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念想、欲望、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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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之所以被稱為童話,是因為只有小孩子才會相信。
而奇蹟之所以能成為奇蹟,是因為發生後,人生將從此改變──
少年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奇蹟並不存在。
在六歲那年,屬於他的童話故事,就已經隨著拋棄他的母親畫下休止符。當他聽見公車站旁的麵包店店長告訴他,店裡的麵包竟然是用白頭鶇的大便、貓的舌頭這種奇怪的東西當作製作材料,他只把店長當成一個腦袋有問題的人。
但他還是只能每天到此光顧。因為繼母的到來,家裡的矛盾不斷累積,當達到至高點爆發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容身之處將從此消失。最終,麵包店成了他唯一的藏身處。
這裡的麵包隨著訂單一個接一個出爐,客人的故事也一齣接著一齣上演:害死朋友陷入悔恨的少女、詛咒戀人的女人、犧牲自由的青鳥、被奪走一切只留下仇恨的「夢魔」……每個人都想實現心願,每個人都渴求找到棲身之所。而少年還不知道,見證這一切的自己,將成為童話故事裡的主角,迎來屬於他的奇蹟……
【惡魔的肉桂餅乾】
心願麵包店的產品,每一項都有一百分的效果,不論是祝福或是詛咒都不例外。少女還不知道,她小小的惡作劇,就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人生,最後的代價竟是一條無辜的生命……
【花生奶油味月圓麵包】
母親獨自的啜泣、電腦螢幕裡被關掉的視窗、懸吊在屋樑上的皮帶,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小男孩的記憶中模糊。但不管過了多久,男孩長大後唯一記得的,只有母親將他遺留在車站時,口袋裡花生奶油味月圓麵包的滋味……
【核桃蝴蝶餅乾與杏仁糖膏巫毒娃娃】
曾經,女人讓男人吃下魔法餅乾,得到了他至死不渝的愛。但最好的愛情,也會隨著歲月變質。如今的他只想掌控她,而她只想逃離他。女人決定再嘗試一次魔法,但這次她所懷抱的心願,或許將會帶來可怕的後果……
【夢魔的襲擊】
得罪了夢魔的人,注定得不到安眠,只要一閉上雙眼,就會被生不如死的惡夢吞噬,普通人甚至可能永遠無法醒來。這間麵包店24小時營業,店長永遠不願休息,難道是因為夢魔的詛咒嗎?
【白巧克力粉】
世界上不存在生死與否都無足輕重的人,這是每個學習魔法的人都該銘記於心的法則。他從未想過偶然的善心,會奪去他生活中的小小幸福。這一切,都是源自於那「能夠復活亡者的巧克力粉」。
作家|DIV(另一種聲音)
作家.丹鳳高中圖書館主任|宋怡慧
諮商心理師|海蒂(李家雯)
親職教育講師|澤爸魏瑋志
作者|盧建彰
感動推薦!●按姓名筆畫序排列
作者簡介:
具竝模 (구병모)
一九七六年出生於首爾,慶熙大學國文系畢業。曾任編輯,目前專職寫作,獲得第二屆創批青年文學獎的作品《心願麵包店》,展現出穩健的張力和流暢的劇情,獲得極高的評價。其他作品有其他作品有《破果》、《鰓》、《皮革馬利翁的孩子》、《一湯匙的時間》、《鳥擊》等。
譯者簡介:
黃子玲
日韓中自由譯者。政大日文系/韓文輔系畢,在韓國職場打滾多年,專攻商務及心理學類書籍翻譯,及企業在地化專案與商務文案編寫。
個人網站:https://tzling.com/
聯繫方式:chloe.huang900@gmail.com
章節試閱
序曲
熬煮的砂糖香味彌漫在空氣中。。
伴隨著這抹砂糖氣味一起,各種滋味伴隨著知覺一併湧出,剛揉好的麩質中筋麵糰富有彈力,平底鍋上畫成圓形狀融化中的黃色奶油冒著泡沫,濕潤軟綿的生奶油在咖啡上描繪成生動的水波紋路,每回經過那間麵包店前方,我總能感受發酵的酵母菌正活躍地舞動著,也能清楚分辨當天出爐的蛋塔上是無花果醬還是杏桃醬。
