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富恩特斯與馬爾克斯、略薩、科塔薩爾並稱“拉美文學爆炸”四主將,是20世紀以來世界純文學的標杆,2012年5月病逝,再次成為全球文學界關注的焦點。 《最明淨的地區》是富恩特斯的成名作。小說以交響詩般的氣勢展現了一幅墨西哥現代生活的圖景,將喧嚷與低訴、槍聲與樂舞、煤煙與脂粉、歷史與今日緻密地交織在一起,散發出一個城市、乃至一個國家靈魂發酵的味道。可以說是關於墨西哥和它的首都墨西哥城的傳記,也是一部20世紀現代墨西哥的命運的總結。
富恩特斯少時隨父遊居海外,創作《最明淨的地區》時未及而立之年,卻已顯示出非凡的才華和文學野心。特殊的成長經歷讓他能夠作為一個“外來的墨西哥人”冷靜觀察,同時又被魚龍混雜的大都市墨西哥城所深深吸引。在這部三十餘萬字的作品中,富恩特斯大膽實驗,在創作手法上借鑒了喬伊斯、福克納、勞倫斯、多斯?帕索斯等人的技巧,以出身底層的銀行家羅布萊斯大起大落的人生軌跡為線索,串連起相互獨立又呼應的章節;巧妙地將反差明顯的各色人物和場景交錯重疊;將方言、俗語、歌聲與叫喊,甚至沉默織入文本;令大街上、豪宅里、貧民窟發出的各種聲音形成交響。整部作品所呈現出的“時代的感性”足以牢牢攫住人心。
作者簡介:
卡洛斯·富恩特斯,當代墨西哥國寶級作家,也是西班牙語世界最著名的小說家及散文家之一,與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胡利奧?科塔薩爾並稱“拉美文學爆炸”四主將。 1928年11月11日出生於巴拿馬,父親是墨西哥外交官,自幼跟隨父母輾轉世界各地,深受不同文化熏陶。 16歲返回墨西哥生活。 1950年赴日內瓦深造,利用業餘時間勤奮寫作。 1972至1976年,出任墨西哥駐法國大使。 1959年首部長篇小說《最明淨的地區》出版,一舉成名,由此開始了被他稱為“時間的年齡”系列文學創作過程。一生著有六十餘部作品,曾獲拉丁美洲最富盛名的羅慕洛?加列戈斯國際小說獎、西班牙語文學最高獎項塞萬提斯獎,以及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多年來都是呼聲很高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2012年5月15日,病逝於墨西哥城。墨西哥以國喪禮遇向其致敬。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我們大家都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富恩特斯寫墨西哥的一章。
——馬奎斯
我大學時就讀過《最明淨的地區》。那是一部描寫墨西哥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壯麗畫卷,充滿了神奇的想像。這部小說在拉丁美洲留下了印記,並向年輕的一代表明,文學佳作不僅存在於美國、法國和英國,也存在於我們的土地上。
——略薩
《最明淨的地區》從開始就注定是一部關於城市、一部關於墨西哥城的小說,一部都會小說……我們意識到自己屬於歐洲文化,但同時又屬於美洲的印第安文化和非洲文化。我們是“多元文化”的,這甚至就是我們現代性的定義。
——富恩特斯
富恩特斯是20世紀以來世界純文學的標杆。
——陳眾議
名人推薦:我們大家都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富恩特斯寫墨西哥的一章。
——馬奎斯
我大學時就讀過《最明淨的地區》。那是一部描寫墨西哥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壯麗畫卷,充滿了神奇的想像。這部小說在拉丁美洲留下了印記,並向年輕的一代表明,文學佳作不僅存在於美國、法國和英國,也存在於我們的土地上。
——略薩
《最明淨的地區》從開始就注定是一部關於城市、一部關於墨西哥城的小說,一部都會小說……我們意識到自己屬於歐洲文化,但同時又屬於美洲的印第安文化和非洲文化。我們是“多元文化...
章節試閱
鄙人名叫依克斯卡?西恩富戈斯,生在、住在墨西哥聯邦區。這倒無關緊要。墨西哥從不知悲劇為何物,有的只是恥辱。我身體裡的血是恥辱,它如同龍舌蘭的刺扎著我。我日益嚴重的癱瘓是恥辱,每日的朝霞都因此而凝固成血塊。遊玩、處世、信仰——每天,無論是得獎,還是受罰,我看見的都是那黑色的汗毛孔,我知道,這些汗毛孔被谷地的底部堵得嚴嚴實實。阿納華克的精靈不去搗碎葡萄——心臟,不去飲大地的甘露烈性酒—他的酒,骨骼的凍膠,不去尋求肉體上的歡樂,而是把自己圈起來,試圖把敲碎的石頭和深色的圓玉變成黑色的液體。他雙膝跪倒,頭戴用仙人掌做的王冠,持鞭抽打自己(我們)。他在用羽毛裝飾的旗桿上,或是在卡車上跳舞。他為爭風吃醋,為酒吧里的鬥毆,為爭論某個問題送命。他是一位沒有同情心的詩人,患虐待狂的藝術家,道貌岸然的小人,表面天真、實質狡詐的人。我不再做那斷斷續續的祈禱。運氣。鬆弛。折磨自己總是甚於折磨別人:噢,我的失敗,失敗的我!我無法將此噩耗告訴他人,因為它使我愧對非但不願寬恕還逼迫我儘早敗北,以便了解我和與我同樣的人的眾神。噢,戰敗者的面孔!它無法容忍被血玷污的金子和乾燥的土地,它是支離破碎的樂譜,是混沌不清的色彩,是身披用大話做成的鎧甲在真空裡作戰的勇士。我的大腦抽搐著,希冀尋覓柔和的東西:祖國,陰蒂,白糖,絲絨般的讚美詩。去模擬籠中之獸。我背對生活,因為我沒有勇氣正視它,摔得粉碎的身體因異化而呻吟,對製約視而不見。我們出於自由的本能去擺脫縱橫交錯、沒有支柱的網絡,將筆蘸飽墨汁,坐在路旁玩弄著色彩……剛一出生,你便拋棄一切,走向死亡,讓別人用你的腐肉譜寫新的史詩;死亦為活,你克制住自己,沒有說出那句或許會使人瞠目結舌的話。你在最後一個太陽上駐足不前,之後,勝利的喜悅傳遍了你那空空如也、靜止不動、滿是膿包、掛滿頭銜和飾物的軀殼。在珠光寶氣的爬行物中間,在發動機和手搖風琴的噪音中,我聽著銅鼓的迴聲。蛇是有著古老傳說的動物,它正臥在你的玻璃櫃裡。你的眼睛裡閃爍著赤道上空才有的烈日的光芒,你的身上佈滿荊棘。兄弟,你別食言!抽出你的鞭子,磨快你的匕首。你否認好了,你不說話好了,你不去同情別人好了,你視而不見好了。請你拋開思鄉之愁和所有的懸念。每天都始於出生。當你的記憶似乎變得清晰時,當你幾乎不被人覺察地彈撥樂器時,當街頭的手搖風琴聲響起時,請你把火再次撥旺。請你獨自把火撥旺。你的英雄不會回來助你一臂之力。你並不知道,你來這裡會碰上我,會到這個藏有殉葬品的高原。我們就住在這裡。汗臭和廣藿香、磚瓦和地鐵的氣味在馬路上飄蕩著,撞擊著;懶散而又僵硬的肉體也逛蕩著,撞擊著,而眼神卻永遠不會撞擊。