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Shylock】
在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登場的，貪婪的放高利貸者。
夏洛克的孩子們
第一話 並非齒輪
１
從參宮橋的員工住宅接連搭乘小田急線和山手線，再在五反田站轉搭東急池上線約十分鐘，就是春天賞花十分熱鬧的洗足池的前一站，長原車站。
從地下月臺出來後，只有一個剪票口。東京第一銀行長原分行在穿過剪票口的地方，掛了一個紅色的商標招牌。雖然店面不大，但也是在大田區住宅區裡擁有五十年歷史的老銀行，也是古川一夫在受命為銀行副理後，工作了一年半的分行。
因為現在還不到早上八點，成排的商店都還沒開始營業。鋪著茶色磚瓦的商店街道路因為清晨下的雨顯得一片溼漉漉，又因為之後的放晴瀰漫起霧氣。
通勤族在霧氣中默默地快步行走著，有幾個人就這樣與古川擦肩而過，走進剪票口。
雖是早已看慣的景色，但幾乎和他接到調令，第一次來到這個車站的時候沒有任何改變。有點小又帶了點些微寂寞，令人感覺與東京都心的重點銀行相距甚遠。然而古川對於自己被分到位於這種位置的分行，倒是沒有特別多想什麼。
畢竟這個工作他也做了快三十年，人事部是怎麼想自己的、期待自己做出什麼成果，大概都猜得出來。
在舊財閥體系，也就是巨型銀行東京第一銀行之中，從東京都心的大型分行算起就有超過三百間分行，但古川早就清楚自己並不是那種能在都心的大型分行裡勤奮工作的業務員。
比起需要用腦的大額貸款，他更適合簡樸的中小企業，或自營商的貸款。那才是古川生存過來的世界，也是他最擅長的領域。重點是，現在才叫他要對大額貸款的顧客做販賣頂尖商品的經營管理，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一，古川就像這樣，一如既往地在同一時間穿過分行的行員專用出入口。從位於參宮橋的員工住宅來到這裡，大概是要花四十分鐘的距離。
古川出身大阪，第一間待的是難波分行，之後收到調令，轉到東京都內的一間小分行，自此開始，他的二十歲幾乎都是在東京度過的，再次回到關西時已經是三十歲了。結婚的同時他也搬出單身宿舍，住進東大阪的員工住宅，之後又在兄嫂居住的老家附近買了一棟房子，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說到這個，本來他還想說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子，結果不到三年又收到調令，必須帶著妻子，以及當時還是小學三年級和一年級的兩名孩子，一起搬到東京的員工住宅。
房子才剛蓋好就收到了調令，剛買沒多久的房子被銀行借去當員工住宅，自己則可憐兮兮地住進蓋了二十年的集合住宅—然而，即便事情發展如此，古川也沒有特別感到沮喪或生氣。他理所當然地遵從調令的安排，毫不猶豫地帶著全家搬進了人事部分配的，狹小的員工住宅裡。他沒辦法違逆組織決定的事情，甚至應該說，古川內心一點也沒有違逆的念頭。
隔了十年回到關東，最初被派到的地方是生田分行。那是位於川崎郊外的住宅區的分行，古川在那裡擔任了兩年半的外勤業務課長。
雖然附近都是中小企業或自營商的小店，但古川挨家挨戶的銷售做法讓他順利提升業績，受到分行經理的重用，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被拉拔為副理並調到現在這間長原分行。
這是升遷。
他得意洋洋。他在乙組，也就是學歷是高中畢業的組別中，比起其他同儕算是以不錯的速度晉升的，在收到調令的時候，他感到十分驕傲，充滿了成就感。
在那之後過了一年半。
今年是決勝負的一年。
至今為止的一年半過得平淡無奇，說好聽點是平安順遂，說難聽點就是交出來的成績一點也不出色，無法令人滿意。
跟當課長的時候不一樣，升上副理後，分行經營的業績就變得很重要。
關於這點，古川擔任副理的長原分行過去也沒有過什麼出色表現。
要是再交不出漂亮的成績，沒辦法拿出能受表揚的成果來提升分行地位，升官這件事我就不用想了。
這種想法就像從他腹部深處湧上，變成一種無計可施的焦躁感，在古川的心中打轉著。
