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1
馬來西亞，京那巴當岸河盆地
脖子黏呼呼的，汗水從後頸滴落。熱燙的腳掌在靴子裡發腫，每走一步，鞋子好像都更緊了些。就連呼吸都很吃力，像是被濕毛巾摀住臉，在底下掙扎著呼吸一樣。如果這就是長生不死的感覺，克魯茲心想，其實也沒大家憧憬中那麼美好。
克魯茲‧柯羅納多，正與探險家學院的老師和同學在婆羅州北部一座霧氣繚繞的雨林裡跋涉，但他的心思飄向了千里之外。
他進入學會最高機密的檔案館，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星期。他在館內匆匆讀到了媽媽的實驗日誌。但也就一頁，他的熊貓機當初照出一部分的那一頁，這是合成部允許他看的極限了。不過這樣也夠了，克魯茲終於讀到媽媽寫的完整段落。她解釋說，她在處理細胞再生血清時手套脫落，她肚裡的孩子──也就是克魯茲，透過她手上的一道傷口而接觸到血清。這起意外很可能改變了他尚在發育的基因。簡單來說，他可能會因此……
長生不死。
非常驚人的發現。但從某方面來看，似乎又不那麼意外。回頭想想，克魯茲發覺他從出生到現在幾乎沒生過一天病。撞到頭、瘀青、扭到腳和其他林林總總的小傷，總是三兩下就痊癒了。克魯茲向來只覺得運氣好，但現在他知道了，這不只是運氣而已。遠遠不只如此。
他媽媽在日誌中預測，血清要到克魯茲滿十三歲才會充分發揮效力。現在看來，真的生效了──而且正好趕上他與涅布拉的戰鬥。他在夏威夷差點被普雷史考特淹死時腿上劃出的一道傷口、魯克先生的雷射槍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灼傷、他在土耳其掉進山洞時摔斷的腳趾和腦震盪，全都在一兩天內痊癒──比小時候還要快。受傷當下，克魯茲對自己的傷勢其實也沒多想什麼。可現在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事。
受損的細胞需要時間再生，對吧？克魯茲猜想，如果遇到的是會馬上致死的力量，他應該就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了，涅布拉一定也知道這點。這也是媽媽沒能在實驗室大火中活下來的原因嗎？因為細胞來不及修復傷勢？還是說，因為血清對成人的作用不同？克魯茲心中有千百個疑問，但合成部不讓他看日誌的其餘內容，他該怎麼解答這些疑惑？目前只有亞米知道克魯茲進過檔案館，但就算是亞米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看到了什麼──而且永遠不能知道。沒有人可以知道。哪怕是對爸爸或瑪莉索姑姑，他也不能說。
「噢！」蘭妮喊了一聲。
克魯茲撞到她的膝蓋。「對不起。」
蘭妮在林徑上停下來，仰頭看向頭頂。克魯茲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目光在糾結的枝椏間逡巡，濃密的樹枝交織成層層數不清的樹冠，偶爾樹葉出現縫隙的地方有陽光投下光束。果實和花朵點綴在一片濃綠間，像紅、黃、白色的驚嘆號。克魯茲瞇起眼睛，在枝葉間來回尋找。「蘭妮，你在看──」
看到了！昨晚的雨把樹葉洗得新亮，克魯茲在樹葉間看到一簇紅紅灰灰的顏色。是一隻猴子！牠背對他們，蹲坐在樹幹彎曲的枝杈上，離地約六公尺。頭部、脖子和肩膀上是亮橘紅色的毛皮，往手臂、腿和尾巴漸變成柔和的灰色。猴子細長的尾巴幾乎和身體一樣長。灰手掌上長長的手指慵懶地摘著樹上還未成熟的無花果。石川教授這時也看到猴子了。他沒出聲，只是默默指著樹上，要大家注意頭頂。
啪嚓！
克魯茲的背後有人踩到樹枝。猴子回頭看向地面，探險者忍不住竊笑。那隻猴子有克魯茲見過最大的鼻子！又長又垂，像個橘色的大鐘擺掛在臉上，垂過了嘴巴。