你和我從未一起跪下去接聖餅,我們一同尋花問柳,一同尋歡作樂,直至死時才分手。我們倒在這裡。又有什麼辦法?兄弟,忍著吧。或許有一天我的手會碰到你的手。來吧,同我一起進入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這座僅有幾條下水道的城市,這座玻璃上滿是哈氣和鐵鏽的城市,這座記載著我們的健忘症史的城市,這座佈滿了噬人暗礁的城市,這座使太陽停止不前的城市,這座日光烤曬時間漫長的城市,這座受文火煎熬的城市,這座水淹至頸的城市,這座不知羞恥地昏睡著的城市,這座有著黑色神經的城市,這座有著三個肚臍眼的城市,這座臭氣熏天的城市,這座頭頂青天、腳踩蛆蟲的城市,這座燈光璀璨的古城,這座孕育不祥鳥的古城,這座滿是灰塵的新城,這座位於天際的城市,這座有著深色漆樹和寶石的城市,這座泥土之下是一片光輝燦爛的城市,這座有著臟器和韌帶的城市,這座受人凌辱、慘遭失敗的城市(這一失敗我們不能公佈於眾,只能記在心裡),這座有著集市和大甕的肉塊的城市,這座對憤怒進行思索的城市,這座遭受令人揪心的失敗的城市,這座圓頂建築比比皆是的城市,這座為咽喉乾渴的兄弟設置飲水槽的城市,這座雖患健忘症,但竭力回憶童年,披掛上羽毛的城市,這座豬狗不如的城市,這座雖遭饑饉,卻仍大擺闊氣的城市,這座染有麻風病和霍亂的城市。色彩熱烈的仙人掌果。沒有翅膀的鷹。星一般的蛇。我們命中註定要待在這裡。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在這片最明淨的地區。
他們互相摟著離開酒館,穿過車水馬龍,來到歐加諾大街。在綠色燈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門窗洞開的房子裡擺著的鐵床和床上的藍色床單。把手插在兜里的士兵、泥瓦匠和司機們在又矮又胖、塗著髮灰的口紅和胭脂、皮膚黝黑或者是滿身塵土的女人中間轉來轉去。同她們交歡和同木偶交歡毫無二致,不過是模仿著傳統的做法而已。她們有的在轉悠,有的穿著棉布做的袍子從窗戶裡探出腦袋,有的無精打采地靠著牆等待著,還有的拽住男人的衣袖,解釋著只要再接一個客,她們就有飯吃,有錢坐車了。她們的臀部和胸脯都很豐滿,挺著肚子,膝蓋上裹著布。她們有的眼睛就像鳥的冠羽,不停地閃動著,有的就像石頭,呆板而又煩悶。她們的嘴都塗成小小的拱形或花瓣形,露出紅紅的牙床和老鼠樣的牙齒。但是她們的陰部都像是能藏金子的傷口閃爍著光芒,隱蔽而又柔軟,不時表示歡迎,狡黠而又敏捷,有的鬆弛有的緊湊,做起事來都顯得可親可愛,當然也會為孤獨而焦躁不安。男人們有的如高山瀑布,有的像泉水叮咚;有的是初試雲雨,有的則深諳此道;有的輕車熟路,有的偶遇紅顏,笨拙而又不合拍;有的恬不知恥,有的滿臉羞愧;有的嘻嘻哈哈如同玩耍,有的一本正經如同閱兵。有的如被擠碰的草莓已近乾枯,有的則像熟透的歐查果豐滿而又壯實。有些人會扯著響亮的嗓門又說又唱,有些人就和沒有舌頭一樣只會呻吟和扭動身子,所有的人都放慢速度,喁喁私語,既有渴望,又感到灼痛。
加夫列爾說:“我們先去特利波利吧。”
在鴿子籠似的場地裡,人們嚼著蜜餞。噓聲和一閃一閃的燈光都轟趕著穿緋紅色翻領燕尾服的男高音。女合唱演員擠成一團,晃著胳膊跳來跳去,毫無迷人之處。她們腹部肥大,胸脯乾癟,一個個都氣喘吁籲地揮著胳膊,有一個乾脆在舞台上打起滾來。然後瘦小的明星身著黑絲絨,頭戴有羽飾的大草帽走上場來。
“脫呀,脫呀!”全場都吼了起來。
儘管拉鍊出了點麻煩,衣服還是脫了下來。這位又矮又小的女人胸前掛著瓜達盧佩像,碩大的乳房,隨著劇烈的動作而顫動著。她叉開短腿,時而退向帷幕,時而走向前台,在觀眾的呼喊聲中扭動著。
“脫光!脫光!脫光!”
這外國女人把手伸向內褲,做出要脫的樣子,這時燈滅了,樂隊奏出瘋狂的漸強音。
夜總會外面,夜深了,聖母像的基座顯得更加高大。馬里亞奇樂隊朝開進加里巴爾迪廣場的小汽車衝過去;在特南帕大街,皮褲、鑲有金屬片的氈帽、吉他和小提琴從這邊晃到那邊。穿玫瑰色短襪的女孩子跑來跳舞,為的是掙一杯帶顏色的飲料。賣裹著香腸和龍舌蘭蛆的玉米小餅的貨攤上,油膩的手和塞得滿滿的嘴忙乎著。霓虹燈在夜空閃爍著。男人和女人擠滿了馬路,有的發蔫,有的摟抱,有的放縱,有的漫無目的。陰影處,有人在兜售下流的畫片和裝在信封裡的毒品。到處是當地醫生的招牌,被扣翻的垃圾桶,滿身疥瘡的狗,廢報紙堆,馬路上遍地都是玉米麵小餅的碎片。身穿工作服和條子汗衫的年輕人有的站在售票處和書攤前面,有的走進散發出煙味和汗臭的夜總會。舞廳里人們輕快地挪動著丹松舞步,頭髮隨著曼波舞曲而晃動。藝術宮的夜場已經散了,聖胡安德萊特蘭那邊卻還沒達到新的高潮(這裡更秘密,人也少一些)。人流毫無二致地湧向周末的活動場所,面孔都似曾相識,又似從未相識。人們的打扮雖然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皮膚又黑又糙。
菲弗用手抹平塗著凡士林的頭髮,扳著圖諾的肩頭往奧加諾街走。圖諾整理一下褲子,把上衣敞開。
走到半路,菲弗對加夫列爾和貝托喊道:“好吧,明天比利亞路見。”
“我就不喜歡美國佬這一點!”圖諾嘟囔道,“問什麼誰似聖媽瓜達盧皮[1]。這方面我是不讓步的。哪怕大家都笑話我,我也要保衛牧師的旗幟。”
貝托和加夫列爾朝梅阿維大街走去。夜色吞沒了他們。
加夫列爾說:“也許這裡好一些。”
微弱的燈光指示著通往燈火通明的舞廳的路。 “海中仙女”舞廳裡,人們慢吞吞地跳著丹松舞。穿鑲著箔片的白亞麻衫的姑娘們問道:“有香煙嗎?”貝托站起來散步,朝用活動隔扇隔成的小房間走去。房間裡的桌子上放著一捲紙,一瓶酒精,旁邊有張鋪著綠漆布的長沙發。貝托躺下來,很有把握姑娘會到這兒來。他從不找她們,都是她們自己找上門。他能應付所有的人,不管是常年跑碼頭的,還是新近下海的。他關上燈,點上一根香煙。過了一會兒,他就感到身邊有人在呼吸,散發著油脂的氣味。他伸出手,摟住那位看不見的女人的脖子,摸了一下她的乳頭。
“胖女人,我都不認識你。”
“我看見你進來的。你那一套我都知道……”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這就開始。”
“我總是說,像他那樣會開玩笑的……貝托。”她的聲音一下子拉長了,變成了另一種聲音,那種使人記起往事、害羞的聲音。
貝托靜靜地說:“格拉迪斯,你也到這裡來幹活?”
格拉迪斯挨著他躺下,奪下他的煙,自己又點燃一支。她的腹中靜靜地翻騰著。儘管她不知道,無法表達出來,無法親身證實,但是她還是感到,不管貝托開口說什麼,他都會和從前一樣,一個晚上都不碰她一下。煙像蝙蝠一樣上上下下,從嘴邊飛到鬆弛的胳膊上。
“得付二十比索。”格拉迪斯說。
“明兒一早我們離開時就付。”
“你好嗎?”
“和從前一樣,混飯吃就是了。”貝托閉上眼。
“我們怎麼碰到一起的?”
