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仿生人偶的簽收
（通話紀錄──最愛的人０１．ｍ４ａ）
『喂，請問哪位？』
『……』
『喂──有聽到嗎？』
『……』
『無聲電話？真煩人──抱歉我才不會這麼說，因為此刻我正在卡稿中，急需要拋下稿子的藉口和靈感刺激，所以……為了我的稿件和精神健康，奉獻你的通話費吧！』
『……』
『哎呀，說到這地步還沒掛斷，那我就不客氣了。』
『……』
『讓我猜猜你為什麼在大半夜撥號給陌生人吧！不過先聲明，我不是偵探，只是個卡稿卡到生無可戀的窮小說家，所以以下發言完全是個人臆測，說錯我既不道歉也不愧疚，畢竟我的工作就是虛構故事嘛。』
『……』
『好了，這是你最後的逃跑機會，不想成為我的靈感甚至稿費就快逃。』
『……』
『還是不掛？讓我對你的勇氣和慷慨致上敬意。關於你撥號的動機……可能是你翻身時按到手機，糊里糊塗解鎖撥號，不過這樣太無聊了，所以廢棄。』
『……』
『然後基於同樣的理由，「單純想騷擾人」也不採用，排除以上兩者後，有什麼是有趣但又不會過於離譜的動機……』
『……』
『有了！是求救！你被人祕密囚禁，唯一的求救管道是費盡心力弄到的手機，然而在匪徒的監視下，你就算有機會撥號，也無法出聲喊救命，這讓你屢屢被一一○、一一九當成惡作劇，絕望下改打給一般人，被人秒掛十多次後，終於……』
『……』
『你以為我要說「被一名擅長胡思亂想的卡稿作家接通」嗎？錯了，那是現實中的事，不是我要說的故事，在我的故事中按下通話鍵的是……是一名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彈性，滿腔抱怨無暇關心他人的情趣用品店客服大叔！』
※※※※
當冀楓晚被門鈴聲吵醒時，夕陽剛沉進地平線，路燈與霓虹燈的光輝被窗簾所遮擋，整個寢室都陷在黑暗中。
他瞇著眼摸黑下床，走到玄關前拍開大門監視器螢幕，在巴掌大的螢幕中看見一名虎背熊腰、殺氣騰騰的男子。
從這人的體態、表情和衣著──他身穿西裝，但領結微鬆，袖子捲到腕部，且至今仍死死壓著門鈴的舉動，都能看出來者不善，但冀楓晚僅是輕輕嘆一口氣，閉眼佇立片刻後就解除門鎖拉開大門。
「和罔飛的午餐會順利嗎？」冀楓晚問。
「非常順利，《陽台的黃金葛太過聒噪》影集的流量與新增訂閱戶都超乎他們的預期，不但確定續訂第二季，製作費和授權金還增加了；《武學祕笈三本五十贈蔥一把》、《合金行李箱》也賣出去了，除了說好要出席的原作者放我鴿子外，一切完美。」
「太糟了，貴社應該把這個混蛋作者列為黑名單，即刻解約永不過稿。」
「我也想，但是這混蛋讓敝社連續三年領二十個月年終，我要是解約他，明天大老闆就解雇我。」
「你要有出版人的風骨，不該為五斗米折腰。」
「出版人也要吃飯繳帳單，另外我不是為了錢，是為家庭和朋友折腰。」
男子停頓一秒，極度不耐地瞪冀楓晚問：「你要讓我在門口站多久？冀大混蛋作者。」
「你沒發現我在委婉地請你滾蛋嗎？」
冀楓晚挑眉，同樣靜默一秒後側身讓出空間道：「進來吧，林大五斗米總編。」
男子──冀楓晚的責任編輯林有思──的回應是一個中指，跨過門檻熟練地脫皮鞋換拖鞋。
冀楓晚後退回到客廳道：「住宅系統，指令『客廳、餐廳、廚房，照明開啟』。」
三盞掛燈應聲，照亮被冀楓晚點名的三個空間，他穿過餐桌來到開放式廚房，打開冰箱拿出裝黃瓜和番茄的保鮮盒。
「我帶了晚餐給你。」
林有思將塑膠袋放上餐桌，看見冀楓晚拿起小黃瓜直接咬下去，微微睜大眼問：「你直接吃？」
「黃瓜可以生吃。」
冀楓晚咀嚼著瓜肉，走到餐桌邊看了塑膠袋一眼道：「肉肉增量牛丼……你真的很愛澱粉和油脂。」