「那是長鼻猴。」他們的老師低聲說，豎起手指要大家安靜。「你們覺得大鼻子很爆笑，但我保證那邊的母猴子覺得很迷人。」
這番話引來更多竊笑。
「長鼻猴很會游泳。」魯本教授補充，「牠的手指和腳趾帶有半蹼，所以牠能游得比鱷魚快，鱷魚是長鼻猴的一大天敵。」
那隻猴子吃完果子後，抓住一條粗硬的樹藤，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從V字形樹杈上起跳，盪向另一根樹枝，然後伸出瘦長的毛手臂準備抓住樹枝……
竟然滑掉了！
這一次連石川教授也笑出來。「牠在陸地上就不見得都很優雅。」他說。
克魯茲看到隔壁的樹上有另一隻較小的猴子，鼻子短很多。「那是母猴。」魯本教授輕聲說。
母猴趁著樹藤擺盪回來的時候，一把抓住公猴的腿，把牠拉到牠這根樹枝上，然後兩隻猴子開始往上爬，不久就消失在濃密的樹冠中。
隊伍繼續前進，克魯茲回頭看瑪莉索姑姑粉棕色的狩獵帽在哪裡。他一直走在靠近隊伍前面，姑姑在後面壓陣。找到了──沒錯，她還在後面。這一趟穿越婆羅洲京那巴當岸河盆地的健行，他們所有的老師都來了，克魯茲猜想這代表待會兒會有分組任務。很快就證實他的預感沒錯。他們又走了八百公尺左右，領頭的勒格宏教授在荒草叢生的泥塘邊停下來宣布：「我們先在這裡喝水休息。接下來會宣布今天的任務。」
克魯茲把背包靠在一截乾裂的樹樁旁，一群忙碌的白蟻把樹樁當成公路，列隊從上面通過。他脫下一隻手套，按開水壺，把鋁質壺嘴貼向嘴唇。冰水流入乾腫的喉嚨，涼意沖進胃裡，令他打了個舒爽的哆嗦。啊啊，好涼快！克魯茲嗅到一絲薰衣草香，轉頭看到是莎樂拔開芳瓊研發的有機防蚊液瓶蓋。「你真的把它當成乳液在抹。」他說完又喝了一大口水。
「小心一點不為過。」莎樂仰起頭，閉上眼睛，開始往脖子上噴。
「現在第幾層了──四層了嗎？」克魯茲揶揄說。
「五層。」見他在笑，莎樂沒好氣地說，「你就不要滿身腫包了才跑來跟我哭訴。」
「你知道那裡面有貓薄荷吧？」亞米說。
莎樂瞬間瞪大眼睛。「真的嗎？」
「那是有效成分之一。」
「好極了。」杜根喃喃說，「蚊子不來花豹來了。」
克魯茲噗哧一笑，差點把嘴裡的水噴到布蘭迪絲身上，她及時低下頭躲到一邊，但也笑彎了腰。
石川教授揮手要大家集合。「各位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地球上最古老的雨林之一。婆羅洲雨林裡棲息了兩百多種哺乳動物和四百多種鳥，而且這些都還是已知物種。這裡是世界上少數有大象、犀牛、紅毛猩猩一同生活的地方。」他環視在他面前站成半圈的學生。「但你們不是要來找好找的生物。各位今天的任務，是尋找難得一見、甚至未知的物種。這一路上，大家可能與成千上百種的生物擦身而過卻沒有發覺：蜘蛛、螞蟻、蝸牛、青蛙，多不勝數。有的藏在腐葉堆底下，有的躲在樹洞裡，也有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身旁一朵淡粉白色的蘭花。「就在眼前。」石川教授彎下身子用指尖碰了碰花朵，好幾片花瓣竟然縮了起來！
花瓣動起來的瞬間，大家都倒抽了一口氣。
「跟蘭花螳螂打個招呼吧。」老師說，「這種昆蟲會利用擬態化身為花朵的一部分，以利於捕食。不只能騙過蜜蜂、飛蠅──瞧瞧你們的表情，連人類也會上當。來，靠近看看。」
湊近細看，克魯茲才看出這隻昆蟲有長三角形的頭部、細如鬍鬚的觸角、六條貌似花瓣的腿。但乍看真的不好分辨。牠的身體是色調柔美的淡粉白色，與花朵完美融合在一起，很難分辨哪裡是蘭花，哪裡是螳螂。
「哇！」亞米臉上具有情緒放大功能的心情眼鏡，閃爍代表驚奇的黃色螺旋花紋。「石川教授，你怎麼看得到牠？」
教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就是多看。這也正是今天任務的重點。接下來，每隊會分配到雨林的一個小區域，請各隊用腦控相機為觀察到的動植物拍照記錄。相機與學院圖書館的資料庫連線，能協助各位辨識物種。除非你們發現的是新物種，那就更好了。」他綻開笑容。「別忘了用平板電腦好好做田野紀錄，下週一上課前要交出小隊的田野報告。莫迪、柯羅納多、魯本、班乃迪克幾位教授會各帶領四支小隊。勒格宏先生和我會輪流到各隊察看進度。領隊教授已經各自分配到指定的探查區域，現在只差要帶哪一隊。勒格宏先生？」