“有多少時間了?你還記得嗎?我同那女人乾了一次後,我們就再沒有見面……不是我的責任。格拉迪斯。不是我願意這樣。我們三個人的命該如此。聽說有的人能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乾什麼。可是你和我……”
格拉迪斯用手摀住眼睛想說些什麼,祈禱、語言和對夢的恐懼都使她顫抖
“禱告,我們禱告什麼呢?幕掉了下來,堵住了我們的嘴;不過沒必要,沒必要開口,只需要我們彼此相見……你注意到沒有?同我們一樣的多得是,他們不論走在街上,還是在商店裡,都和我們一樣,不願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聲音。”
貝託在被蟑螂弄髒的牆壁上掐滅煙蒂。他不知道怎麼說,但心裡卻在想
“我已來到這世上,某一天就會死去,而我卻不知道生死之間都發生了什麼事,日復一日,到了星期天我們便穿上去集市的服裝。我們去看鬥牛,去吹吹彈筒,去打架,去玩女人,說到底,就是低著頭等待上帝的召喚。”
“你注意到沒有,貝托?有的人有他自己的名字。”格拉迪斯一邊問,一邊脫下鞋,鞋子重重地摔在起毛刺的地板上,“教皇,西爾維里奧,總統。”
“格拉迪斯,我不願意你跟我說話;我從不和人說話;不管什麼情況下都是這樣;我沒有值得回憶的事,我能對你說什麼呢?我只記得我母親,而且她的形像也是日益淡薄了,我只會記得,到了最後一天,我的臉也會消失的;你別讓我敘述,我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冷,我要再一次張開胳膊,我好困,好想到那下邊去。”
格拉迪斯閉上眼,把煙扔在銅痰盂裡
“要是你去想所有曾經活過、已經死去了的人,那他們太多了,多得就像螞蟻。”
“你要說那些受苦的人,卻不知道他們的姓名。”
“格拉迪斯,請你不要說話……今天是節日,我們要放鬆一下,不過今天的節是黑暗中的節,和以前不一樣;是漆黑的節,不是充滿陽光的節。”“貝托,我們連個名字都沒有,別人不過為了開心,叫聲親愛的之類的;那麼多的人都沒有名字,都和你我現在一樣夢想過
“一起夢想
“就這樣只是記起從前的事情和各種色彩和每一天一天又一天在第三個轉彎處有一座諾諾阿爾科橋而那裡什麼都不長但是有關在籠子裡的鳥出售還有一個角落可以向聖母祈禱你的肚子別大起來你不要離開只留下一顆心陪我。”
格拉迪斯和貝託的眼皮貼在了一起,在妓院黑洞洞的天花板下面看上去紅彤彤的;一隻狗在他們的腳邊吠起來
“披著油亮的長發的小女人摟住我們,在我們的肚臍眼上跳舞;火雞從紫晶寶座上對我們說話並用羽毛給我們戴上睡覺和跳舞的面罩;音樂是在湖中戲水的石頭女人的聲音而過一會兒她會用花莖把自己勒死;花兒在咬月亮的邊為的是過節時太陽能照著我們的標誌,那些給我們帶來的和將要帶走的,兔子和水,蛇和鱷魚,草和美洲虎。我們的房子是綠松石做成的王冠,我們的標記是語言,我們的黑色鏡子是預兆。在西邊有三個雌蕊的花等待著我們以便太陽能在我們用腹中的秘密澆花時升起:帶上鸚鵡,帶上白薯,帶上血水井,去走黃玉米之路……
“我們到了,我們穿過小路,但是我們到了水眼
“第一篇演說發表了,為的是讓所有的人得到玉米和修建城市
“從鷹眼的中心傳出命令,大家便都播种红玉米,並用烈日將其遮蓋
“烈日發芽後長出石頭般的尖牙,請來祖父們入座,這時水開放了,紅色的果實被一燒而光,蛇直著身子爬行,直到玉米回到田壟,直到水變得清涼
“於是我們知道,太陽也會感到飢餓,它撫養我們,是為了讓我們把熾熱、碩大的果實奉還給它。
“這時有人扛著大小包裹,用手去摳土地,用吹彈筒去射野鳥和帶鱗的野獸“可是到了節日,每個人都去摸金寶座,孔雀毛從空中飄下,水變成石頭,再也不會從嘴邊淌出來“於是我們在同紅色的狗一起旅行以前可以將破裂的血管奉獻“於是我們可以毫不害臊地相互啃咬“但是金屬般的風又把石頭變成砂子與泥土“於是到了這樣一天,大家哭泣,徒勞地尋找,坐在沙地上去找蟲子,把心臟打開尋求發燙的太陽;到了這樣一天,孤獨而又沉默
“唉,乞丐們,唉,兄弟們,去吃蟲子吧,因為水眼已經乾涸,泥潭要將城市淹沒,赤著腳跳舞吧,在仙人掌上張開雙臂,把手掌同蜂鳥的翅膀釘在一起,與此同時長滿疥瘡的狗去啃你們的肚臍,用深紫色的火山石把你們的陰部填滿,在你們的眼睛和語言裡掛上酸橙;你們已經到了底部,碰到了水的母親,碰到了長著胭脂蟲翅膀的蝴蝶的祖父……”
“天涼了。”格拉迪斯醒來後說。
貝托睜開眼,看看屋頂上的黃色華蓋。
“又是新的一天。”他咬著牙說,一邊還揉著眼睛。他的眼睛碰上在漆布長沙發上縮成一團的格拉迪斯的眼睛。
“為了我們的保護神,”感到胃灼熱、手僵硬的貝託說,“我向你保證,格拉迪斯,為了我們的保護神聖塞瓦斯迪安?德阿帕利西奧……”
格拉迪斯把臉湊近貝托,兩人溫柔地輕吻了一下。
“不需要去比利亞街了,因為老母親總是到處跑。”特奧杜拉?莫克特蘇馬寡婦一邊拿著掃帚在窩棚的泥地上轉圈,一邊嘟囔著。午後的陽光透過充當牆的舊木頭和麥稈照射進來,屋裡有兩張席子,一個餅鐺,一串掛在釘子上的干辣椒,做玉米小餅用的麵團,裝滿衣服的籃子。特奧杜拉寡婦放下掃帚,拿起水罐往地上灑水。
“這就好了,土地,這就不起塵土了。”
她的身子就像是被碩大的飾物壓彎了一樣,暴著青筋的手腕上帶著手鐲,金頸飾從脖子一直套到下巴。特奧杜拉穿著寬大的紅衣服,首飾隨著老太太有節奏的動作晃動著。她灑完水,便跪下來大聲喊:“你不需要祭台,因為我為你獻出我的心。啊,玫瑰做成的斗篷,啊,蛇組成的裙子,啊,慈悲為懷的母親,啊,疾風的心臟。請好生照看那位老人堂塞萊多尼奧,他那麼年輕就離開了我;請好生照看你帶走的所有的孩子。我會很快去那裡,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她站起來,撫摸著首飾。她突然皺起眉頭,把手放在耳垂被飾物拉大的耳朵上。她叫道:“你已經到了?進來,孩子,就我一個人。”
吱嘎作響的門開了,顆粒狀的陽光射進來,映出一個男人的高大身影。特奧杜拉在席子上坐下來,做了個請他進來的手勢。
特奧杜拉說:“不要拖延,因為我已經覺得血就要乾枯,流動得也更加緩慢了。”
“你的日子真的快到頭了。”依克斯卡?西恩富戈斯一邊說,一邊盤著腿在席子上坐下來,同時撫摸著寡婦的白髮。
“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孩子。如今我幾天都不小一次便,玉米麵小餅就噎在嗓子裡。”
“很快你就會咯血,並且扳著指頭算日子。你知道你可以選擇最終的方式。”
“我還不知道是否這樣更好。我希望的是祭獻,孩子,哪怕是小小的祭獻……”特奧杜拉的嗓音變了。她毫不猶豫地躺在席子上,黃色的腳指尖碰到了依克斯卡的膝蓋。 “哪怕就像這樣的小小的祭獻。孩子,你向我保證過的。在我家鄉,我來首都之前,我為我的老伴堂塞萊多尼奧和所有的孩子送了終。沒有一個人死時沒有人陪著。我替所有的人入殮,把他們喜愛的和我能拿得出來的東西都放進去。現在我要走了,我只信任你,別讓他們不把我喜歡的東西放進去。”
“特奧杜拉,你不用懷疑我。”依克斯卡聞著炭火和圓辣椒的香味說,“有人會這樣做的,也有人會為你送來你喜歡的東西的。”
“隨他們去,孩子。就缺你為我送終了。那些事就這樣結束,就和上帝的安排一樣,不然就連動都不去動它們。”“這兒沒有人老偷你的首飾嗎? ”“你想哪兒去了。有一天圖諾對我說我是這一居住區的一部分,這裡的人都決定尊重我,要是我缺什麼就馬上幫助我。當然總是和在家鄉不一樣。在那裡過節時可以炫耀自己的首飾,就好像四周的草和大樹能使首飾更加漂亮一樣。別人的衣服也更加漂亮,太陽也比這裡的高,金子的光芒也傳得更遠,甚至比得上太陽……”
“幸虧你從未想過要賣掉它們。”
“住嘴,孩子,不許你說這種話。它們有好多年曆史了,比我記得的最老的祖父年頭還要長。他叫堂休斯明。我剛長成大人時他就一百多歲了。後來我結婚了。他們在我耳朵上鑽了孔,把所有的飾物都掛上。從那以後我就沒有摘下來過。我覺得沒有它們就不能祈禱,甚至不能想我就要同塞萊多尼奧和孩子們會合在一起了。它們就是蜂鳥的翅膀,犰狳的鱗片,要是摘掉,它們就會變成別的什麼東西,比如紅色的蛆蟲,要不就是無毛狗,總之就不是上帝所期望的樣子了。依克斯卡,我的孩子,你會說我是瘋子,但是我現在能回憶起我的一生。與你一天天過時,你沒有時間去記住你遇到的事情。現在卻可以了。我覺得自己就是特奧杜拉,是莫克特蘇馬寡婦,就因為從十四歲時戴上這些東西後就再也沒摘掉過。
“特奧杜拉,進來同我溫存會兒
“這就去,塞萊多尼奧,不過有股熱氣和檀木味道。我想先安靜會兒,先涼快下來,然後再同你溫存
“讓我看看你,就站在門旁邊。一年前你還沒長成大人
“雨季的時候我開始長乳房和陰毛;現在就成了你妻子
“我喜歡你這樣光著身子,只戴著堂休斯明的首飾
“塞萊多尼奧,我永遠也不摘下來,和你在一起時,唯一戴著的就是這些首飾
“你已經感覺涼快了嗎?
