既可作動詞，疑惑；也可作名詞，拼圖。）為什麼你要退休了。可別對我們心軟噢！
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但我並非其中之一。我很清楚地區主管康‧德萊福斯在雅各面前拿出了什麼胡蘿蔔來誘惑他加入靈監。更重要的是，他隱晦地暗示了會有什麼樣的棍子把馬克斯奶奶一棍打死。
我又試著拼了一片，發現也不對。「都是膚色或者黑色的。」也許我應該從簡單的東西拼起，比如一束不同顏色的花。但現在，我已經盯著一位傻乎乎地露出「來呀」表情的舞者看了半個多小時了。他肚子上那一大塊拼圖形狀的空洞本該是六塊腹肌的。你可能覺得我應該輕鬆找到一組形狀分明的腹肌，但在這堆噴霧人工日晒膚色剪成的拼圖片裡，所有的身體部位看上去都相差無幾。
麗莎按開頂燈，跟我一起坐到餐桌前。拼圖和我占據了桌面好一段時間了，但反正我們都不在這邊吃飯，因為一般咖啡桌和沙發邊桌才是吃飯的地方。這張大桌子通常是用來放書和報紙的，但書現在都在地上，報紙則在回收箱裡……而且不知怎地，我不經意間有了個新愛好。
就因為我非常需要放鬆，而我和我的伴侶都沒有預料到，他的生活有了重大變化。
麗莎和我坐在一起，低頭盯著裁切成型的紙板片，最終找到了一片某個人的大腿，接著放了進去。然後是一點煙霧瀰漫的背景，然後是一片抹了油的肩膀。在這期間，我依然在搜索我那塊腹肌。然後她又找到了三塊沒什麼區別可言的灰色背景，一塊接一塊地拼了上去。「妳在用『是或否』嗎？」我終於問道。
她抬起頭，嚇了一跳：「沒有。為什麼我要……」她大笑起來，拍了拍我的手臂：「那樣還有什麼好玩的。」
好吧。好玩。
我正試著把一片不太對勁的肚臍拼上去，門鈴在這時響起，嚇了我們一跳。由於罐頭廠的門鈴設計時需要覆蓋工廠重型設備的嗡嗡和匡啷聲，鈴聲並不算優美動聽。當鈴響時，最好也不要正拿著一杯熱咖啡。
我在開門前先去拿了配槍。這並不是因為我是個有妄想症的瘋子，而是我很現實。我沒有在等人，門口有可能是某個腦子有問題拿著獵槍的反靈能者。但我這次的謹慎是不必要的。來訪者確實很嚇人，但至少她的槍是收在槍套裡的。
「雅各在這裡嗎？」卡洛琳問道。
「呃，不。他在……」我看了一眼手錶，快七點了。理想情況中他應該到家了，但沒回來也沒什麼好驚訝的，「還沒回來。」
「我猜也是。我沒在外面看見他的車。」
噢。我還以為她是來找他的──而不是想要避開他。我往旁邊走了一步，讓她進來。
「所以他把一些東西落在我的車上了。」卡洛琳開始往前門邊的桌子上放東西。一本皮質筆記本、幾枝高級鋼筆、一個音樂播放器。我想了想要不要讓她等一會兒，因為雅各見到她會很高興的。不幸的是，我感覺她的回覆會相當尷尬，因為她無法像我們一樣撒個善意的謊言。她多半考慮過乾脆把他的東西郵寄過來──我知道自己肯定會考慮這麼做的，但那也太奇怪了。還是趁雅各工作的時候把東西送過來比較簡單。她似乎非常想要扔下東西就跑，但當麗莎出現在我身旁，來看看發生了什麼時，卡洛琳停頓了一下，偏了偏頭，上下打量著麗莎。「妳是來拜訪的，」卡洛琳問道，「還是說，妳還住在這裡？」
「只是暫時而已。」麗莎開口說道。而我一陣恐慌，急切地插嘴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這裡空間很充足。」因為我經過了這麼多事才把麗莎帶回來，我想讓她就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不需要卡洛琳用不方便的真相來把這一切搞砸：「各種空間都有。」
卡洛琳刻意地看了看門廳，然後說道：「空間確實有，但沒什麼牆。這種情況對三個成年人來說可不算理想。」
儘管麗莎和我沒有那種能夠用心音隱祕交流的能力，但我們可以清楚讀懂對方的肢體語言。麗莎微微前傾，我也照做。
彷彿這樣就不會激起卡洛琳的好奇心似的。