「有意見自己去買！再說你冰箱裡不是都會常備兩種以上的涼拌菜嗎？拿出來配不就營養均衡了。」
「那是上上個月的事，現在只有生黃瓜、生番茄和生菜。」
「……」
「還有生高麗菜，但沒洗。」
冀楓晚又咬了一口小黃瓜，口齒含糊地問：「你要哪一個？」
林有思沒有答話，抿唇注視冀楓晚片刻，拉開椅子坐下道：「都不要，你小心吃壞肚子。」
「不勞費心，不少蔬菜生食比熟食營養還完整。」
「你只是懶得處理！」
林有思將牛丼從袋子裡拿出來，一碗放自己眼前，一碗推到冀楓晚面前，注視老友嚴肅問：「老晚，如果你對罔飛的製作不滿意就直說，我可以跟他們談解約。」
「我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的態度變化太大了！」
林有思的聲音微微飆高道：「一年半前和罔飛簽約時，你幾乎天天和我討論劇本、選角和導演，只要有探班的機會就算搭紅眼班機也要趕過去，和劇組的聚會更是一場都沒缺席，可現在……你到底是怎麼了？對罔飛不滿意，還是不想影視化？」
「我沒有不想影視化。」
「那為什麼放我鴿子？」
林有思在冀楓晚開口同時道：「別跟我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你這混蛋看起來就是剛睡醒；『有你在，我不出席也沒關係』也是，那是包裝成讚美的翹班藉口，我要聽實話。」
冀楓晚擱在大腿上的手曲起，靜止片刻後別開眼道：「午餐會辦在浮華酒店的蓬萊邸，我在書裡寫過。」
「所以？」
「沒有所以，這就是理由。」冀楓晚將剩餘的小黃瓜塞進口中。
林有思拉平嘴角，見冀楓晚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打開牛丼的蓋子問：「你要不要買一個陪伴型仿生人放家裡？」
「你話題也轉太硬了。」
「我沒在轉移話題，這是同一個話題。」
林有思邊說邊粗暴地攪拌肉與飯道：「你有事悶在心裡，可是不想告訴我，這沒關係，我也不想當你的垃圾桶。但你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你得找個人或東西抒發。」
「……你這段話槽點過多，我竟不知該從何吐起。」
「我是認真的！就算你沒心事，家裡擺個仿生人也大大有用，起碼能避免你死在家中直到下次截稿日才被我發現。」
「說的好像會來找我的人類只有你一個似的。」
「我的確是這麼覺得！要不然你說說看，你這一個月內除我之外還和幾個人類面對面交談過？」
「兩個。」
「誰跟誰？別跟我說砲友，那是交媾不是交談。」
「才不是，是郵差和外送員。」
「那不是比砲友更糟嗎！」
林有思手按眉心道：「你這個人真是……別人是越活越讓人放心，你怎麼越老越叫人膽顫心驚？」
「我只是不想社交罷了。」
冀楓晚聳肩，扳開竹筷道：「不過如果有和安科集團擁有者一模一樣的仿生人，我倒有興趣買一個。」
「安科集團的擁有者……」
林有思出神片刻，面色一沉道：「你說的是他們的執行長安實臨，不是最大股東兼……」
「是安實臨的弟弟，安科最大股東兼首席工程師安卓未。」
冀楓晚無情打破林有思的期待，挑著嘴角道：「他像奇幻故事中的精靈，纖細、靈動、晶瑩剔透得不可方物。」
「他還未成年啊！」
「成年了，今年滿二十一。」
「你三十二了。」
「這年頭性別都無法阻止人結婚了，年齡算什麼？」
冀楓晚微微一頓，低頭道：「啊，不過我和他註定沒戲，迷住我的照片是他十八歲時拍的，三年足夠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我記得他漸凍症復發，這兩年都在床上度過，沒意外的話是面目全非了。」
林有思垂下肩膀嘆息道：「真是上帝幫你開一扇窗，就會順手帶上一扇門，人工神經元技術成熟後，漸凍症患者只要有錢做移植，九成九都能痊癒，這位稀世天才卻是那百分之一。」