“這就來,塞萊多尼奧。星星都把我沖洗過了。
“是的,依克斯卡,它們就和我的肉一樣……”
依克斯卡站起來,點燃懸在草棚底的小罐裡的蠟燭頭。陰影輕輕地在特奧杜拉和西恩富戈斯的臉上搖曳著。依克斯卡不是第一次聽這女人講這段故事了,但是寡婦想起往事激動萬分,仍然繼續講著。
“那裡有許多森林,還有玻璃色的蛇。我常戴著首飾去散步。我想用蛇皮做件裙子過節時穿,可是等我一出門,蛇就被我的首飾的聲音和光芒嚇壞了,像是中了魔似的散開,剩下不知所措的蛇,我都沒法去抓它們了。我怎麼對你說呢?在那裡,首飾是各種光和顏色的一小部分,不是單獨偷偷享用的東西。在墨西哥城我曾想過會不會有人偷我的首飾,也想過首飾已經不是大家共有,只屬於我一個人。在這裡需要小伙子保護我,但是在那裡首飾是大家的,尤其是那麼喜歡這些首飾的動物的。當我生孩子時,我就把頸飾放在肚臍上,為的是孩子能平安生下來,還為的是,你知道嗎?讓金辮子能同他們的肚臍連在一起。所以他們都很快降生,我也能很快分享他們的生與死。為的是一生下來我就替他們戴上首飾,一死就為他們放上喜愛的東西。孩子,我不能抱怨……”
寡婦點燃一支埃萊加特牌香煙,肩膀開始抽搐起來:“天曉得我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因為我還記得,我第一個孩子死的時候,那個鬼國王的部隊從村子裡過,把所有的年輕人都抓去當兵了。讓我想想,以後呢?後來我被帶到墨西哥城時,費德西奧已經在傳教了。我不知道鄰居說的那麼多事情都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特奧杜拉做了個厭煩的表情,扔掉香煙,坐在餅鐺旁邊。依克斯卡伸長腿,頭枕在席子上。眼睫毛下閃露出專注的神情,根本不在聽已被寡婦重複過上百遍的故事。特奧杜拉開始做玉米麵小餅,她一邊揉著面,一邊大聲說:“吃完以後我們就把他們取出來,為他們祈禱。請原諒,孩子,我沒像以前那樣給你做那麼多餅,因為我的胳膊疼得厲害。”
老人靜靜地做完小餅,然後又靜靜地弄碎兩個辣椒,拌上洋蔥,用小餅裹住遞給依克斯卡。特奧杜拉十分莊重地嚼著辣椒,然後用陶罐裡的清水送下。她站起來,用紅衣服擦乾淨手,對依克斯卡送了個手勢。兩個人跪著撤去席子,用手摳土,不一會兒便看到一塊木板。依克斯卡使勁把木板掀開,草棚裡立刻瀰漫著溫暖而又潮濕的氣味和濕土及枯乾了的花的味道。依克斯卡跳進挖開的坑。
“先取堂塞萊多尼奧的盒子,他的最大。”特奧杜拉說。被蟲蛀了的木盒被依克斯卡推著豎著送了上來,倒在泥土上時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響。寡婦把它拖到一個角落,等回來時已經精疲力竭了。她又接過西恩富戈斯從墓坑里取出的另外幾個稍小些的盒子。依克斯卡爬出坑,把小盒子放在大盒子旁邊時,盒子發出陶鈴般的聲音。特奧杜拉畫了個十字。
“這裡的土水分大,木頭很快就朽了。”她評論道。然後跪下來,取下大盒子的蓋子。裡面鋪著一層花和土製偶像。
“孩子,你也跪下。”
西恩富戈斯跪在往外取偶像的老人旁邊。
“你就在這裡,塞萊多尼奧,你身上的這個偶像是為了讓你的骨頭也總能唱歌,”特奧杜拉取出偶像,在胸上擊了三下,“這個四面偶像是用來遮蓋你的,為的是讓你不要忘記自己是什麼人,這個兩面偶像是讓你能看見他們,也能看見我們,讓你永遠不要來,也永遠不要走,這個偶像放在這裡,是因為它沒能用藥把你救活,實際上你也不需要什麼藥,因為一旦受到召喚,是誰也攔不住的。最後這些小兔子是為了讓你的骨頭能餵土給它們吃,可以過節……”
取出塞萊多尼奧的頭顱的時候,莫克特蘇馬並起手來哭泣著說:“唉,我的老伴兒塞萊多尼奧,你那麼年輕就拋下了我,我還沒跟你享過福呢!神把你帶走了,你和他一樣地赤身裸體,沒有了皮肉,被帶到沒有空氣的山里!啊,塞萊多尼奧,你瞧他們把人弄成什麼樣子了!”
西恩富戈斯從後面摟住老人,接著又舉起塞萊多尼奧的頭顱,讓陽光照射著它。 “現在是另外一隻手舉著你。”寡婦邊說邊用衣服擦著黑玉米似的臉,“來,把它拿來……”
依克斯卡從一個角落取來一隻盛藍漆的小盒和一支筆,遞給老人。寡婦潤潤筆,開始塗抹頭顱的顴骨。
“來,孩子,你會寫字……”
西恩富戈斯用一隻手接過頭顱,用另一隻手在它額頭上寫下塞萊多尼奧幾個藍色的大字。特奧杜拉的圓臉上露出笑容:“現在好了,可惜不能給他擺上花。不過要從我們家那裡取來的才行。我答應過的。”
寡婦仍然跪著,對另外幾個小盒子說:“孩子們在這裡,他們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一生下來就被死神殺死,之後就被另一個孩子帶走。他們睡在那裡,同能治百病的黑臉人在一起,不知他們睡得可好。他們上一次都被塗抹過了,他們的花還是新鮮的。依克斯卡,為他們祈禱吧,不要驚動他們。求南風吹著他們。我的孩子被畫成月亮似的鈴鐺,臉都衝著南邊。”
特奧杜拉?莫克特蘇馬寡婦低下頭,沉睡般地守護著。脖頸和手腕上的金首飾照亮了排在棺材旁的土製偶像。特奧杜拉一動不動,黑色的眼瞼越來越沉重,在她的死者旁邊待了很長時間。依克斯卡注視著她,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的腦袋。後來,特奧杜拉睡著了,依克斯卡在她身邊守護著,一直到新的一縷光線穿過屋頂的縫隙照在塞萊多尼奧的頭顱上,使燭光變得慘淡。寡婦在偶像和泥土旁動了一下。
西恩富戈斯低聲說:“特奧杜拉,我該走了。”
寡婦沒有睜開沉重的眼皮,呻吟道:“孩子,我會有花圈嗎?”“你就在花圈旁邊。” “聖母保佑!”特奧杜拉嘆了口氣,眼睛仍然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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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追求的東西就在外面,當她想到這裡時,就感到血液往上湧。這是上帝的世界,而不是封閉的家園。於是,做作的舉止,對新近隆起的胸脯的知覺和大腿間莫可名狀的瘙癢感都是無所謂的了,她只感到閃亮的新中心的存在,它如同三個孿生的月亮在相互對唱,在敘述它們突然的、令人驚恐的誕生和宛如摔碎的玻璃般的死亡。它的另一半是黑黢黢的,圓圓的月亮在太陽面前黯然無光,但到了夜裡卻銀光流瀉,這就是她的感覺,而所有躲在咖啡園裡的目光都無法告訴她這一切,都不能讓她切身感覺到她孤獨一人時她的想像力告訴她的東西——她獨自站在鐘樓裡,跪在臥室裡有著白色欄杆和巴洛克式紫銅床頭的床跟前時,綠色的小昆蟲倉皇從她腳邊跑過,或者根本不顧可能會突然而至的一巴掌,固執地繞著煤油燈飛舞,在燈光下,它變得十分狂怒,因為它知道這不是夜晚的自然之光——不是像某種充實的、永遠融進自己身體裡的東西,而是像新湧現的中介物在尋求自己真正的目標。閃閃發亮的燈光沐浴著她,看著她做禱告,看著她搥胸頓足,祈求寬恕。這就是三個月亮、孿生的果實和瘙癢感。在白色的鐘樓上,烏魯阿帕肥沃的土地盡收眼底。那是種子和蟋蟀的故鄉,院子裡的鮮花凋零,綠苔斑駁,牆壁白粉剝落,瀑布跌落在泥地上,貌似荒蕪的火山灰上嫩芽蓬勃萌發,瘦削、長臉、呆板的男人,終日為飯菜、衣服和孩子操持的女人。在帶有莊重而又灰暗的色調的植物中,輕風送來生生不息的果實的芬芳。從種子中萌發的果實滋生出漿液,變成酒和糖來。梅塞德斯想:現在,在這裡,我將會出事。 ”
“從小門進來,因為大門和大路是通向墮落的。”
