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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這是一個非常老套的故事，老套到羅允芝從沒想過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不過就是在身心俱疲的日常之中，回首了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將現在的一切都拋下，躲藏到了青春篇章中名為遺憾的那一章節，至此在那佇留。
她當然知道那些不過是屬於過去的遺憾，也明白夢終究會醒，畢竟生活總得繼續。
但就是現實太過艱難、無趣又平凡，又或者，這些也只是成人的藉口，其實真正的心態，還是自私、懦弱以及膽怯。
才會躲在他的臂彎之中，貪圖、眷戀那份過去的美好。
懷念過去的自己。
第一章
指甲的邊緣因為乾燥所以有了死皮，起絲的樣子令人厭煩，羅允芝想也沒想就用食指與拇指的指甲，抓住了另一隻手指頭的脫皮白邊，然後以跟死皮根部相反的方向用力往前拔。
「唉唷。」或許是角度抑或是力道沒抓穩，死皮雖然扯下，但是也拉出了一個傷口。
指甲邊緣的傷口不大也不致於太痛，但就是很惱人。
她拿起護手霜擦了擦雙手，桌上的電話響起，她立刻接起，才在內心嘖了聲：才剛塗了護手霜啊！這樣話筒都滑滑油油了。
「成家房屋您好。」她說著，並記錄下話筒另一端客戶的需求，拿出一旁的排班表，確認輪到哪位房仲服務，將案子轉接給對方。
同時，她也打開了抽屜，一張白色信封就躺在裡頭，上頭寫著「辭呈」。
忽然，有人從旁邊走過，她立刻關起抽屜，假裝沒事般盯著眼前的報表，開始登記昨天的看房狀況。
「不管怎麼說，放在抽屜也太明顯了吧？」余莉庭用筷子捲著河粉，表情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羅允芝。
「什麼東西？」她心虛地回應，但又得裝得若無其事，所以喝了口飲料來掩飾。
「辭呈啊。」余莉庭翻了個白眼，「妳還想裝喔？」
「咦？妳怎麼發現……？」
「因為我那天要找個資料，但妳不在，所以我就自己翻了一下，打開抽屜就看到啦。」余莉庭說得理所當然，用擦了紅色指甲的手拿起一旁的檸檬，擠了幾滴到羅允芝的碗中。
「我不要檸檬……」她說，但來不及了。
「誰吃越南河粉不加檸檬的啊？」余莉庭再次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有啊，我。羅允芝心想，但也沒有回嘴。
「但是妳是找什麼東西需要開我的抽屜？」
「就上個月的業績報表啊。」
那種東西明明就放在資料夾裡頭，想也知道不可能放在右邊第一格的抽屜，明明就是開了別人的抽屜侵犯了隱私，卻說了要找資料這種謊。
可是，羅允芝的個性並不是會在職場上與前輩對立的類型，即便她真的打算離職，也不可能與他人發生衝突。
「話說回來，妳為什麼要離職？因為要結婚了嗎？」
「不是。為什麼想離職就表示要結婚呢？」
「因為妳看起來是那種結婚就會當家庭主婦的類型呀。」
余莉庭沒有惡意，羅允芝知道的，但有時候，她所說的話就是那麼刺耳。
「不是那樣的，我們的確是有結婚的共識，只是不是現在。」羅允芝咬了咬下唇，「我只是覺得……」
「覺得怎樣？」
「這份工作讓我有點……無力。」
「無力？」
「就是，我好像看不見自己十年後的模樣。」羅允芝老實地說。她對現在的工作沒有埋怨，只是偶爾當她醒來，會發現今天還是跟昨天一樣，明天也還是會跟今天一樣，好幾年過去，她都還是「今天」這模樣。
她湧上了一種無力、恐懼感，就像是回到學生時期看不見未來的那種徬徨。只是如今她不是學生，她沒有年輕的本錢，也沒有時間去尋找。
人都說，無論何時，只要願意重新開始，不管幾歲都可以。
但事實是，當你到了某個年紀，若是現階段的生活沒有到達內心期望的成就，存款也沒有超過某個能安心的數字，加上年齡年年增加，便會忽然陷入這種自我懷疑與恐慌。
「這就是中年危機啊。」余莉庭給了簡短又殘忍的註解。
「中年危機？但是我才三十三歲耶！」羅允芝反駁。