「上帝不存在。」
冀楓晚目光轉沉，不過他馬上斂起情緒，迅速轉移話題道：「我有個壞消息要通知你──我沒辦法在下週交稿。」
「你！」
「抱歉，殺了我吧，我絕無怨言。」冀楓晚舉手做投降狀。
林有思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怒視冀楓晚片刻後靠上椅背道：「算了，反正我這兩個月要忙德國書展的事，你交了我也沒空處理。」
「所以我的截稿日延後兩個月？」
「對，歡呼吧，但如果你沒交稿，我就把你綁起來，和電腦一起扔進出版社的倉庫裡。」
林有思凶惡地注視冀楓晚，夾起牛肉片道：「然後你也得出席兩個月後和影集劇組的餐會，時間地點我之後傳給你，這次會挑你沒寫過的餐廳，你想換藉口就趁現在。」
「那不是藉口。」
「你說不是就不是。」
林有思低頭扒飯，以驚人的高速掃光米飯肉片，放下空碗抽衛生紙擦擦嘴道：「下次見面大概要等我從德國回來，這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有任何狀況該聯絡出版社就聯絡出版社，該報警就報警，好嗎？」
「出版社就算了，我不認為我有需要報警的時刻。」
「是嗎？是誰讓敝社解鎖了收到染血刀片和經血衛生棉的成就？」
「那都兩年前的事了，再說那一半要歸功於貴社把宅宅包裝成型男作家。」
「喔，原來你爸媽給你生了一雙桃花眼是敝社的錯啊，真是不好意思。」
「知錯就好。」
「去你的！」
林有思起身將衛生紙揉成一團扔向冀楓晚，轉身朝玄關快走道：「掰啦，別在我去德國時死在家裡。」
「我盡力。」
冀楓晚以悠哉、毫無誠意的口氣回應，看著林有思開門關門消失在視線中，臉上的淺笑瞬間崩落，長喘一口氣低下頭伏在桌面。
好累。
※※※※
當冀家門鈴再度響起時已是一週後的下午，冀楓晚將香菸捻熄，放下筆記型電腦來到門口，透過監視螢幕看見一名快遞員和兩個大到超出畫面的合金箱，蹙眉按下對講機道：「我沒有訂貨。」
「放心，這不是貨到付款。」
快遞員提起右手，讓印有知名蛋糕店標誌的手提袋映入鏡頭道：「可以請你快點開門簽收嗎？有要冷藏的東西。」
冀楓晚猶豫片刻後解除門鎖，在快遞員的電子版上快速簽名，剛從對方手中接下手提袋，眼角餘光就看見合金箱向前挪動，肩頭一抽反射動作後退。
「那個箱子底下有履帶，會自己前進後退喔。」
快遞員主動說明，讓出大門口給合金箱道：「真希望所有大型貨物都會自己走路，這樣我就輕鬆多了！」
「它除了自行移動外還會做什麼？」冀楓晚緊繃地盯著合金箱。
「還會爬坡跟上樓梯，甚至能自己下貨車過馬路呢。」
合金箱在快遞員回答時以奇妙的角度翹起，輕鬆爬上玄關與客廳間的台階，在白瓷地板上印下四道黑痕。
「……」
「……」
「我還有其他貨，先走啦！」快遞員揮揮手，在眨眼間奔離門口。
冀楓晚瞪視從玄關延伸到客廳，筆直切割他昨日清潔成果的灰痕，先將內外門關上，再把手提袋塞進冰箱中，最後衝進浴室拿抹布、刷子、水盆與清潔劑。
他花了十多分鐘才徹底清除灰痕、刷淨合金箱履帶與外部的沙土，坐在重拾潔亮的地板上抹去汗水，抬起頭在箱面上瞧見銀白色的半臉面具圖騰。
那是安科集團的標誌，而該集團最知名的產品是仿生人。
──你要不要買一個陪伴型仿生人放家裡？
冀楓晚腦中響起一週前林有思的提議，瞪大眼從地上爬起來，繞合金箱兩圈沒找到任何留言或字卡，再跑到冰箱前拿出手提袋，翻找一陣後總算摸出一張卡片，掀開看見熟悉的字跡。
『致冀大混蛋作家：生日快樂，希望你有活著拿到生日禮物。
ＰＳ．看在上帝的分上，做點群居動物會做的事。林有思上。』