“後來,每當婦女們聊天並回憶往事時,都會說,梅塞德斯滿十五歲那年,知道了她的當神父的叔叔將從莫萊利亞來,陪同他的將是一位衣著整潔、瘦削、精幹的年輕人,這樣的年輕人見上一兩次就會難以忘記,比每天她在咖啡館裡散步時盯著她看的人要強得多。他抵達時,神父說他是教堂的司事,一個虛心、勤快、恭敬的印第安人——這些話敲打著她的心,就像叔叔習慣於喋喋不休地重複他的神學句子一樣——梅塞德斯只同那個印第安男孩打了個照面,就讓他到廚房去吃飯了,而神父則不停地說他的虛心、勤勞、恭敬,梅塞德斯頭腦裡浮現出那一閃而過的黑眼睛,目光深邃,好像是心靈的洩露,這同當地農民的目光毫無二致,但是,他的眼睛不像當地農民那樣到處亂看,顯得專注,與他的身體,與他的男子漢氣質不可分離。梅塞德斯發現,每次吃飯時那個小伙子都從隔開餐室和通往廚房的黑暗走廊的貝殼門簾探出腦袋,坐在桌子頂端的她能感覺得到那如同兩隻熊蜂般的眼睛在黑黑的走廊裡慢慢向後退去,最後,隨著門發出的輕輕響聲消失了。不管是三個女人單獨用早餐時,還是中午在牧師帶領下共享美味午餐時,或者是晚上八點鐘當冒著熱氣的咖啡和融化了的黃油的香味從廚房裡經過走廊飄到有彩色玻璃做裝飾的院子的拼花磁磚上的時候,她都能看到他的眼睛。每天早上在咖啡園散步時,梅塞德斯總是對自己說,今天,是的,今天,那雙眼睛會在默默不語的葉子中間閃光,然後,將會連同他的全身一起在太陽下露面。炎熱的日子一天天飛快地消逝。每次吃飯時,那雙眼睛總在窺探她,而她則在清晨散步時尋找這目光:這一次是他,低著頭,沿著一條小路行走。身上雖然穿的是城市小伙子穿的衣服,但他仍很不習慣;神父把這些衣服由一個司事傳給另一個司事。他倆交臂而過,但梅塞德斯沒敢尋找那目光;不過她停下來,扣上鞋子的袢子,用眼梢追踪著低頭走路的小伙子。梅塞德斯在不遠處跟著他,時不時停下來撫弄一棵草,或是摸摸一匹馬的鼻子,小伙子向路盡頭的雞籠走去。一片塵霧沿著小路向那邊騰起,崎嶇不平的土地上傳來馬的嘶叫聲。梅塞德斯停住腳步,緊緊腰帶,呆呆地等著嘶叫著的馬狂奔而來。終於,她能夠看清馬抽搐的鼻翼和嘴唇上的白沫了;飛馳而來的馬掀起一陣塵土,把梅塞德斯裹了起來。馬的眼睛像針一樣直刺她的胸膛。當她把手從臉上挪開時,感到有人在附近征服了它。大汗淋漓的馬越發怒不可遏,長嘶不已。小伙子手持帶刺的木棍,站在馬的面前:馬背上有一顆黑色的釘子閃閃發亮,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抓住鬆開了的韁繩。由於小伙子背對著梅塞德斯,她只能看到他隆起的肌肉、蓬亂的頭髮和握住木棒的手。黑馬長嘶不已,背上的釘子帶著鮮血。馬打著沉重的響鼻騰空而起,然後又落下去。梅塞德斯被這一景象迷住了,她用眼睛打量著馬,力圖在亢奮的動物身上,看到自己和所有人的影子,並對此作出解釋。小伙子抓住韁繩,靠近馬垂下的脖子,馬眼彷彿在燃燒,馬嘴吐著白沫,鮮血染紅了釘子。她感到大腿根的地方一陣劇烈的瘙癢,就像是播下了力量的種子,就像是憤怒、瘋狂和威嚴的源泉。梅塞德斯連喘氣都不能夠了——或者說,她感到上氣不接下氣,幾乎連呼吸的可能性都沒有——她的眼神從拿著棍子、抱著馬脖子的小伙子身上掃到站立著的馬的肩峰。力量之河磁石般在男人和動物亢奮的肉體之間流淌。小伙子和馬編織在一起,像是一尊破碎了的半人半馬怪像,姑娘像是兩個月亮的畫像。月亮在搏動,好像在這個值得驕傲的征服時刻,整個大自然都凌空而起。馬喘著氣,低下前額。小伙子被激怒了,他原先只期待著馬對他俯首帖耳,等待它的力量被摧垮,以此來證實人類的怒火和力量。他沒有喊叫,而且咬緊牙關,太陽穴上滲著汗,用木棒抽打著馬,好像是在剖開一個成熟的開心果,棍子上滿是膩人的黑色馬血。梅塞德斯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馬顫抖的肉體。人和動物都是不可屈服的,都有力量之源。當一切都平息下來後,道路顯得寬敞開闊,塵土又落回到它永久的棲息地上,農田的人們離開了戰場,道路由於馬和馴馬人的奔跑顯得更加漫長。”
“……將來要清掃場院,把穀子收到倉庫裡。但是,要焚燒秸稈,火焰永不熄滅……”
“不,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倆什麼也沒有說,卻都知道了約會的地點,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兩個童男童女懂得需要做的事情,他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說,沒有激情,只有純粹的性的慾望。在陽光從未照進的教堂黑暗的閣樓裡,兩個人默默地睜大眼睛,好像他們的眸子可以撕破黑暗的帷幕,舞動光的大刀。他們不僅通過眼睛,而且通過對方靈巧的手在黑暗中的每個愛撫傳達感情。他們實際上沒有見過面,因為他只在吃飯時窺視,而她只能看到他躲起的眼睛。他來到閣樓,她也來到那裡,無言地摸索他的手,身體緊緊貼在他那已經不灼人的胸脯上。他突然壓在她身上,在黑暗中兩人尋找著對方的嘴唇和一切,相互觸摸著,笑著,倒在與世隔絕的聖器室的舊毛毯上。伴隨著他們的是室外午休時的一片靜謐。她想為他增加些力量,只想這些;給他一部分力量的種子,讓他同她一起馴服馬匹,手中拿著佈滿釘子的大棒,同他一起開闢道路,收穫果實,告訴他她有三個月亮和它們存在的道理,這些月亮給了世界熱和氣味;因為它們從來沒有氣味,從未感到噁心、鄙視或同情。梅塞德斯身上有股咖啡和蠟燭的氣味,她確信自己每天下午在鐘樓時都在為這一時刻做準備。當時的思想都是同今天一樣純淨,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成為她祈禱的一部分,成為周圍景色的一部分,在付諸行動前她本可以想像出,並相信這一切。因此才有恐懼、噩夢和上帝命令的決裂——在上帝實實在在的、可以觸摸到的化身身上——上帝同田野,同太陽和鍾樓腳下的大地融為一體,來到兩個在黑暗中的人的嘴上和手上,帶來了聲音和光明,照射著古老的聖器室,讓梅塞德斯第一次看見靠在一起的兩個身軀。小伙子用手摀住眼睛,那不是因為光線刺眼,而是想把黑暗與光明分開,重新回到黑暗之中。這時,姐姐用一塊黑布摀住自己的嘴,劇烈地咳嗽著,神父叫喊著,像烏鴉拍打翅膀般揮動著胳膊。”
“叔叔我對你說過,我看到過那姑娘那姑娘(!)的那種眼神那不安的神情那新的面容就好像一隻破杯子仍能修復一樣不得好報養虎為患給飢餓者以食物他卻給你家帶來恥辱這個家從未遭人非議從未出過醜聞而我的榜樣叔叔我以正直和貞節的榜樣犧牲了自己的青春來照顧生病的母親為的是讓她讓她看他們倆就像狗一樣他們就是令人作嘔就是墮落罪孽帶來一個骯髒的印第安人真是養虎為患體面的人體面的人在黑暗中兩人像瞎子一樣真噁心真噁心體面的人將會怎麼說將會怎麼說將會怎麼說我的上帝名聲掃地罪孽我的上帝他們被罪孽和淫欲吞噬了把這個女孩帶走不要讓正直的人再看到她我負責處治這個魔鬼婊子婊子她是無辜的被那個野蠻人強奸了她不知道也沒察覺自己做的事情你將葬身於永恆的火焰之中梅塞德斯永遠不會得到拯救我在這裡照顧腳有毛病的母親自己也日益衰老我將會教你區別什麼是體面的女孩子什麼是婊子養的印第安人我在這里維護家族的聲譽告訴我叔叔告訴我叔叔我我我。”