受夠麵包了。
從公寓住宅區往下走一百公尺左右,在社區公車站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麵包店,雖然總讓人懷疑,在半夜一兩點,真的有人會想吃夾著火腿薄片的可頌,或是清清淡淡的香草味貝果嗎?但它就是一家堅持二十四小時亮著營業燈牌,隨時等待客人上門的店。
穿過櫥窗往店裡頭望,裡面有一個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頂多更年輕一點的女生,在白天時負責照顧櫥櫃,進到店裡會看見櫃檯後方有間烘焙室,那裡有個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烤著麵包,渾身散發香甜可口的氣味。晚上那個女生好像都不在,只留下麵包師傅一個人在櫃檯和烘焙室來回跑,一邊招呼客人,只要不是連鎖店的社區小麵包店好像都是這樣子,店長本身也是麵包師傅。
那家店要說是社區的小麵包店,做出來的麵包又太多了,每次經過那家店前面的時候都感覺鼻腔被空氣中飄揚的麵粉給搔弄得發癢,砂糖也在舌尖上融化。每隔兩天會來一輛貨運大車,載著數量不少的箱子像運送贓貨一樣離開。
但是通宵營業,以及麵包產量和店面規模相比過於龐大這兩件事,並不是讓這家店顯得不可思議的唯二特徵,這家店的店長也非常奇葩——雖然這只是我在綜合了各種案例之後做出的結論,但我想就算不了解箇中原委、只要是經常造訪這家麵包店的客人也都會同意吧。
他不開口的時候,就會散發出某種神秘感,同時帶著樸實又專業的匠人氣息,渾身充滿知性美,頭上戴著有點好笑的紙帽子,綁著及肩的低馬尾,臉龐的色澤像是過篩完的細緻麵粉,舉手投足之間完美無瑕,既優雅又洗鍊。即使沒有成為連鎖店,光是靠口碑就足夠營生,他就是這樣的麵包師傅。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跟他是一樣的人,至少直到那一刻——某天我拿著夾子指著外觀乍看是菠蘿麵包,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長得有點詭異的糕點,問他裡面有什麼食材時——
櫃檯後方的女孩正打算回答。
「是,那個麵包是混合燕麥和黑麥,再加上……」
另一個聲音冷不防插了進來。
「肝,曬乾的肝。」
我一抬頭就看見在女孩僵硬的肩膀後方,站在烘焙室門前的店長。
「把新生兒的肝曬乾之後碾碎,再混合麵粉用三比七的比例做出來的。」
夾子從我的指尖滑落,哐噹一聲掉落在地板上,發出粗嘎的金屬聲,不管是生肝也好、曬乾的肝也好,我都不覺得麵包裡會出現這些東西,就算真的有肝,應該也是豬肝吧(先別提這樣做出來的口味會有多讓人困惑)。但是不管怎麼說,這話已經是超越玩笑程度的鬼話了,如果他並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那這樣有點瘋癲的男人,在社區裡開麵包店的事實被傳開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特別是在這個大家都擔心房價下跌的公寓住宅區,一旦社區裡的婦女們團結起來,甚至還能把他趕走也說不定。
櫃檯前的女孩用手戳了戳他的肚子,責備他不要亂開玩笑。
這當然只是玩笑吧?我嘆了一口氣,彎下腰來撿起夾子,無意間看到旁邊陳列架上擺著的華夫餅,店長看到我的視線,隨口說:
「那是在餅皮間刷上薄薄一層白頭鶇大便的麵包,旁邊塗的糖霜是泡了烏鴉眼珠做的,吃起來有點甜、有點苦、還帶點酸味,就跟伊索比亞咖啡一樣,混和成非常調和的滋味……」
「喂!現在是還有要做生意嗎?」
女孩又再一次戳了他的側腰,這男人為什麼要對我開這種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呢?我想看他可以說到什麼程度,於是又伸手指了看似果凍的東西。
「啊,這是貓舌頭三件組,分別是波斯貓、暹羅貓、阿比西尼亞貓。」
我碰的一聲把夾子往櫃檯桌上一放,女孩順手拿起夾子去清理,暫時消失在視線內,此時店長則重新戴上帽子對我笑了笑。
「這可不是玩笑喔!我以為只要是小朋友就會懂,所以才跟你講實話啊。」
到底誰是小朋友呀?