「三十幾歲跟四十幾歲沒差了，我們都是中年啊。」余莉庭擺擺手。
「不不不！」羅允芝立刻拿出手機查詢，然後將畫面遞給余莉庭看，「瞧，這邊寫說壯年期是三十至四十四歲，所以我們都還是壯年期啦！」
「喔，所以我們還很年輕啊。」余莉庭看起來心情很好，或許是因為她們還在同一階段的關係，要是余莉庭現在已經被分到中年期的話，也許反應就不同了。
「所以這不是中年危機。」羅允芝又說。
「但也相差不遠了，我認為煩惱和擔憂是一樣的，但可能到了四十多歲會更絕望。」余莉庭喝光了碗裡的湯，「但我得說，如果真的想離職，妳想好之後的出路了嗎？妳在這裡工作八年了，累積的年資就這樣放棄很可惜呢。」
「這……」
「看吧，妳都沒有想清楚。還有妳有打算生孩子嗎？雖然醫學進步，但是妳已經三十三歲囉，即便現在馬上懷孕，妳生孩子的時候也已經三十四歲，在醫學上就是高齡產婦了。」
「呃……」
「允芝呀，我從妳剛進公司就認識妳了，很了解妳的。如果妳想清楚了要離職，我當然也贊同，可是妳得考慮年紀，還有妳能做些什麼呢？轉職以後會更好嗎？」
羅允芝半點都回答不出來，就像她前面所想的一樣，余莉庭說的話沒有惡意，但卻刺耳。
正是因為說到了痛處，所以才刺耳。
她是因為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所以才想離職，可是她卻看不見離職後的未來。
她的薪水沒有起伏，她的年終一成不變，她的工作隨時可以被人取代，她沒有任何專業技能，說好聽點是她有年資與經驗，處理事情可以更快、更容易上手。
可是她學習新知與新技能的速度比不上年輕人，也因為自己出社會很久，所以對自身權利以及薪水都有一定程度的要求，在不遠的未來，請她還不如請一個年輕人。打開求職網頁，她所能投遞的職缺少之又少，最後她還是只能看跟現在一樣的產業，可是一樣的領域做一樣的事情，只是換個位置換個公司，薪水也沒有多大差別，她一樣能在那位置看見十年後的自己。
這樣，離職有意義嗎？
「唉。」最後羅允芝只能嘆氣。那封辭呈已經躺在抽屜半年了，余莉庭所說的話，她當然也想過，正是因為如此，她才遲遲沒有下定決心。
***(段落標，佔兩行，以下同)
「我回來了。」她朝空無一人的漆黑客廳喊，一邊按下一旁的電源，客廳瞬間燈火通明。
她脫掉了黑色的低跟鞋，將包包丟在一旁，坐上了沙發，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
她覺得好累，每每一天結束後，她總是會累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手機傳來震動，顯示的名稱是韓衍，但後面還多了個「♥」，那是他們最初交往時互相給對方設置的愛心。
兩人交往了六年，甚至在前年開始同居，都有共識要往結婚的方向走去。
但至於什麼時候結婚，則沒有討論過，甚至連要不要生小孩他們也不曾聊過。
「晚餐要吃什麼？」
這是韓衍的訊息，簡單幾個字，曾是她對未來的想像：用一樣的沐浴乳、衣服傳來一樣的洗衣精味道、吃著一樣的飯菜等。
一起生活，曾經是幸福人生的雛形。
可是在習慣了彼此的現在，有時候她只會覺得有些煩躁。難道不能自己決定吃什麼嗎？難道不能有一天各吃各的嗎？難道不能讓她什麼都不需要思考嗎？
但她也知道，要是韓衍真的自己決定吃什麼或是兩人各吃各的，那她也會覺得很受傷與沮喪。
所以自己到底是想怎麼樣？
「不知道。」她如此回應。稍微往上滑了一下螢幕，兩人一整天的訊息並不多，就算有也不過是些生活瑣事，像是帳單繳了沒、蛋沒有了、衛生紙記得買之類的。
以前還會有些「想你、愛你、晚安、早安」等，雖然很不實際，但是很甜蜜。
不過她對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麼要抱怨的，這樣安穩又平靜的日子某方面她也覺得很踏實，可偶爾也會有一種……漂浮在水面的感覺，而這片池塘一點漣漪都沒有
漂浮，卻踏實，很矛盾的感覺。
「那我買便當回去？」韓衍的訊息再次傳來。
「好啊，我要排骨便當。」
她昨天也是吃排骨便當，今天也是，或許明天依舊，她的生活就跟她的工作一樣，她能想像，下個禮拜她還是做一樣的事情。
說好聽點，這就是踏實的生活。