“因為梅塞德斯已經忘記而我我我要抓住時機和命中註定的生活而我我我此時此刻她意識到並感覺到自己處在死亡的邊緣自身的死亡和孕育著生靈的身體的死亡她想抓住現在的自我而拋棄過去因為她氣憤地面對屈服了的小伙子當時間和光線不對稱時梅塞德斯衣冠不整地跑回家去,人們從昏沉沉的午睡中醒來抬起惺忪的睡眼望著她,她既感到驕傲又感自卑——她可以說驕傲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學習和環境造就成的,而她在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她是個正經人,而他是個骯髒的印第安人。她的姐姐已經做出了犧牲,她的叔叔擁有上帝的旨意,所有這一切——驕傲、哭泣、恥辱——緊緊地擠壓在兩腿之間,如同熟練的剖析,如同用言語作剪子剪斷繩索,還有半個恐懼感(因為據說從那時起就沒有完整的東西,只是半拉的了:驕傲和罪孽,愛情和恥辱)搏動著上升到腹部,在那裡突然停止不動,如同一匹被狂怒攫住的駿馬,對過剩的力量不知所措。她知道將要有一個孩子,感到理性的骨骼在體內咯吱作響。晚禱的鐘聲在肥沃的谷地上空緩緩飄蕩,惶恐不安的烏魯阿帕男女以及從各地來幹活的人們此時都眼神慍怒。梅塞德斯想抓住所有的時機,收穫和播種,豐收和乾旱,太陽和星星,開墾的土地和陡峭的山峰,她想加快步驟把整個大地都裝進自己的胸膛,好像整個大地都壓在自己的腹部要加快分娩:事情就是這樣。之後,人們議論——至今還在議論——她那狂妄的形象和受了困擾的眼神。她挺著大肚子,整日在咖啡園中散步,非但不感到羞恥,還為自己新的模樣自鳴得意,體內的胎兒使她像燃燒殆盡的煤塊那樣發著紅光。白天,有時是晚上,她赤足在路上溜達,向農夫討水喝,反駁他們的目光——好像他們從未見過孕婦一樣,好像她不再是先前他們窺視的她了,好像她不再帶來同現在一樣的果實了——然後,她上床睡覺,不去理會乾瘦的母親的哽咽和敲打著臥室房門的姐姐。姐姐想同她一起祈禱,以便日後梅塞德斯不因為她的行為,埃內斯蒂娜不因為她的逃避下地獄。躺在銅床上的梅塞德斯顯得高大,她帶著驕傲和罪孽感入睡。她每夜都遭受譴責,公然躺在罪孽之上,等待死亡的來臨。她的無辜和快樂變成了光線和時間,造成了一片混亂,使人預感到死亡的來臨——人們就是這樣議論的。母親和姐姐終於開口說話了。她們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板著鐵板一樣、但塗成肉色的面孔,談論罪孽和靈魂的永久墮落。她們侃侃而談,彷彿從未沉默過一樣。她們還說美德和貞潔,談論過世的父親和模範紳士,以及脾氣暴躁當兵的哥哥知道此事後會作出的反應。她們一輩子都沒說過這麼多話。從被有報酬的彌撒玷污了的宗教不可侵犯性,說到大赦、晚禱、星期天的頌詩班,和受上帝恩惠的死者。直到梅塞德斯呻吟著,用牙齒咬著床單的那一天,她們還喋喋不休地談著,回憶自己做過的慈善活動,等待那個罪孽的果實的降臨並自行消亡:梅塞德斯獨自一人撐著無力的身體來到臥室的陽台,打開門,把積壓在嗓子裡的話喊了出來,這不是理性告訴她的話,而是一個孤獨的女人在分娩時的心聲。梅塞德斯看到穿著黑衣服的母親和姐姐從眼前走過,姐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一起向教堂走去,此時,孩子已經分開她的兩腿,就像是一條只在夜裡才流淌的香氣四溢、不安寧的河流,此時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靜,就同她受孕時一樣。有氣無力的梅塞德斯等待著嬰兒出生時的轟鳴,從桌子上抓起剪刀,又重新倒在床上,扭曲著,咬著雙手,孩子降臨了。然後,她閉上眼睛,胡思亂想,只是不願意回想這幾天的事情。她蜷縮起疲憊不堪的身體,拿開剪刀,把嬰兒從腳下抱起,拍打著他,嘴裡還哼著歌,一支過去的歌,只有當她唱的時候,才想起那是一支以前學過,但後來忘了的歌。醒來後,她沒能找到他,只感到乳房像火燒一樣,就像肉體經過地震後冒出兩塊岩石一樣。她尋找著他,袒露著發疼的乳房,奶水一股股地往外湧,孩子卻不在。只有在這時,她才想起要尋找另一個人,孩子的父親;她在朦朧的夢中指責他使她遭受痛苦——受孕和分娩的痛苦,使她漫無目的地生活,在黑暗中尋找真理,使自己滿足,找到自己的根——她僅憑直覺察覺——她被自我束縛住了。她指責他失去了力量,她還記得馴馬和交歡時他顯示的力量,她指責他是一個卑賤、自私的小人,在頭腦發昏時播下種子,這珍貴的果實現在卻只屬於她,而他則永遠消失了。梅塞德斯無聲地譴責他,用雙手尋找沒有父親的孩子;在黑暗中聚集力量,然後在光明中把它消耗。她永遠也找不到力量和果實之間確切的、有理性的模式。她只記得孩子他父親的名字。她記起來,他從未說過自己的名字,只是有一次神父叫他時才偶然聽到。她無法終生懷念他。從亂紛紛的頭腦中,從蒼白虛弱的身體中冒出了一個名字,她喊道:
“費德里克!”
結尾P380—392
……不知名的你,被燒紅的鐵烙過的你,埋葬了腹部插著紅箭的你,得到黑夜明鏡之愛的你,把手插進乾燥的土裡榨取龍舌蘭汁的你,在清晨的魔鬼祭壇上哭泣的你,身兼法官、教師二職的你,有著玉米綠松石花穗的你,猴子般捏住妻子的生殖器的你,為孤獨和失敗哭泣的你,在魔笛聲中翩翩起舞的你,像紅毛狗那樣旅行的你,生下兩個肚臍眼的孩子的你,把天使刷成紫紅色、對長著刺的上帝吐唾沫的你,看見了新生的太陽奄奄一息的你,指明了道路的你,滿身彈痕倒在血泊中的你,種下甘蔗的你,忘了自身特徵的你,在大蠟燭間禱告的你,失去了舌頭的你,忍飢挨餓勞作的你,舉起棍子、石塊的你,被砍去頭顱無名的你,恥辱柱上的你,無名的你,生下來便沒有記憶力的你,在刺刀尖上生活的你,重又重重摔倒的你,赤足扛著步槍的你,唱著那些名字的你,穿著用皺紙和硬紙板做的衣裳的你,點燃鞭炮的你,賣彩票和涼水的你,賣報紙、在地上過夜的你,在太陽穴上貼椴樹葉的你,抓住包袱的你,叫賣鮮血和蔬菜的你,在夜總會奔波、張開大嘴在街上看是否能說出話的你,跑到遠處去漂著冰塊的河的你,摘鄰居的橘子的你,當披星戴月當挑夫的你,看著又黑又瘦的孩子離去、自己動手找糊口的東西、在門廊下過夜、搭車旅行、不知何謂痛苦的你,什麼都不能忍受的你,蹲著等待著的你,有了慾望的你,孤苦伶仃同飢寒搏鬥的你,沒有鞋子、肚子裡填滿炸肉灌滿燒酒的你,無論是離去、抵達還是返回都沒有人迎送的你,開始談論貧困的你,坐下來編織草椅的你,彈吉他掙幾分賞錢的你,兩眼失明、靠吹口哨過馬路的你,星期天濃妝豔抹、買塊遮臉布的你,帶些草藥去廣場兜售的你,等待著躺在鐵床上的人到來的你,在垃圾堆裡翻尋煙蒂的你,一毛不拔的你,搗蛋的你,騙人的你,玩輪盤賭的你,死於水痘的你,焚燒猶大像的你,在聖母像前禱告的你,坐電車的你,在街頭自己打自己嘴巴的你,倚在桌子上的你,復活節時壘起磚頭放鞭炮的你,跪著去聖母教堂的你,鼓著嘴在墨西哥的沙灘上吹口哨的你,開出租車的你,抵達時發現一個死嬰的你,吃炸豬皮、辣椒雞蛋肉餅、羅望果汁、曼密蘋果、湯和炸菜豆、花粉奶酪和龍舌蘭蛆、炸肉和肉湯玉米、石榴和馬尼拉式芒果、黑皮西瓜、羊肉雞汁醬和炸果盒、龍舌蘭酒和辣椒燴玉米餅湯、番荔枝和刺果番荔枝、水晶甜食和三色火腿的你,頭上戴著草帽、裡面一件條子襯衣、腳上一雙鏤空襪子、下身一條粗布褲子、脖子上圍著毛圍巾、腰里紮根鑲銀和寶石的皮帶、上身一件混紡粗呢衣服、外罩藍色工作服的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你,酩酊大醉的你。
在真空中,我的心情無法平靜。
在彼岸,是期待著福利和名聲的你們—我,我們,你們,永遠不是你,永遠不是第三者—對厄運冷嘲熱諷為的是不成為你的你們,只要有一個太陽、一次出生便可能成為挑夫和乞丐的你們,在仙人掌果王國註冊、精選出來的你們,周遊世界、穿梭往來、有著一個名字和一個明確的目的的你們,沉浮不定的你們,螞蟻般的你們,修建公路、高爐,成立股份公司、工廠企業,與投資商密斯脫和賺錢密斯脫攜手合作的你們,離開賽馬場便去郊區、便去豪華住宅、便去別墅、便去賽艇俱樂部、便去溜鬚拍馬者之家、便去自命清高者的莊園的你們,塗脂抹粉、做乳房手術的你們,帽上飾絨球、頭上戴假髮的你們,衣冠楚楚的你們,爬上鍍鎳的用祭奠用的牛的皮做成的椅背的椅子的你們,四周圍有柵欄的你們,與硫磺大王和爵士樂王后結交的你們,待人彬彬有禮、不冷不熱的你們,有著廣闊世界的你們,洗坐浴、噴香水的你們,沒有名氣的你們和你們的祖先彬彬有禮並不排斥古樸之風!書香門第的後代!禮貌待人先生和殷勤待客女士,風流密斯脫和風騷密斯:沒關係,我求求您了,請您先走,普選,不得連選連任!