我是說麗莎和我步調一致，但並不表示我們擅長控制話題的走向。卡洛琳大步從我們身邊邁進來，像是我們剛剛告訴她客廳裡有熱的布朗尼可以吃。麗莎和我往不同的方向轉身，我聳了聳肩，她則嘆了口氣。
「你們這樣多久……」卡洛琳的聲音在硬木和磚牆中顯得太大了，「這是誰的主意？」
我們跟著她進了主廳，羞愧地瞄著角落裡那個半圓形的藍色帳篷。對，這並不常見，但對我們三個人來說沒什麼問題。卡洛琳憑什麼讓讓我們覺得自己像是一群怪人呢？
我甚至都不確定是誰提出了帳篷這個主意。當麗莎在我們的沙發上住了幾週之後，「我該找個地方自己住了」的討論聽上去有點迫切和嚴肅了。而雅各的帳篷就在地下室，反正也沒人用。
如果你的房間放得下客廳、餐廳和娛樂設施，還能再搭一個四人帳篷的話……為什麼不搭呢？「只是為了隱私而已，」我說道，「並不是有什麼特別主張。」
卡洛琳抬頭往閣樓看，我們能在那裡透過房內隔斷輕鬆看見下方。然後她轉過來看我有沒有實話實說。看上去她對這個答案比較滿意，沒有再質疑我了。但她又多問了麗莎兩句：「妳是在逃跑嗎？是這樣的嗎？還是在加州發生了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因為你們三個人去了那邊，回來的時候就突然在客廳玩戶外冒險，我的搭檔也辭──」她停了下來，轉身用手捂著嘴，我這才突然尷尬地確定，我即將見到強硬的卡洛琳‧布林克曼流淚了。
「我沒有在逃跑。」麗莎說道。不像我，她不會在有人哭出來的時候立刻感到尷尬。但她和我一樣，在靈訓見到了太多怪事，必須得點著夜燈才能睡著……而且她也像我一樣，不想討論那些混了靈質的大型混亂現場。「我也沒有打擾任何人。如果維克多不想讓我在這裡的話，他會告訴我的。」
「我想讓妳待在這裡。」
「所以別在這邊評判我。」麗莎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這句話，同時非常貧民風格地搖了搖頭，讓我意識到現在這段對話已經輪不到我插嘴了。
「妳覺得現在是這種情況嗎？」卡洛琳厲聲回覆，「我沒有評判妳──我是在為妳擔心。妳失去了靈探的警察證，放棄了靈訓，現在住在前任搭檔客廳裡的帳篷中。這種情況聽上去健康嗎？」
「我沒有放棄，」麗莎說道，她現在放大絕了，搖著食指伸到了卡洛琳臉前，手鐲叮噹作響，「永遠不要這樣說我。」
「我沒有──」
「我是因為幫助你們才被停職。而靈訓的事情跟妳沒有任何關係。」
即使卡洛琳現在的臉色已經不能再慘白，麗莎這種「不想鳥妳」的姿勢並沒有嚇到她。實際上，她沒有後退，而是靠得更近了。「這些鑽石有幾克拉？」她說道。
鑑於卡洛琳不像我和麗莎，平時都去超省錢購物，她不知道二樓珠寶櫃檯裡最好的東西也不過是水鑽和水晶。麗莎常用的裝飾品也就是塑膠大墨鏡和日記本鑰匙樣式的項鍊掛墜。她從旋轉架上選購，而不是從玻璃櫃裡。儘管如此，她嚇了一跳，從卡洛琳面前退開了，手和手鐲也收了回去。但與其教育卡洛琳，購物時要講究經濟實惠，她卻說道：「妳關心這個幹什麼？」
「四克拉？還是五克拉？」
克拉？對，我完全意識到麗莎在用反問逃避卡洛琳的天生測謊能力，但在我來得及考慮她為什麼突然因為戴了大家都知道是假貨的人造珠寶而進入防禦姿態的時候，前門砰地打開了。
是雅各。時機正好。
「卡洛琳？」他衝進客廳，似乎擔心自己錯過她，好像他沒有擋住她唯一的逃跑通道似的，「我剛剛又留了一則訊息給妳。」
卡洛琳轉身冷靜地看著他，沒有流出來的淚水依然在眼睛裡閃爍：「我知道。」
他的肩膀垂了下來，但很不明顯，多半房間裡只有我注意到了。他無瑕的西裝，仔細鍛鍊的軀體，筆直的站姿，雅各的一切都是剛硬、受控的完美體現。他擁有鋼鐵之軀……但他的內心並不冷硬。我從不想成為共情者，這種能力太讓人迷惑了，但這一刻，這種洞察力會非常有用，因為我完全搞不懂人類的情緒怎麼會這麼快盪到谷底。麗莎和我剛剛還在滿足地將半裸紙片男人拼湊出來，眨眼之間，氣氛就充滿了憤怒、沮喪、怨恨和受傷，最傻的是，我們明明都他媽是同一邊的。