說難聽點，這裡是一灘死水。
無論是她的生活、她的工作，甚至是她的愛情。
她在死水裡頭，想像自己如魚得水。
「妳需要生個孩子改變現狀！」
周思容一臉認真地給了這個建議，但是看著她一頭亂髮與黑眼圈，手裡抱著一個孩子餵奶，而身後另一個孩子在一團亂中持續添亂。
「看起來很累。」
「對啊，是很累。」周思容不否認，而羅允芝只是想著，她絕對不要這麼累的生活。「可是，會很幸福喔。」
「嗯……」
見到羅允芝露出微妙的笑容，周思容笑了起來。
「我沒生小孩前，也覺得生了小孩CP值很低，獲得的只是心靈層面的滿足，但是經濟、自由、精神、體力等等，一切都會被打亂，重要的是會有好幾年沒有自己的時間，生小孩到底有什麼好啊？」周思容一邊搖頭，一邊拍著懷中孩子的背，「但是親自體驗過一次後，我得說真的很累，真的不是人幹的，而且還會和老公有無止盡的爭吵，也會看他很不爽。」
「聽起來好糟。」羅允芝皺眉。
「哈哈哈，但是，我必須得說那句以前最討厭聽到的話——等妳生了就知道。」
「哇，還真的是以前很常聽到長輩說的一句話呢。」羅允芝低低驚呼，「現在聽到還是很討厭，尤其是現在。」
「是呀，畢竟都三十三歲了，女人的時間有限制啊！」懷中的寶寶酣然睡去，後方的孩子也打起盹，周思容將懷中的寶寶放到一旁的嬰兒床中，前去哄另一位三歲孩子。
羅允芝也識趣地安靜下來，拿出手機不發一語，待孩子睡去後，她們才悄步離開房間，前往客廳。
「啊，暫時的ME TIME。」周思容伸了懶腰，露出笑容。
「離開房間不要緊嗎？不需要在旁邊看著嗎？」
「我有開寶寶監視器，而且老大也是在軟墊上睡，不會有問題的。」周思容坐到沙發上，把堆著的衣服往一旁推開，「抱歉，有兩個小孩啊，家裡是絕對不會整潔的，自己找位置坐。」
羅允芝環顧了一下，孩子的玩具和用品散落一地，沙發也堆滿了洗好的衣服，地面上還有許多生活用品，看起來應該是被老大從抽屜拿出來玩耍亂丟的。
她席地而坐，看著眼前的家庭主婦，完全想像不出來她以前是個情場浪女。
「所以妳現在也變成了會說老人哲學話的前輩了。」
「但妳不覺得逐漸可以體會以前很討厭聽到的那種『人生哲理』嗎？同時，也開始會講這些『討厭的話』給其他人聽了。」周思容只稍微休息了一下，馬上又開始摺起一旁的衣服。
「……妳以前說不可能當家庭主婦，結婚生子後也要繼續工作，擁有自己的生活，結果現在……」
「婚姻、孩子、歲月，都會讓妳變成另一種妳原先想像不到的人，甚至是妳原本最不想成為的那種人。」周思容接著反問一句：「妳不也是嗎？」
這句話讓羅允芝心一驚，像是被看透了般，覺得有些糗。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陷入這種茫然狀態。」
一直以來，羅允芝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明明以前總是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逐漸失去了幹勁，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態變成了常態。
「因為老了啊，也安逸了呀。」周思容再次說，「所以才說需要孩子改變，況且你們不是也有結婚的打算嗎？那現在在等什麼？」
「我也不知道，雖然有這個打算，但是也沒有去規劃時程。」
「結婚是需要衝動的，所以說，有個孩子啊。」周思容怎麼說都會回到這一點。
但是羅允芝看了看她身周，正準備開口，突然房間傳出了孩子的哭聲，周思容立刻放下手上的茶杯，往房間奔去。
「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這樣的生活。」羅允芝淡淡呢喃，但她要的生活是什麼，她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高中時代，在父母的保護傘下無憂無慮的，即便有煩惱，也不過就是考試考不好，或是與同學吵架罷了。
***
「我這禮拜有同學會，妳要一起去嗎？」
某個平凡的夜晚，剛下班的韓衍一進門便這麼說。
「同學會？在哪裡？」