我們夢見在演說,演說詞被挑在刺刀尖上,隨著鞭炮聲消逝:他說我的鼻子在遠處像月亮那樣亮晶晶的,我的王座用銀子做成,當我向王座走去時大地閃爍著光亮,人們回答他黃色和白色的玉米來自金字塔頂的房子和魚的大宅,但是到了晚上當霓虹燈滅了的時候,當人們與狗擠在一處的時候,當人們尋找犄角旮旯準備用麻布和報紙蓋著過夜的時候,他又一次對我說,看看我們,聽聽我們,不要把我們扔下不管,請給我們新的後裔,古老的秘密,多年的隱身服,朝霞的祖母而她的替身卻回答說語言將是奴隸!樹木將是奴隸!石塊將是奴隸!但是在那個時候每個關節都有一張嘴,每張嘴都能咀嚼,那時候,當孩子出生時,母親已瀕臨死亡,而孩子有幸得到蛇的撫養,四百隻野兔帶走了母親的屍骨。這些聲音迴響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在空中游盪著,話是鷹的羽徽,話是綠松石色的標槍,人們知道母親有著一副面具似的面孔,孩子們可以以此為標記在煙霧瀰漫的地方採花,所有的喉嚨都在同時歌唱,在山上,在蜂鳥翅膀上,在虎爪下,在石雕下都能聽到這歌聲;像是鑲嵌滿綠寶石的船在湖泊上高歌,石梯和我們未曾見過的在油里浸過的假髮在高歌,所有的聲音都在同時高歌但是一隻鷹吃掉了它們的舌頭,於是石頭在火中變黑,四處響起號角聲、喊聲和口哨聲,羽飾和金幣最後一次在城市上空飛舞,陰莖仍然堅挺著便死去,連喊叫一聲都未曾來得及便死去,天花、瘟疫蔓延,人們紛紛掘墓盜金,逃到山上,尋找野生植物,人們開始下礦,緊閉嘴唇,穿上緊身坎肩、長外套和緊袖短外套,另一些人窮困潦倒,連雙鞋都沒有,卻心安理得地閒談度日。於是勳章倒了一個個,鑄幣機開始為腳夫、定居美洲的西班牙移民、神父和法官所有,於是有了鍍金垂花飾和雕帶。這裡成了坎布雷和馬貢和爪哇式的商業中心,成了拉關係、祈求上帝、朝聖、傳教、尋歡作樂的場所,成了銷售馬俱、繡花和刺繡的場所,成了檢察官、文書、市政官員、官僚(徒勞地維護著天意)、遊手好閒之徒和在聖盧卡爾拖漁網的人橫行霸道的場所,那是個黑色的山頂:喬裝打扮的密探,重操舊業的罪犯,非天主教教義的信奉者從事著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業。因為老人只想求得奴隸的解放。因為雷霆——受制於雄鷹的雷霆——只想求得較好的結局和內心的幸福。
因為只有兩顆用血跡斑斑的長矛挑著的頭顱在人群的一片噓聲中被扔來扔去;被血染紅的白髮,刺出第一劍後便用白手絹紮住流血不止的太陽穴的面孔。
因為這些家族由於法律的確認而聲名狼藉,因為他們是賦稅人,卻被整垮、貶黜,法律不能給他們帶來絲毫益處,他們只得分掉國家的土地(這不是我的話,是我內心的渴望)。
因為你們看到的這位可敬的老人是我的父親,而祖國高於一切,因為勝利不是被長矛挑著的頭顱,因為勝利是戴著桂冠的頭顱,是由王室欽定的,是帝國的開國元勳根據他們的命運、財產、代表性和觀念確定的,被確定的有教會什一稅的全部產品,一千五百九十三座隸屬宗教組織的婦女經營的莊園,慈善機構的不動產,隸屬宗教組織的男女們收到的施捨和年俸,一千二百零四個教區交納的實物稅和瓜達盧佩教堂的物質財產,以及祭壇裝飾、油畫、銅鐘、裝飾品、大理石和所有的燭台、香爐,還有大教堂裡的金銀珠寶,因為那是1822年5月的夜晚,堂娜尼古拉西塔成了公主,其他人成了宮廷的聽差和王室的侍從。
因為老人只想解放奴隸,並把土地分給土著部落(這不是我的話,是我內心的渴望)。
因為愛好鬥雞的人宣布絕對擁護聯邦制、進步、自由和上個世紀的道德觀作為社會鬥爭的旗幟提出的各種觀點,墨西哥的最高拯救者是宗教和法律,一位教士驅車去埋葬一條斷腿;請不要拒絕我想送給我的孩子的唯一稱號: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墨西哥人,還有波因斯特先生,蘇格蘭人,紐約人,《太陽報》,《聯邦郵報》,清教徒,溫和派,戈麥斯?法里亞斯和霍亂。
駐紮在蒙特雷的老牌薩克斯部隊隨時可以開到你們的桑塔安納的鼻子底下,只要我們舉起槍,墨西哥與戈爾多山脈相鄰的櫟樹叢生的布埃納維斯塔懸崖峭壁就會倒塌,但普埃布拉的鐘沒有敲響,終於,墨西哥市政府代表她的人民,在全世界面前,向美軍司令莊嚴宣布,戰爭的厄運使這座城市置於美國手中,但她永遠不會接受任何一個首領、個人或政府的管轄,不管外部勢力的統治有多長,她將只接受墨西哥共和國批准的聯邦憲法賦予的權力:在我的指揮下,步槍團的羅伯特上尉率領一支突擊隊於13日多次攻打查普特佩克,為的是把我國的星條旗插到國民宮上;這是自科爾特斯征服以來,飄揚在這幢大樓上的第一面外國旗幟,我的所有的部隊都奮勇地揮舞著星條旗;混進許多小偷和盜賊的國民宮被交給華生少校和他率領的海軍陸戰營看管。
由於萊恩先生已經抵達梅西利亞,拉烏瑟特?德布爾邦已經到了瓜依馬斯,陛下降旨國務秘書在特殊情況下可以使用權杖,另一項條例規定,只有內閣成員可以讓他們的隨從穿黃色衣服,輪船送來一箱又一箱瓜達盧佩教會的財物,州長和司令的官職也成了交易的對象,彼爾卡舞依舊流行,有人借走教會的財物,然後竊為己有。於是,阿由特拉的人們的臉色又一次陰沉下來,他們舉起斑斑點點的旗幟,雖然一言不發,但卻瞪大了明亮的眼睛:狂歡節的帷幕降了,但人們需要付出代價。為了在塔庫瓦亞發生的事情,為了奧坎波和聖托斯?德戈利亞多,還有馬爾克斯,議論聲慢慢滲入龜裂的土地,期待著將教會的財產全部收歸國有,國家的交易和純屬教會的交易是絕對獨立的,召開一次議會特別會議,以便自由地組成代議制民主共和國,但仍有人鼓吹帝制,墨西哥的皇冠要獻給她的陛下費爾南多?馬克西米利亞諾親王和他的子孫,與此同時,蓋拉塔沃的印第安人身披黑色斗篷,頭戴黑色的高帽,駕著也是黑色的四輪馬車,奔馳在乾旱、塵土飛揚的土地上,奔馳在只生長著帶刺的綠色植物的荒野和起伏的山巒之間,在查普特佩克上做出決定,將不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在教堂向皇帝致詞,還決定由皇家樂隊的指揮提請皇帝欽定對藝術家的調整,還決定在王室設立典禮局、禮賓局和莊園事務管理局,還決定在向紅衣主教授紅色四角帽時,貴婦人和王室的伴娘必須佩戴聖卡洛斯綬帶和皇后勳帶,還決定讓一條無名的河流繞著高原上的白牆流淌,讓人們繼續倒在巴贊和迪潘的槍彈下,不讓墨西哥的血海乾涸,永遠不讓它乾涸,成為唯一的恒河,唯一在烈日下能使鮮花盛開的河,但是,還決定(在其心中),只有在墨西哥的皇帝駕崩時(再見了,卡洛塔媽媽),才能舉行國葬(他們已經預感到了失敗),屆時(再見,我親愛的),王室的諭旨將用黑漆封印,她已經知道,我不應該折服於一個以冒險家著稱的波拿巴,玷污波旁王朝的血統!他以為,在為保衛民族的鬥爭灑盡最後一滴血之前,我仍能執掌大權!驍勇的馬爾克斯將軍,風流倜儻的米拉蒙將軍,無畏的梅西亞將軍,愛國的維達烏利將軍,在前線,二千五百名默默無聞的士兵沿著聖胡安河前進,在蓋雷塔羅形成了包圍圈。你遠離同你的卡洛塔共同生活過的故鄉,來向並未侵犯過你的國家的印第安人—華雷斯挑戰,那時是1857年7月19日上午七時五分。一位歐洲的兒子作出了這樣的分析,在發生了這些血腥事件之後,歷史將永遠不會忘記值得大書特書的鐘山,一位奴僕還跑去撲滅致命的一槍的彈藥在長禮服上燃起的火苗,你尊貴的夫人跑到巴黎,得到的是拿破崙的鄙視,可憐的婦人跑到梵蒂岡,失去的是理智,之後,有著蓋雷塔羅少女那樣的眼睛的屍體被渾身塗抹上香膏,被扔在砷水池中褪去毛髮,被注射了氯化鋅使得全身髮烏,之後,屍體被抬上諾瓦拉號的甲板。
