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是文學發展的“歷史”,是對文學的動觀而非靜視。把文學現象、文學流變和文學作品放在文學發展的長流中作通觀審視,在宏觀的視角下確定其價值和意義,這是文學史研究與寫作基本的學理要求。所以,一部文學史也必然是一部文學發展史。由羅宗強、陳洪二先生主編的一部新作——《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下文簡稱《發展史》)。該書篇幅130萬餘言,分上、中、下三卷,2003年8月由南開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它的問世,標誌中國文學史論著系列中又有一新的成員以其獨特的形態登場了。
羅、陳二先生主編本文學史以“發展”命名,並非措詞的技巧而已,而是自覺地貫徹了上述的文學史觀,是著眼於發展的觀點審視文學流變歷程的思想的體現。
《發展史》展示了中國古代文學的基本發展軌跡,即:(一)先秦兩漢時期,文學尚未取得獨立地位,往往與政治、思想、哲學、歷史融為一體,較為純粹意義上的作家還不多見,文體以詩歌、散文為主,風格上主要表現出典重淳厚、磅礴大氣的特徵。(二)魏晉至兩宋時期,中國古代文學進入自覺期和鼎盛期。此一時期文人有著較高的地位和一定的獨立發展的空間,文學的地位也大大提高,詩、詞的興盛並發展到臻於極致的美的境界標誌著文人主體精神的充分張揚,審美上論結構的恢張、氣勢的博大雖已無法與先秦兩漢文學相提並論,但詞采之美、體式之純、性情之真、韻味之厚卻是它獨具的魅力。(三)元明清時期 ,為中國文學的轉型期和新變期。受專制政治和程朱理學的嚴重束縛和世俗文化的極大衝擊,文人地位一落千丈,思想缺乏自由,精神惶恐落魄,而整個民族精神既失去了先秦兩漢時期的雄大之勢,又沒有了魏晉以來直到宋代的靈動之氣,作為士人雅文學標誌的詩詞和散文開始走向衰落,而受俗文化滋養的散曲、戲劇、小說卻大放異彩。
由此看來,文學史的編著雖不可避免要涉及文學的分期,但絕不是分期文學的羅列,而必然要將時期之變與作家之變、文體之變、文風之變、審美之變等等種種因素作真切的把握和深刻的揭示,進而深入探求整個文學系統深層結構的演變和文學發展的根本走向。
文學史的發展觀往往體現出對文學認識的聯繫觀和系統觀。對文學現象的認識通常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是“孤立”的看待,另一是“聯繫”的看待。中國古代文學的許多問題如果採用前一種態度,就不免就事論事,從而得出流於狹隘、片面和簡單化的結論;相反,後一種態度則注重將每一文學環節納入文學發展的系統中去審視,由此確定它應有的位置,認識它產生的因由和存在的意義。文學史研究和寫作的總體趨向是拋棄前一種認識觀,自覺地接納後一種認識觀。
《發展史》深入地貫徹了聯繫地、系統地觀照文學對象的基本思想,在許多具體問題的評價上,都不難見出這一思想閃發的一些可貴的輝光。如評東晉玄言詩,該著在認識它的“諸多弊端”之外,對其“兩點積極貢獻”作了充分肯定,指出:“這種不同於前代的東晉特有詩風,不但直接啟發了陶淵明平淡自然之風格,而且對後代文人詩歌中沖淡自然、曠達閒適風格的影響至為深遠。而且,玄言詩人對山水的體悟與描寫,也為晉宋之際山水詩的成熟和發展奠定了審美心理和創作方面的基礎。”顯然,倘若就玄言詩論玄言詩,認識就必然局限在“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的傳統觀點範圍內。但若是把玄言詩看作一個環節,把陶淵明田園詩和謝靈運山水詩看作另一個環節,並進而把兩個環節“扣”起來看,那麼二者之間環環相扣的關係也就清楚地顯示出來了。若再把視界推廣去,玄言詩還是中國詩歌史上平淡詩風和山水審美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這種聯繫地、系統地審視文學現象的文學史觀貫穿著這部《發展史》的每一個章節。
中國文學史究竟是一部怎樣的歷史?在特殊的歷史時期裡,人們一度把文學史視為階級鬥爭的揭露史或被壓迫被剝削者的鬥爭史。目前,研究者對於中國文學史的認識往往同中有異,自成特色。有的認為“文學史著作的核心內容就是闡釋文學作品的演變歷程”,亦即文學史主要是文學作品的演變史;有的認為“文學發展過程實在是與人性發展的過程同步的”,換言之,文學發展史反映了人性自覺和進步的歷史。這些觀點都豐富和深化了文學史觀,對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了推進的作用。
對中國文學史的定性定位問題,《發展史》提出了獨特的視角。該著在《導論》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們的文學遺產,是我們民族的一部心靈史。解讀這部心靈史,是文學史的不容置疑的任務。”又說:“通過文學史,我們能夠更為真切地感悟我們的民族文化的精神存在。”簡言之,文學史既是一部民族的心靈史,又是一部民族的精神史。
從切入“心靈”和“精神”的角度推演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是在充分認識我國文學乃至文化的本質精神的基礎上作為的學理選擇。“言,心聲也。”這個具有兩千年曆史的概括了我國文學一個根本性規律的古老命題,既深刻地影響著我國文學的發生,也深遠地影響著我國文學的發展。文學有著自己的靈魂,我國文學的靈魂是反映創作者自我並融會其時代內容的“心聲”及其所蘊含的人文精神。恰如該著編者所說,中國文化最有價值的部分是它的人文精神。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表現出的基本精神在於:創作者既重視自我,重視人性和人格尊嚴,又重視個體與自然、與社會的依存關係的精神,極為普遍而且深入地滲透在文學作品裡,形成我國文學的人文精神特質。
文學史必須翻閱我們前人的心靈史,翻閱他們生存的時代的精神史。如果說有的文學史重在導引閱讀者在我國古代各個歷史時期豐富多彩、美不勝收的文學畫廊中徜徉,有的文學史重在探求我國文學發展的規律性問題諸如文學盛衰規律、文體發展規律和文風演變規律等,還有的文學史重在從“文”的發展考察“人”的發展進而揭示文學演進的深層動因;那麼,羅、陳二先生主編的這部《發展史》則更注重深入我們民族的情感世界和心靈世界,這種視角小而言之,它通過把摸作家的心靈的脈搏進而把摸他生活著的時代脈搏,用研究者和閱讀者之心去貼近、對接創作者之心,從而實現作者與讀者的深層對話和交流,大而言之,它從民族情感和民族心理結構的角度去探求我國文學人文精神的基本內涵及其價值、意義,諸如我國文學的鄉國情懷、親情主題和人生感悟主題,它們構成中國文學發展的生命之根,它們是實現文學滋養人、陶冶人的情感之源。這樣,《發展史》在發掘中國文學的人文精神、強化中國文學史研究和教學的人文化傾向方面實現了它獨特的價值。
切入“心靈”演史的另一意義是把文學史寫活,寫出文學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