我觀察了店裡各處,由粉紅和嫩黃交錯組成的方塊印花壁紙看起來還滿暖和的,牆面有些斑駁破舊,上頭還掛著不知道哪間銀行或教會發送的廉價月曆,櫃上麵包糕點擺得整整齊齊,玻璃罩子擦得清透乾淨,連一個指紋都沒有,用來打開玻璃罩子的把手,在店內照明之下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這家店整體來說稱不上端正體面,硬要形容的話,還比較接近簡陋破舊那一邊,但也不至於說牆上有明顯的裂縫,或是從哪個縫隙之間流出來歷不明的液體,伴隨著惡臭以及陰森氣息的程度。衛生狀態大致上維持得不差,但就跟眼前看到的一樣,最多只能稱得上是一間清爽簡樸的社區小麵包坊,店長給人的印象和五官面孔也都無比正常,無論怎麼看都和他嘴裡說的那些古怪奇事扯不上關係。
我一邊結結巴巴地問這家店有沒有適合一般人吃的東西,一邊提著不含任何香腸起司等加工餡料、簡簡單單的早餐麵包往櫃檯上放,心裡想著這裡面該不會除了基本的麵粉、雞蛋、牛奶一類最基本的材料之外還摻著什麼別的東西吧。雖然我假裝不在意,但先不論真實與否,聽到那種粗暴的食材名稱,我內心還是很難保持平靜。店長此時和剛剛出來的女孩交換了位置,轉身走向烘焙室,邊走還一邊給了我答案,明明這題我連問都還沒問:
「那個餐包裡面沒有麵粉,是收集長髮公主頭髮上掉下來的頭皮屑……」
在那個女孩打算開口之前,我就先伸手示意阻止店長繼續往下說去,接著數了一千五百元的零錢放在櫃檯上。就這樣,我已經可以確定他就是個瘋子。
我打開店門離去,瞬間覺得這間不起眼的社區麵包店被陰鬱的森林包圍著,森林裡住著魔法師,每天用不同的材料來做各種糕點。每當風吹起,樹葉和樹葉便搓揉著彼此,深處的氣味時不時穿透樹木往外界傳來——就像那些經常用來當作故事開頭,只有民間故事裡會出現的陰森樹林。
我想著一回到家,就要趕快把這件事告訴大家,說那個社區公車站旁邊第三棟建築物一樓的麵包店有一個奇怪的男人,為了整個公寓住宅區的教育立場著想,應該一起做點什麼、才能妥善處理……
……咦,我能跟誰說呢?
回到家走進玄關,那裡會聽我說話的人一個也沒有。算了,畢竟剛剛才從那個讓人尷尬的店買麵包回來。我一口麵包、一口牛奶吞嚥著,咀嚼著既不乾燥也不潮溼的情緒,將它放進心靈深處的密封容器裡。
***
別說別人的事了,我才是那個沒有資格鑑定他人精神狀態的人吧。在世人眼裡,比起經營麵包店的年輕男子,我看起來才更像精神出問題的人。
我講話開始口吃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如果照著書把內容唸出來,那我一點也不會遲疑,發音也不算差,或是花時間把腦海中的想法先寫在紙上,之後再大聲唸出來也沒有任何障礙,但只要眼前沒有文字,我卻連「是的、不是」這種程度的回答都沒辦法說清楚。
是身體裡的某個部分故障或生病了嗎?想要將腦袋中的想法靠嘴巴傳達出去,就得透過文字這個媒介才行。對我來說文字就像是某種神經傳導物質,用來刺激陷入無力狀態的突觸。當沒有文字時,我的想法就不再屬於我,只是蒼白無力的雜音,列印出來浪費雙面印刷紙的錯誤訊息,是被牙縫擠得亂七八糟、滿目瘡痍的零碎話語。
可能有人認為沒有時間好好整理想法,卻要有條理地說出來,本來就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這話雖然聽起來令人感到安慰,也頗有道理,但我的狀況卻已經遠遠超過困難,達到近乎不可能的程度。不管我怎麼努力想要好好說話、不管對方有多麼充滿耐心地等我,在等待的盡頭,能聽見的也只有母音和子音無意義的反覆,有如間歇的序列。
症狀在小學畢業前後開始,一開始原因並不清楚,所以在剛升上國中之後不久,
「閉嘴,不要想太多,只要回『是』、『不是』就好!」
儘管班導師給了我最基本的兩個選擇,但我還是先說了「是」,接著又說了「不是」,之後又馬上加了「是」,就這樣反覆了九遍,上演了被打耳光差點飛出去的戲碼。
「你這小子到底是在說『是』還是『不是』啊?」