所有人看向他們的求生教練，他從背包掏出黑色絨布束口袋。探險者對那個小袋子都不陌生，那是抽籤決定任務分組用的。
「牢記你們的求生訓練。」勒格宏先生搖晃手中裝有圓籤的絨布袋。「保持警覺，步步謹慎。跟緊隊伍，不要落單。適時補充水分。我有漏掉什麼嗎？」
「噴防蚊液。」莎樂大聲回答。「對，謝謝你，莎樂。」勒格宏先生說，她回頭對隊友露出得意一笑。
勒格宏先生首先把籤袋遞給班乃迪克教授。
「給班乃迪克教授指導的小隊能拍出最好的照片。」亞米對克魯茲說。「她會傳授微距攝影的訣竅。」
亞米說得沒錯，但克魯茲暗自希望能抽中瑪莉索姑姑。
新聞學教授從袋子裡撈出一枚圓籤。「艾爾哈特隊！」她喊道。
莫迪教授是下一個。克魯茲屏住呼吸等待結果。「伽利略隊。」
剩下瑪莉索姑姑和魯本教授了。魯本教授搓搓戴了手套的雙手，伸手到袋子裡。「我分到的是……」
克魯茲心跳加速。拜託，給我瑪莉索姑姑。
魯本教授抬起手，看著掌心裡的圓籤。「庫斯托隊！」
差一點點！
「柯羅納多博士，妳分到麥哲倫隊。」石川教授說。
瑪莉索姑姑從克魯茲身旁經過，翻起帽沿對姪子嘻嘻一笑，意思是說：總有一天囉。
克魯茲回了個但願如此的苦笑。
「各位探險者，比起先前的任務，我知道這次看起來好像很簡單。」石川教授說。「但千萬別掉以輕心。好的探險者要有敏銳的觀察力，不能只看到鼻尖前面的東西，這需要耐心才學得會，但只要你學會了──」他比向蘭花螳螂。「世界就會完全不同。」
「他剛才說鼻尖嗎？」蘭妮用手肘推推克魯茲，「我們這個任務就取名叫長鼻猴行動好了。」
「太棒了蘭妮，虧你想得到！」石川教授轉過身來。「就這麼定下來了，長鼻猴行動。」
蘭妮眼睛笑成了一條線。
「各位隊長，隊伍準備好就可以出發了。」石川教授一聲令下。「我們今天下午四點回旅館會合。」
「庫斯托隊？」魯本教授把他們聚攏過來。「我們的探勘座標在我這裡。杜根，別忘了你的帽子。克魯茲，手套記得戴上。其他人也是。盡量把全身上下的皮膚都蓋住，免得染上登革熱或瘧疾。」
克魯茲把水壺塞回背包側袋，拉高襪子，套上脫掉的手套。有幾隊正沿著來時路往回走，但魯本教授率領庫斯托隊往林徑更深處走。克魯茲把背包穿上肩膀，接在亞米後面跟上隊伍。亞米前面依序是莎樂、布蘭迪絲和杜根。蘭妮走在最後。大約十分鐘後，他們走進一條岔路，路幅急速縮小。茂密的闊葉樹叢緊緊包圍林徑，好幾個地方都得側身才能通過。克魯茲扭動身子，從一叢長了紫色長刺毛的植物旁擠過去，不禁慶幸魯本教授剛才堅持要他們保護皮膚。
「我一直在想，」蘭妮在克魯茲耳邊低語，「關於線索的事。」
克魯茲也在想這件事，想個不停。不到兩星期前，他們開啟克魯茲母親的日記，聽了最後一條密語。「想找到第七塊密碼石，你要在我們兩人最珍視的事物裡，找出平凡和不凡。」佩特拉‧柯羅納多的全像投影提示說。「別人用於遺忘過去的東西，會揭露你的未來。你的命運由你書寫，小克。」
密碼石！
克魯茲、亞米、蘭妮和莎樂一致同意，答案一定是密碼石。克魯茲擁有的東西裡面最不凡的、又是他媽媽最珍視的，不外乎密碼石了。但它的平凡之處在哪裡？他們仔細從每個角度檢視黑色浮雕大理石片，每一片都掰開來檢查，但都沒發現能指引他們找到第七塊石片的線索。莎樂靈機一動，想到克魯茲媽媽指的會不會是他的銀色投影半圓球。畢竟第一塊密碼石原本就藏在半圓球裡。克魯茲檢查了半圓球，找不到半點東西。他不想把它拆開，雖然亞米再三保證能完好如初地裝回去，但克魯茲不願意冒險，這是他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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