「是這樣的，」雅各對卡洛琳說，「我想讓妳聽見的是，我們沒理由不能繼續一起工作。」
「除了你已經退休這個事實之外。」
「拜託，妳想想看。妳能幫助更多人，如果妳──」
「不，雅各，我不會。我不會幫助更多人。我會幫助另一種人。如果我跟著你，加入了聯邦靈能監視計畫的話，我關注的會是靈能者的安全──這比我現在在做的事情要危險得多。」
「妳怎麼知道會這樣。」
「我知道。我現在面對的罪犯大多是單獨做案。一旦我們發現他們，他們就會受到指控，被提審。他們就不再是我要應付的事情了。而你面對的是大型有組織的集團。他們背後有金錢支撐，有廣泛的宗教支持，更糟的是，他們恐懼會有這麼一天，所有的非靈者一覺醒來，就變成了奴隸，只能向邪惡的靈能領主鞠躬，並且服侍他們。」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一口氣說完這麼長一句話的，我想她也不知道。她停下來，眨眨眼睛。由於靈能阻止了她自己說謊，卡洛琳無法使用誇張的修辭方式。然後我才意識到，她這話並無任何的誇張成分。
這就是卡洛琳心中認為的非靈者對我們的看法，而且這把她嚇得夠厲害。
「我的女兒們還沒上高中呢，她們需要她們的母親，」她低下頭看著地板，「我無法繼續跟你工作。不能在靈監。」
「如果真的有威脅，妳不希望隊伍裡有世界上最好的靈能者嗎？而且，妳高估了妳的對手。他們遠沒有這麼有組織。告訴她，維克。」
我剛剛開門時手裡拿著克拉克手槍，要怎麼樣才能讓卡洛琳感覺好一點呢？「呃，我不知道。人越多越安全？」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說辭了，至少在對卡洛琳說的時候。
「更像是更大的目標。」她說道。
這不是我預期雅各與卡洛琳見面時會有的場面，於是我說道：「聽著，已經不早了，我們都累了。我幫大家點些披薩，也許吃過飯之後，我們的思路能清晰些。」
「實際上，」雅各說道，「我得去靶場練幾個小時。夜間訓練。妳想一起來嗎？我可以打個電話，看看還有沒有位──」
「我剛剛執了十個小時的勤，」卡洛琳厲聲回覆道，「現在我要回家了。回到我的家人身邊。」
雅各看了看麗莎和我，看看我們兩個有沒有要跟著一起去的。我確實挺需要訓練，尤其是在晚上。第五警局每年要求進行一次槍枝訓練。對，一次而已。鑑於我並沒有什麼追求，一開始我完全沒有進行任何額外練習，直到我第一次更新證書的時候失敗了──必須擊中百分之七十以上才算過關。
我應該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的……但我不想讓靈監覺得我很好對付。
雅各看向麗莎，她說道：「實際上，我已經有安排了。」她難為情地聳聳肩：「抱歉。」
卡洛琳沒有戳破她所謂的「安排」，想必她確實有事。我們四人之間的尷尬已經濃厚到能用叉匙切斷了，但至少麗莎沒有再像狗血對罵真人秀節目那樣對待卡洛琳，雅各也沒有再吹響聯邦靈能監視計畫的號角。我捏了捏自己後頸鬆散的肌肉，說道：「好吧，我猜我得去問問阿禍想不想吃披薩。」然後轉身去從外套裡拿手機。
「維克。」雅各說道。我繃緊了身體，因為我真心以為自己可以在不說謊言的情況下，從這段尷尬對話中成功溜走了，但我也沒有在他伸手的時候猛地逃跑。我準備好了接受撫摸或者擁抱，藉此來誘惑我留下來，繼續勸說兩位小姐，讓她們相信我們依舊是一個快樂的大家庭。但他只是從我的襯衫後面摘了什麼東西下來，遞給了我。
是一片背後沾了黏糊糊凝膠的拼圖，我翻到圖片那一面，皮膚是假造的日晒膚色，看上去非常像那塊形狀分明的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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