每當被拳打腳踢的時候,我都本能地蜷縮起身體,試圖把被傷害的面積降到最小。那是在一個沒有小孩有辦法偷拍毆打影片,只有十二名教師會使用的第三教務處。至於當時班導要我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是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在學期快要結束時,我又因為職涯發展的準備問題,被叫去參加年度職涯諮詢。為了降低挨打的可能性,我特別準備了紙和筆一起帶去。班導師在聽完我唸出那穩重且有涵養,具備條理與邏輯的誠懇答覆後,才說他為之前的誤會道歉,但與其煩惱未來志向的事,他建議我能先去一趟醫院看看。
「你這樣以後出社會該怎麼辦?先不要說找不找得到工作,那是之後才要煩惱的問題,你現在連大學都上不了。你以為面試的時候這樣自言自語就能考上嗎?你一個男孩子要一直糾結以前的事到什麼時候?」
我只是頻頻點頭,心裡嗤之以鼻,只覺得導師還真是個單純又無聊的人呀,這些話都是在家長會談時,聽我那個純粹因為責任感才出現的爸爸說的吧。
他雖然是我的孩子,但我沒有好好照顧他,是我的錯。這個可憐的孩子六歲的時候,被他親生母親帶到清涼里車站遺棄,我們過了一個禮拜發現他的時候……這孩子的樣子……孩子的媽變成那樣以後,我已經沒什麼精神和力氣去管,家裡又哪有可以照顧這孩子的人呢……要不是這種狀況,我怎麼會早早就想送孩子去上學呢?不過現在有新媽媽,生活也比較穩定了,希望老師可以再多觀察他一下——
班導師只要多用點腦,對比我被遺棄和開始口吃的時期,並對這段時間差抱有一點點疑慮的話,就會察覺這兩件事之間的相關性近乎於零。
在那之後一直到國中畢業之前,沒有任何科任老師會讓我做任何形式的發表,就連只要回答一個數字的數學課也是。除了那些有些虐待興趣或者當天特別不想上課的極少數老師之外,沒有老師會想叫一個明顯會妨礙課程進度的學生起來說話。
當一個人身上具有這種問題特徵時,身邊一定會出現幾個刻意挑起是非的人。體型普通又沒打過什麼架的我,只能用一般格鬥術說明書中專為女性設計的防身術來取勝,也就是被打的時候盡量把腰部下壓藏好,讓對方的手臂漸漸跟著往下偏移的做法(但重心越接近地面,對方越可能突然改用腳踢,還是要特別留意)。當對方的手臂往下垂時,就趕快用手緊緊抓牢對方的手臂束縛著,並在那個狀態下突然把身體往上站,借力使力拗折對方的手肘關節。(在這個對方開始哀號的兩三秒時間裡要趕快逃跑,不然也很容易被反制伏,自己的關節也很難平安下莊。)
父親幫我賠了闖禍的錢,停學懲戒一個禮拜結束後我回到學校,這才知道當事人不在的時候,事情就很容易被無端渲染開來,於是我也只能無奈接受許多同學默默避開我的光景。不過在那之後我的學生生活就沒有太多因為不會說話而痛苦的事,甚至在上了高中以後還能利用國中時的經驗,選擇一開始就向大家坦白自己不會說話。
麵包店的男子和我的共同點就是,只要不開口就沒有人會發現,我們兩個人的體內都有某些地方螺絲鬆了,因為這樣的理由,我對他產生了源源不絕的好奇心與認同感。
***
他們追上來了。
底盤漩渦凹凸圖樣的運動鞋快速地與地面摩擦,橡膠炙熱的味道擦過臉頰、劃過肩膀飛逝,緊緊扒住柏油地面不放的悲鳴、吶喊和憤怒聲也隨著風逐漸遠去。
我邊跑邊想著:我沒有地方可去,可能要先去網咖過一個晚上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身上連一百元零錢都沒帶出來,而且還因為沒有講電話的需求,手機就這樣留在書桌旁邊的背包裡,其實就算帶著也無法改變情況,我身邊又有多少可以稱作朋友的人呢?還是說有誰會願意在我講話結結巴巴的時候什麼也不問、伸出雙臂歡迎我呢?最後一次聽到阿姨和外婆的消息,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早已斷了聯絡方式,現在我連她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到底該跑到什麼時候、要跑到哪裡才能停止?等我意識到空間的極限時,首先想到的地點就是這裡。
我重重喘著氣,透過沾著幾個掌印的透明窗戶看見他。
在不知不覺間,我就不明不白地成為了那間店的常客。要是我哪天講話不口吃了,我會想問清楚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到底是什樣的麵包店會開在沒人的街上,還不管大半夜的誰會想吃麵包,就二十四小時營業?