古川的夢想是坐上這間東京第一銀行分行經理的位置，以一國一城之主的身分率領整間分行，即便遇到世人眼中的困境，也能帶領大家走向成功，成為令眾人佩服不已的優秀分行經理。
之所以會那麼執著升官也是有原因的。
「乙組的人只要乖乖按照我們說的去做就好了，反正你們也想不出什麼好點子。」
那是以前古川的課長說的話。
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只是個行員。
古川的個性原本就很衝動又沒耐性，當時也是馬上就暴怒了，但他只是盯著上司那張帶著嘲笑的臉，把要反駁的話都吞回肚子裡了。
在銀行這種職場，一旦反駁上司就輸了。
因為他想起進到銀行沒多久，一直很照顧他的前輩告誡他的這句教訓。就算生氣也不能表現出來，要把這句話化為動力。
因為身為乙組被小瞧的古川真的按照了那句話所說，開始奮發向上。總有一天自己會當上分行經理，用下巴指使那群大學畢業的傢伙做事，報一箭之仇。他開始有了這種想法。
古川以第二名的成績從關西商業高中畢業，進到可以說是資優生指定席的東京第一銀行，在學歷為高中畢業的人裡面屬於精英級的。然而同期中的甲組，也就是大學畢業的人，也錄取了很多從一流大學畢業的精英，以一流成績從鄉下商業高中畢業的學歷立刻變得黯淡，實際上大家也完全不將那種成績放在心上。
在堺市經營和服衣料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古川兄弟是靠在附近輪胎工廠工作的母親一手拉拔長大的。對於出身貧窮家庭的古川來說，進到銀行工作就等同於是脫離貧窮。當時的慣例是，進到銀行工作前，銀行會先出資補貼購買西裝跟鋼筆的錢。這對沒有錢買西裝的古川來說，真的是非常感激有這份補助。
拿到第一份薪水的那個週末，古川將匯進自己戶頭的錢全部領出來交給了母親。
「一直以來謝謝妳的照顧了。」
這句話自然而然地從他口中說出來。母親直盯著薪資明細上記載的，就當時的水準來說並不算是什麼大筆的金額，顫抖著脣瓣，最後從那雙因為辛勞而布滿皺紋的眼角不斷湧出淚水。古川也跟著淚流不止，不能自已。他到現在都能清楚地記得母親當時的表情。
「要健健康康地工作喔，總之要好好注意健康呀。謝謝你，謝謝。」
好不容易說出這些話後，母親將那份薪水供奉在家裡的佛壇。為了不讓兒子再看到自己哭的樣子，又走到廚房裡一直站著。那樣的母親現在已經過世了。
不顧一切拚命工作的銀行員人生便開始了。
和妻子嘉子是在十年後返回關西的分行認識的，交往一年後，兩人結婚了。結婚前在定期諮詢櫃檯工作的嘉子，也受分行的大家認可，是一位很可靠的人。她從來不曾對每天都要加班，幾乎沒有閒暇顧及家庭的古川抱怨過，只是持續每天做飯，不管多晚她都會起身等待古川的歸來。是那種很為家庭奉獻的妻子。
他們育有兩個小孩，長男孝義是國中二年級，次男俊介今年升小學六年級，兩人都是知名私立學校的學生。對學歷是致命傷的古川而言，只有孩子的教育是不能省的，所以再怎麼勉強他也付了高額的學費。就算是銀行員，過去的薪水也沒有那麼高，即便升上銀行副理，古川的年收入仍跟還在當課長時差不多。雖然靠著妻子的家計管理，還是勉強挺過去了，但古川也很清楚，只要他還停在副理職位，就不可能打破現狀。
果然進到銀行就是想當上分行經理，為了達到目的，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一定要再提升業績。所以—
「今年就是關鍵。」
這個念頭再度浮上胸口，古川一步一步踩上階梯，往位於二樓的營業室走去。
２
違背古川堅定意志的事件發生在那天的全體朝會上。
「接下來要發表投信的實際銷售狀況。」
在聚集於一樓的分行全體員工的注視下，業務課的坂下泰面露緊張地開始發表。投信，也就是投資信託的銷售，是為了改善銀行整體收益而被總行命令要大肆宣傳、「絕對要達成」的重點項目。
「首先是業務課。」
掌聲接在「第三週起達成目標」這句話出現。古川並沒有拍手。因為坂下是一面舉起畫著圖表的大板子一面發表的，而古川已經注意到了圖表上的第二根棒子幾乎沒有成長。
坂下繼續說道。
「接下來是融資課的銷售成果—」