「在台南，我大學在台南念的，所以大家約定在那舉辦。」韓衍將外套放到一旁的椅子上，羅允芝輕微皺眉，起身拿起外套掛上了衣帽架。
「就說外套不要放在椅子上。」
「放在衣帽架會有痕跡啊，好歹也用衣架吧？」韓衍也皺起眉，一邊碎念一邊去衣櫥拿了衣架。
住在一起，就是有如此微小卻又瑣碎的日常摩擦。
「會過夜嗎？」
「如果妳要去的話，我們就過一夜，順便在台南玩。妳不去的話，我就當天來回。」韓衍的作法十分妥當，羅允芝思索了一下便答應，「那我就找飯店跟行程囉。」
「好。」
在這方面，韓衍從來不需要羅允芝操心，他會自己找好行程、飯店，安排好一切後再給羅允芝確認。這樣很輕鬆，所以羅允芝也習慣把一切都交給韓衍。
「你們都沒有同學會嗎？」
「有啊，但大家陸續結婚生子之後，時間就越來越難約，最後就變成分別和不同朋友小聚而已。」
「結婚生子啊……真的會改變一切呢。我有些朋友也是這樣，這次同學會一些剛生孩子的也不會參加。」韓衍一邊說一邊扯下領帶，又放到了椅子上，這讓羅允芝再次皺眉，見到她的表情，韓衍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把領帶放上了衣帽架。
嘆一口氣，羅允芝開口：「既然說到了結婚生子，你有什麼打算？」
韓衍挑眉，「什麼什麼打算？」
「我們啊。」
「喔，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韓衍，我今年三十三歲了。」
「我知道，但生日還沒到啊，所以還是三十二。」
「我是說，如果我們有打算要小孩的話，那我已經算是高齡產婦了。」
「現在誰不是高齡產婦呢？」韓衍笑著回，這話讓羅允芝的臉垮下，見她變臉，韓衍輕咳了一聲，「我覺得就順其自然吧，我們要是有了孩子，就結婚。」
「所以沒有孩子就不結婚嗎？」
「也是結婚啊，只是就不是現在。但是說實在的，我們現在跟結婚有什麼不同嗎？」
是沒什麼不同，但還是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有點討厭這種被動的狀態，但她也不是非得要結婚才行，現在這樣的生活她也沒什麼不滿的……
只是，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是有時限的。聽起來很討厭，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如果他們真的要生孩子，那最好好好計畫時間，她可不想快四十歲時忽然發現懷孕了。
不過今天她好累，即便她很想好好和韓衍討論這嚴肅的話題，即便她內心深處覺得韓衍很自私，可是她好累，累得不想多說。明明沒有做什麼事情，但她每一天都感覺好累。
她躺在沙發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無意識地摳著手指頭，然後她發現邊緣又脫皮了，她伸手撕著那些皮，注意到自己的手粗糙且脫皮嚴重。
她覺得好像不認得自己的手了，還記得她以前曾經被做美甲的朋友找去當手模呢，真是令人有些感慨。
「果然是老了嗎？」她喃喃，這句話被正在吃便當的韓衍聽到。
「老了啦，我們都老了。」韓衍笑著回。這白目又不懂閱讀空氣的模樣，讓羅允芝好想生氣，但如同前面所述，她太累了，沒力氣多說。
那天晚上，韓衍親吻著她的嘴，擁抱她的身體，熟悉的撫摸，熟悉的感覺，一切都了無新意，一切都如此習慣。
他們雖然沒有避孕，但是都釋放在外面。這種模糊不清的狀態，彷彿一切真的就聽天由命，看看老天會不會讓他們懷孕。
結束後，兩人各躺一邊，一個準備入睡，一個繼續滑手機。
閉著眼睛的羅允芝對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抱怨，他們也早就過了親熱後還會相擁的熱戀期，這並不是感情不好，只是都太過習慣了，都太過在這段關係中做自己了。
羅允芝咬起了手指上的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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