雖然總是看起來很忙的樣子,但是不管再忙碌,也不會對時間的流動毫無感覺吧?自己一個人一直待在店裡不會很孤單嗎?再說了,你到底都在什麼時間睡覺呢?
但就是多虧了這間店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方針,我現在才會這樣站在店門前面,有可以逃跑的地方。
推開門。
方才出爐的麵包熱氣把整間店烘得暖呼呼的,他用那水正果茶色的雙眼盯著我看,這次他沒有戴高帽子,也沒有穿白色的廚房圍裙,而是穿著日常的裝束。「今天打烊了嗎?」我著急又懇切地問道,這次竟一點也沒遲鈍地脫口而出:
「請讓我躲一下。」
我明明盡可能跑得越遠越好了,最後卻只跑到距離公寓住宅區幾百公尺都不到的麵包店,我猜他們應該想也想不到吧。
他沒有問我前因後果,但也沒有特別開口或是點頭,只是打開了還殘有甜蜜巧克力味的烘焙室大門,雖然他什麼話也沒說,但寬闊的背影看起來卻像在示意我進來的意思。
那裡看起來和其他麵包店櫃檯後方也看得到的烘焙室入口沒什麼差別,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個巨大的烤箱,他打開另一頭更大的一扇門,把拖車拽出來之後才轉頭看著我,是要我走進去裡面嗎?我不知不覺想起童話繪本裡,活生生被火燒死的魔女形象,那個為了吃掉漢賽爾等了很長時間,結果卻中了葛麗特的計謀倒栽在火爐裡的女巫。現在到底誰是螳螂、誰是黃雀都還不知道呢,我一時之間陷入了苦惱。
但是現在不是做這種無謂空想的時候。
我穿著鞋子一腳踏進還殘有餘熱的烤箱裡面,如果這是用來烤麵包的烤箱,怎麼沒有叫我脫鞋呢?我對著好像想讓我趕快進去而頻頻點頭的他問:
「都……都好……好……請……你不……不要……按下……開…開開開……關……」
榛木樹枝
所有的事情都是從裴老師和她那八歲的女兒開始。
為了方便起見,現在開始就統一稱她為裴老師吧。雖然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基於對父親太太的禮遇,我曾姑且稱她一聲「母親」,但我們的生活交集早已像是錯位的骨頭關節,就現況而言,「母親」只不過是個毫無意義的名字而已,在第一次見面沒多久就失去了叫這個稱呼的必要。反正她本姓裴,職業是小學老師,這個叫法一點問題也沒有。
裴老師剛來我家的時候,我的年齡是十歲,是能夠區分現實和童話的最佳年紀。
人的小時候因為認知能力還沒發展完全,沒有區分現實和童話的能力,但超過了一定歲數以後就會開始有想逃離現實的心,以及出現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的「彼得潘症候群」,使得人格陷入混亂的複雜狀態,其中大多數人會在歷經短暫的徬徨後,遺忘童話繼續活下去,只有極少數人會把脖子吊在天花板上或徹底發瘋,我現在就是大多數人中的一個……
……倒也不是,其實早在六歲時,我已經在清涼里車站的人群裡失去童話了,當時無意間把手伸進夾克口袋,我摸到了四個五百元的硬幣、一個裹著鼓鼓的空氣,幾乎要把玻璃紙撐破的月圓麵包,以及外包裝上印有K T V店名的劣質袖珍面紙,第一次觸碰到各種現實。
父親說舉辦豪華的再婚儀式只會讓別人看了尷尬而已,他只想趕快結合兩個家庭開始新生活,但是裴老師主張自己既不是那種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才半夜逃跑的可憐女人,也不是被拐來的寡婦,怎麼可以只簡單登記結婚、苟且展開新人生呢?她堅持一定要在我面前辦一場有肥皂泡和乾冰機輪番跳舞的盛大婚禮,而且給新娘送上祝賀花束的花童應該要是我。
那可能也是一種宣言。