冀楓晚念出卡片中的文字，低頭看看提袋中的六吋水果蛋糕，再抬頭望望不遠處沒有十個月薪水絕對買不下來的高科技物體，不知道該受寵若驚，還是懷疑老友被外星人取代了。
「擔心我擔心到下重本買仿生人？這也太……不妙，以後拖稿會良心不安了。」
冀楓晚喃喃自語，將蛋糕拿出放入冷藏庫，回到合金箱查看。
高近兩尺寬有一尺的合金盒上除了安科集團的標誌外，看不到任何凹凸、縫隙或按鈕，冀楓晚猶豫幾秒後伸手碰觸盒子，手掌剛貼上盒子，耳邊就響起逼聲。
兩個合金盒先打開頂部，再一截一截收攏外殼，露出如積木般交錯堆疊的金屬零件，和一個半身大的透明方盒。
方盒內鋪有柔軟如棉絮的防撞材料，材料中央是一名抱膝而坐的少年仿生人，膚色白淨身型纖弱，淺棕色的髮絲柔軟如幼獸的毫毛，巴掌大的小臉玲瓏精緻，宛如展示櫃中的古董洋娃娃。
冀楓晚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少年，不過原因不是被對方的容貌迷住，而是眼前的仿生人扣除服裝外，和自己兩週前於雜誌上看到的安科集團最大股東安卓未一模一樣。
「有思你也太……我隨口說想要和安卓未類似的仿生人，你居然就搞了具九成……不，這已經是十成一致了。」
冀楓晚靠近透明方盒，還在驚訝仿生人與雜誌照片的相似程度，膝蓋就吃了一記撞擊。
「嗚嗤！什麼東西？」
冀楓晚低下頭，在自己的腳上看見凶手──一個書本大小的電子閱讀器，摸著膝蓋拿起閱讀器。
「是從箱子裡彈出來的嗎？力道也太……竟然還能開機！是保護套的功勞嗎……啊，是安裝說明書。」
冀楓晚滑動螢幕，快速、粗略地翻閱說明書。
說明書的前三頁是介紹兩個合金盒的內容物──少年體仿生人、坐式充電維護座、工具箱、固定式與攜帶式７Ｇ網路基地台，後面三十五頁全是組裝說明。
「……看起來要花不少時間啊。」
冀楓晚低喃，抬頭望向客廳落地窗外的夕陽，活動活動肩膀，打算在晚餐前完成組裝工作。
※※※※
事實證明，冀楓晚高估了自己的肌耐力，低估了說明書的用字難度。
作為一名沒有運動習慣，每日活動就是從床邊走到椅子邊的作家，冀楓晚單單是將零件拆下、分類擺放就手腳痠乏，若不是工具箱中有自動螺絲起子，他就要挑戰個人單日雙手抽筋最高紀錄了。
說明書則讓冀楓晚深刻體驗到什麼是「每個字我都看得懂，合起來卻無法理解」，三十五頁中充斥大量專有名詞、罕見用語和完全無助於組裝的零件運行原理，彷彿寫作者花了一生去鑽研學識，卻獨獨忘了學怎麼說人話。
拜此之賜，冀楓晚過了消夜時間才完成基地台和躺椅造型的充電座，撐著快抽筋的手將仿生人放上去，累到沒胃口吃東西，簡單淋浴後就一頭倒上床鋪。
而更不幸的是，一般人疲倦時是一夜無夢到天亮，但冀楓晚相反，他不但越疲倦就越多夢，還清一色是惡夢。
「……又是這一個啊。」
冀楓晚低喃，他站在一條漆黑的馬路上，上方沒有星月，左右不見路燈，伸手卻能見五指，抬頭一望還能在遠處看到層層疊疊的樓影。
片刻後，遠處的公寓大樓冒出火光，接著成群的消防車鳴笛聲由遠而近，讓暗夜由寂靜轉為喧鬧。
冀楓晚隨鳴笛聲前進，他試過留在原地不動，也曾經朝聲音的反方向跑，但到頭來結果都一樣，笛聲不會遠去，著火的公寓總會來到在自己面前。
所以他乾脆主動走過去，穿過消防車、消防員和身穿睡衣內褲的民眾，朝熊熊燃燒的公寓前進，直到被一堵看不見的牆擋下。
火舌在寸毫之外飛舞，但冀楓晚卻一點也不覺得炎熱，反而覺得置身冰窖，這不是因為他在夢中，而是因為這是現實──現實中迎接自己的只有焦黑、冷卻、門窗破損淌流消防水的公寓。
自此，他的夢中便只剩下無盡延燒的火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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