坂下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離目標達成還有很大的空間。再計算一下剩餘的天數，應該是不可能有辦法挽回了。融資課的成員都有些尷尬地聽著他的發表，其中還有個人一臉賭氣的樣子，更是在古川的怒氣上火上澆油。
「融資課負責推投信的傢伙是誰！」
朝會結束後，等融資課成員回到二樓營業室後，古川破口大罵。
全體朝會結束後，只有融資課還繼續圍著圈開朝會，課員們一臉驚訝地看向古川。那瞬間彷彿被凍結了一般，過了一會才有人舉起手：「是我。」
舉手的人是小山徹。
就是這傢伙啊？
進銀行第三年，不意外也是從知名大學畢業的小山，被派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長原分行。比起中小企業，他負責的主要是一些規模更小的公司的貸款。剛才朝會在發表融資課的業績不好時，一臉看似在賭氣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小山。看著現在還是擺出同張表情的部下，古川整個火冒三丈。
「你是想怎樣啊，小山！」
給我來這裡，他揮了揮手。小山非常緩慢地拖著步伐走過來，一臉挑釁。簡直就是在瞧不起我，才剛有這個念頭，古川就想起了那句話。過去課長帶著嘲笑口吻，對乙組出身的他說的那句話。
「所有人都拚了命地要達成目標，你到底在想什麼？」
沒有回答。
小山面無表情地站著。和古川的位置並排站在一起的分行經理九条馨也一臉生氣地斜望著小山。對九条來說也是，今年可是為了「下次」的重要時期，基於這點，古川和九条兩人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那種感覺會削弱達成目標熱情的傢伙就是分行的敵人，是他們升官的阻礙。古川甚至覺得，直接捨棄那些人也可以。
儘管如此，小山看起來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覺得對方又在小瞧自己的古川越加憤怒，完全無法克制情緒。
然而再怎麼被罵得狗血淋頭，小山依然保持沉默，彷彿完全沒有聽到對方斥責的言詞，一點也沒有被古川的氣勢嚇到，只是盯著他看。
你有在聽嗎？你明白嗎？
類似這種話不知道說了幾次，但小山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太可惡了。古川用力地敲向桌子，無法控制自己從生氣轉變為憎恨對方。
「你說點什麼啊，混帳。」
罵了一堆有的沒的之後，古川說了這句話。
小山還是沉默。
「你這傢伙是不會說話嗎！」
正當他再次舉起手要敲向桌子時，「投信那種東西。」小山的聲音傳來了。
古川停下動作，立刻看向小山蒼白的臉孔。
「你要是有什麼想說的就直接說出來。」
「匯率一直在往下跌。」
小山的話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去年一整年有購買過投信的人現在幾乎都是虧本的，關於這點，副理您是怎麼想的？」
「你說什麼？」
「我想問的是身為銀行員的您對於匯率的看法。」
這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
「副理您是因為相信現在買投信一定會賺錢，所以才要賣客戶投信的嗎？」
什麼鬼。古川將心中浮現的第二句話吞回肚裡，以銳利的目光看著眼前的笨蛋。
「這些根本沒差吧！」
「沒差？怎麼會沒差呢？本行的宗旨不是要將客戶排在第一順位嗎？副理也是為了客戶好才會賣他們這個投信吧。我完全無法認同，所以我才想請教您認為應該販售投信的根據在哪裡，不然我沒辦法去向客人推銷這個。我念大學的時候是專攻股票市場，如果我現在在這裡賣投信，我會越來越搞不懂自己以前學的那些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所以，請您提出理論來說明能讓我接受的理由。」
可以的話你就說說看啊，他的口氣就像是在這樣說似的。什麼專攻還是理論的，聽起來就只是在小看古川只有高中畢業。剛才感受到的憤怒與憎恨，現在又融合了屈辱似的情感。古川的胸口明顯地上下起伏著，直瞪著他。
這時傳來了背景音樂的聲音，彷彿在等待著兩人的沉默。
是銀行開始營業的時間。