——我不是那種全身髒兮兮給你煮飯洗衣服的保母,打從一開始就是你爸爸名副其實的妻子。所以無論什麼情況你都要睜開一雙眼睛好好看著:我正站在能夠施展你母親權力的位置。
如果連這種程度的宣言都要靠暗示來傳達(其實明明在我耳邊露骨地迴響!),似乎裴老師那時候也是相當不安,難道是以為我會像電視劇裡的青春期少年一樣大聲說「我不會承認你是我媽媽!」或是拒絕上學、偷偷在飯裡放沙子、刻意用盡各種俗氣的反抗等行為來折磨她嗎?所以才會下定決心要先發制人,掌握主動權,以便早早斬斷任何這個家庭中,可能會出現的問題萌芽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也錯太多了。我從來沒有對媽媽的空缺感到惋惜,和父親的關係也沒有深厚到會做出這種麻煩的行為。人們對於自己一開始就沒有擁有過,或早已被奪走的東西並不會特別留戀。
總之我們就這樣開始了與裴老師一起的共同生活。
在選定婚禮日期之前,父親把我叫去,荒誕無稽地給了我一個非常新潮的叮嚀。
——你年紀還小,所以可能還想相信童話書裡的故事,但是你現在應該知道那些都是謊言了對吧?世界上絕對沒有跟灰姑娘或白雪公主的繼母那樣惡毒的人哪!(父親並不知道《白雪公主》其實有個外傳,裡面的巫婆其實才是親生媽媽)倒是你和你親生媽媽之間發生過不好的事,應該可以理解得很快,但你的新媽媽十分信守承諾,不是那種第一天在你面前放了牛奶,第二天開始卻用白開水取代牛奶的人,她就算和自己的女兒、連爸爸我都得用自來水來泡飯吃的時候,也都會在你面前擺上牛奶,而且她還是一個學校老師,學校老師不知道會有多了解孩子們的想法呢,你要知道她做任何事都不會不公平,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是個天生就很正直端正的人唷,所以你一定要叫她媽媽、好好聽她的話。
父親希望衣櫃裡能適時裝滿剛洗好充滿清新香味的乾淨內衣和襯衫,每天早晨都能被香噴噴的豆醬湯和拌有芝麻香油味的綠豆芽喚醒,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才對現實做了妥協。
也不用舉那麼冗長的例子了,我對父親今後的行動一丁點的關心都沒有,但是父親卻坐立難安,就好像忌憚我會在後院擺上屬於自己的祭壇,揮舞著蘊含親生母親靈魂的榛木樹枝詛咒裴老師一般,所謂的榛木枝條只有在母親生前深愛著孩子、真心祈禱留下的孩子能永遠幸福時,才能發揮出它的神秘力量。
在父親小心翼翼安撫和說服我的舉止中,我一直是一個單方面的聽眾。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你還有什麼辦法嗎?打算大鬧一場嗎?還是乖乖放棄吧!嗯?好不好?
我本來就沒想過要攪局,但父親似乎相信唯有我非常堅定地祈求兩位幸福,這樣他的婚姻才有意義,所以一直強迫我給出答覆,並期待我能屈服。
序曲
熬煮的砂糖香味彌漫在空氣中。。
伴隨著這抹砂糖氣味一起,各種滋味伴隨著知覺一併湧出,剛揉好的麩質中筋麵糰富有彈力,平底鍋上畫成圓形狀融化中的黃色奶油冒著泡沫,濕潤軟綿的生奶油在咖啡上描繪成生動的水波紋路,每回經過那間麵包店前方,我總能感受發酵的酵母菌正活躍地舞動著,也能清楚分辨當天出爐的蛋塔上是無花果醬還是杏桃醬。
受夠麵包了。
從公寓住宅區往下走一百公尺左右,在社區公車站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麵包店,雖然總讓人懷疑,在半夜一兩點,真的有人會想吃夾著火腿薄片的可頌,或是清清淡淡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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