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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到處是貧困襲擊、暴力橫行、自然災害或生態災難氾濫的時期，來談美可能會顯得不合時宜，很不適當，且不免被認為故作挑釁，以致令人憤慨。但正是由於這種原因，人們看到了美與惡相對，正處於我們所要面對的現實的另一端。我相信，我們面臨著迫切而恆常的任務，要審視一下構成生命世界極端的這兩個奧秘：一邊是惡；另一邊，是美。惡，人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尤其是人讓人所遭受的惡。因為人是智慧的、自由的，當他陷入仇恨和殘暴之中時，他能夠挖掘深淵，可以說是無底的深淵。那是任何獸類，哪怕最兇惡的獸類都做不到的。那裡有一種奧秘纏繞著我們的意識，導致一種看來不可治癒的創傷。
美，人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然而，大家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不會不驚嘆不已：世界並不一定刻意要美，然而它卻極具美質。
證實這一點，對我們有所啟示，儘管有各種災難，世界之美也同樣看來像一個謎。對於我們本身的存在來說，美的存在意味著什麼？面對惡，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美將拯救世界”1意味著什麼？美與惡是我們應該提出的兩個挑戰。我們也不要忽視了美與惡並不僅僅是對立的這個事實：它們有時候是緊密相連、鱗狀疊蓋的，因為甚至美也會被惡弄變質，被利用為欺騙、壓製或死亡的工具。然而，沒有建立在“善”的基礎上的美是否還是“ 美”的？真正的美本身是否是“善”的？我們直覺地知道把真美從偽美中區分開來也是我們的任務。其中涉及的問題並不比有關人類命運的真理的問題更簡單，(這裡所指的)人類命運包含了我們的自由所要具備的各種基本條件。我也許有必要來談談促使我來談美的問題，同時又不忽略惡的問題的私下緣由。
很早以前，當我還是兒童的時候，在短短的三四年間，我就被這兩個極端的現象完完全全地“鎮”住了。首先是被美鎮住了。我祖籍江西，廬山就在江西省內，我父母每年夏天都帶我們去住上一段日子。廬山屬於一條山脈，它海拔一千多米，居高臨下，一邊是揚子江，另一邊是鄱陽湖。由於它特殊的位置，它被譽為中國最美的地方之一。因此，一千五百多年來，隱士、宗教徒、詩人、畫家們都為它增色不少。後來，十九世紀末，西方人，尤其是新教傳教士們發現了它，它成了他們的度假勝地。他們圍繞著某座主峰，星星點點地造起一座座木屋村舍。儘管山上有古舊遺跡和現代住宅，廬山仍舊具有它本身的魅力，因為周圍的山嶺依然保留了它們的元初之美，一種傳統上稱之為神秘的美，以致中文中“廬山之美” 意味著一種“神秘莫測的奧秘”。我不准備花時間來描述這種美。它的美歸功於剛才我們說過的特殊地理位置，這使得它的景色透視不斷地更新著，光影變化無窮。它的美也歸功於時不時地遮掩或揭開廬山真面目的山中云霧，夾雜著濃密多樣的植被的嶙峋山岩，以及一年四季晝夜不絕於耳潺潺如樂如歌的水瀑。夏天的夜晚，螢火蟲在長江、銀河間熾烈飛舞，山嶺散發出來自各種精華的芬芳氣息，月光下，沉醉的野獸們醒來舒展軀體，山蛇也伸展開它們柔滑的身子，青蛙睜開了珍珠般的大眼，小鳥在鳴唱的間隙張開翅膀簌簌飛過…… 我並不想在此描述風景。我只是想說，大自然通過廬山，以其美妙無比的全部現時存在展現在我這個六七歲的孩子眼前，好像它包藏著無窮的秘密，尤其好像要綻放出某種不可遏制的激情。它似乎呼喚著我去參與它的冒險；這種呼喚雷擊似的震撼了我。儘管我還年幼，我固然已經知道大自然包藏了許多暴力和殘酷，然而又如何叫人不去傾聽在我心中發生迴響的那信息呢：美確實存在著！還是在這個幾乎是元初的世界之中，這個信息不久就被人體之美證實了，更確切地說，被女性人體之美證實了。我在山間小道上經常會遇到一些穿泳衣的西方姑娘，她們正走向瀑布形成的水塘去洗澡。那時候，穿泳衣是最讓人大驚小怪的。那裸露的肩膀、大腿，在盛夏的光照下，多麼讓人震驚！還有那些年輕姑娘們的歡笑聲回應著嘩嘩的瀑布聲！大自然似乎找到了能夠讚美它的專門語言。是的，是讚美。人們必須為大自然奉獻給他們的這幅美景做些什麼。我馬上發現了一種神奇的東西，那就是藝術。我瞇起雙眼開始更專心地去看美妙地再創山中云霧美景的中國繪畫。而發現之中的發現：另一種類型的繪畫。我的一位姑媽從法國回來了，她給我們帶來了盧浮宮和其他地方藏品的複製品。面對這些肉質感很強烈，又那麼理想完美的女性裸體，我又一次震驚了：希臘的維納斯，波堤切利①和提香②的作品，尤其與我們更相近的夏塞里奧③、安格爾的作品。最有代表性的安格爾的《泉》滲透到了孩子的想像之中，使他深受感染，讓他淚流滿面、血脈奔騰。那時是一九三六年末。之後不到一年，就爆發了中日戰爭。日本侵略者原打算速戰速決，中國人的抵抗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數月之後，他們佔領了中國首都，發生了可怕的南京大屠殺。那時我剛滿八歲。瘋狂的日本軍隊短期內屠殺了三十萬人，方式多種多樣，殘忍無比：用機關槍掃射逃難人群，用大刀瘋狂地大批砍頭殺戮，把無辜百姓成群地拋進巨坑里活埋。還有更可怕的場景：被俘的中國土兵站著被綁在木樁上讓日本士兵練刺殺。日本兵面朝他們排成行，一個一個地出列，嘶吼著把刺刀扎進活人的血肉中……P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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