為了要迎接初到訪的客人，方才一直在窺伺古川與小山互動的行員們也站起身，椅子發出了聲響。
「副理。」
九条從旁插話。古川看了他一眼，又再次看向小山說道：「算了，等下再說。」說完這句話後，他自己也跟著起身。小山拉下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剛開門時，全體起立迎接客人是從九条當上分行經理後開始的習慣。
「歡迎光臨。」
熟客中的一位社長走上二樓的樓梯後，全體員工向他喊道。
每個月的二十日，分行都會一口氣變得十分忙碌。來銀行的客戶量變多，要批准的貸款案件也會增加。而必須讓古川看過批准信用契約的文件也隨之增加。
那天也是，忙碌的一天一下子就過去了。
「喂，融資課的投信販售得怎麼樣？」
眼前的工作讓他忙得不可開交，等古川再次處理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後了。
本來坐在自己位置上看著文件的小山，發出「呼」的一聲從臉頰吹出一口氣，略顯不耐地看向古川。正準備就維持坐姿回答的時候，卻被打斷了。
「給我來這裡報告！」
古川生氣地大聲罵道。
小山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敵意。
這傢伙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嗎？
古川的心中閃過這個想法，但在他還沒來得及思考前，那個想法便流失在意識的縫隙中了。
「今天的業績做了多少？」
「三十萬。」
小山回答。
就只有那些？古川直瞪著對方，表現出他的不滿。
「誰做的業績？」
友野裕的名字出現了。是融資課的次席，也就是課員中最早進銀行的一名較年長的男人。
「那你呢？」
古川開口問道，明確地表達他的厭惡。「你又跟誰推銷了？今天有幾位社長都有來銀行吧？你有好好跟他們推銷嗎？」
「沒有，理由我早上說明過了。」
古川立刻怒火中燒，並指向分行經理辦公室說了：「你給我過來。」那間辦公室在營業時間會被拿來接待客人，但除此之外的時間通常都是給銀行內部討論用。分行經理九条已經去接待客戶了，並不在辦公室內。
一打開室內的電燈，小山便慢吞吞地跟在古川身後進來。
「你可別小看我！」
是在說他小看什麼呢？銀行嗎？還是只有高中畢業的自己？雖然還不清楚是哪個，但這句話就已經從古川口中說了出來。
他瞪著他。
古川的身高超過一百八，體格健壯。相比之下，小山雖然也挺高的，但看起來卻是弱不禁風。
他絕不容許這種不過就只是個小兵的下屬膽敢反抗自己、不，是反抗整個組織。這是不該有的行為。
然而小山卻用那對帶著近似敵意的雙眼回瞪著古川。是想與我針鋒相對嗎這傢伙？我要讓他知道，在我們組織中違逆上司的傢伙會有怎樣的下場。
正當古川這麼想的時候，小山開口說道。
「我，不是齒輪。」
什麼？「我是會動腦思考，有自我意識的銀行員。」
然而那句話，那句單純的反駁，在古川聽來卻完全扭曲了。這是他對銀行這個組織掀起的叛亂，也是對古川的嘲笑。
「副理您不是沒辦法回答我的問題嗎？」
小山開口說道。
「你是在講什麼鬼話！」
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了。古川也小看了對方，以為這個男的只是個毛還沒長齊的新人罷了。對上位者要謹慎以待，對下屬則要客氣，關於這點，古川做得還不夠好。
那一拳直接陷入小山的臉裡，小山向背後踉蹌幾步，倒在牆邊的辦公桌上。
雖然發出了「咚」的一聲，但氣到失去自我的古川只聽得見自己氣喘吁吁的呼吸聲。
小山儼如斷了線的人偶，先是身體癱在辦公桌的側面，接著再慢慢往旁邊倒下。
失去了意識。
那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打到的是對方的頭部。
事情的嚴重性從他腳下緩緩升起，最終抵達古川的心臟。「砰」的一聲門被打開了，融資課長松岡健造探出頭來。
松岡看向倒下的小山，一臉吃驚地回頭看著古川。他的脣瓣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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