面無表情的人重新談論墨西哥人:中央政府重新在墨西哥人的墨西哥城建都。我們現在要致力於獲得併鞏固和平。舉國上下真正的願望是和平,墨西哥共和國全體人民渴望的是和平,不管是在修道院的大門前,還是在賽馬俱樂部的街角,人們想的都是和平,和平就是把他們給斃了!和平就是管理多於政治,和平就是把印第安人村社的土地分解成莊園,和平就是法院佈告和農村衛隊,和平就是大棒、誘惑和政治領袖,和平就是貝勒、國家峽谷、卡納內阿和里約布蘭科,和平就是阿烏依索特之子和波薩達精心裝飾的骷髏,我們早已說過,只要能無限期地掌握政權,迪亞斯將軍就願意盡可能多地為祖國謀利。是的,我們已有條件行使民主,墨西哥人民的命運不應該攥在迪亞斯將軍的手裡,墨西哥人民應該有決心在即將舉行的大選中起到應有的作用:請選擇吧!假如你們願意要腳鐐和貧困,願意受外國的欺辱,過苦日子,就去支持那個為你們提供了所有這一切的獨裁者吧!要是你們嚮往自由,希望經濟能有所改善,墨西哥民族的尊嚴能得到維護,希望做自己的主人,不再忍氣吞聲地生活,那就請支持與有自尊心的男子漢為友的自由黨吧。
當一群鴿子在查普特佩克的城堡周圍飛翔時,胸前掛滿勳章,濃密的白鬍子蓋住了線條分明的嘴唇,雪白的衣服遮住了印第安人膚色的老人舉起蜥蜴般寬大的手掌說:“假如在墨西哥出現反對黨,我將感到高興。”
於是,所有的人物、歌曲、名言、條例、戰役、習俗,都成了日後回憶的對象,我們當初並不想有這樣的回憶對象(要是你知道的話,就是當彗星來臨的時候)。時代造就出一代人物,每根骨頭都從悲哀的大地裡冒出,說出他想說的話,然後倒下。墳墓、鮮血、烈火中的面龐,而記憶(在萬里晴空)最終是大家的記憶,是所有今天生活在這裡的人的記憶,人們彼此猜測對方是導致滅亡的罪魁禍首,彼此承認對方在這片血染的四方形國土上的存在(2月22日是黑色的一天),烏雲翻滾,駿馬狂奔,黑夜榨取著心臟的甘泉,火砲抹去咽喉的塵土,華雷斯城城堡“被懂科學的莊園主或者惡霸霸占的一山一水都將回到人民手裡”,比利亞同烏爾維納、同堂馬克羅維奧?埃雷拉、同佩雷亞、同孔特雷拉斯聯合起來,“為了組建一支使我們的目的得以實現的軍隊,特任命立憲軍第一長官”。再見我的朋友,我悲痛地向你們告別不要為這背信棄義的世界感到驕傲。埃米利亞諾?薩帕塔、安東尼奧?比利亞雷阿爾、弗朗西斯科?穆希卡、埃烏拉維奧?古鐵雷斯等人的名字是屬於大家的,是屬於他們自己和前人的。這條大川奔騰在鼎沸的人聲之中,其痕跡大如人,其墓大如人,其歌大如人(阿亞拉村的鐘聲響起,埃比亞爾達馬?奇華華為了薩爾提略的薩拉佩朝韋韋託卡走去)。只有大地在談話,夠了!往事被拋在腦後。就像高空彩雲上的禱告台被驟然打開一樣,千人一面,千人同聲:從墨西哥的腹地到塔拉烏馬拉的山脊都只有一個聲音。
後來,硝煙飄落,疲倦不堪的鐵蹄在平原上酣睡,吉他彈撥出最後一個刺耳的音符,騷動平息了,多熱鬧的場面!五彩繽紛的畫面!在中部,城市重新膨脹,它失去記憶力,像是一尊石膏做的青蛙像,蹲在乾涸的土地、塵埃和被人遺忘的湖泊上,霓虹般的酒,水泥、瀝青般的面孔,在城市裡,性猶如手無寸鐵的獵手,為嫖客洞開的屠宰場不分晝夜地工作著,揮霍無度,淫蕩至極,踪跡全無……加夫列爾猶如涵洞,博勃就像氣體,羅森達被我們大家遺忘,格拉迪斯?加西亞是吞噬人生命的懸崖峭壁,奧特西亞?恰孔永遠是痛苦的象徵,利布拉多?依巴拉代表著逝去的瞬息,特奧杜拉?莫克特蘇馬是停止不動的太陽,是徐徐燃燒的火焰,貝托發出下流的笑聲,羅貝托?雷古萊斯則臭不可聞,赫瓦西奧?波拉僵硬地躺在那裡,聽憑風吹雨淋,蛆蟲咀嚼,諾爾曼?拉臘戈蒂崇尚金銀珠寶,菲弗身處社會的底層,費德里克?羅布萊斯使人想起恥辱的失敗,羅德里戈?波拉大難臨頭,羅莎?莫拉萊斯被大火焚盡,
人們的頭顱和咽喉又一次分離,又一次破損,記憶化為灰燼,偷渡苦工倉皇逃竄,銀行家四面楚歌,他一人得救,他與別人一同得救,他是首領,是奴隸,鏡子前的是我自己,他模仿著真實的我,容忍著這無法迴避的世界,承認他人的存在,忍辱負重,他是仇恨的化身,你就是愛情的果實,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決定,是隨心所欲,是在提最後一個問題之前的一剎那間感到的孤獨,是無謂死去的人,是徒勞邁出的一步,是雄鷹或是太陽,是統一或是分裂,是貴族的象徵,是被遺忘的儀式,強加的時尚,砍去頭顱的雄鷹,化作塵埃的猛蛇,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裡的星座之間,在破滅和被征服的幻覺中,在古老、血跡斑斑的羽冠之上,在鐵十字架上,在華爾茲舞和波爾卡舞盛行的宮殿之巔,在環繞擁有游泳池和三輛汽車的住宅、遮掩住身披貂皮、渾身珠光寶氣的人們的高牆之上,塵埃飛舞著,所有曾被說出或未曾被說出的話語都飛快地隨塵埃而去。
“至少也得讓一個人逃生。就是只有一個人活下來也比四個人死在一起強。”
“我們知道所有機密的事情。我們知道國家需要什麼。我們了解它的問題。”
“我隻請求上帝不要損害我的自豪感;這是我唯一所擁有的,是我真正感到是我自己的東西。”
“羅德里戈,在墨西哥,任何事物都不是必不可少的。”
“你父親沒那個命,只有死亡;自出生起,他和他的人就注定要死。”
“當你熟記了課文內容而在課堂上舉手的時候,當你讓別人穿過馬路去施捨乞丐的時候。”
“說真的,一個人需要同另一個人一起白頭到老。一切可以共享的東西都不會消失,就彷佛它會再生一樣,您不認為是這樣嗎?”
“他轉眼就同情起別人了。”
“一個人要是能在墨西哥好好乾活、掙錢,他就什麼都不想了。”
“於是我們知道,太陽也會感到飢餓,它撫養我們,是為了讓我們把熾熱、碩大的果實奉還給它。”
“沒有一個人死時沒有人陪著。我替所有的人入殮。”
“我只想再為你焐一次被窩,在我忘掉你的面孔和身體之前。”
“讓永恆的死亡與出生把我們聯結在一起。”
“我真有參與感,我真想擺脫他們遺傳下來的失敗。”
“無論我們是活著,還是死去,都想忘掉一切,然後再獲得新生;他們知道,每天的一切都是新的,都在壓榨著我們。”
“你帶錢了嗎?”
“應該保護金融世家的利益。”
“孩子,這就像從往事中獲得新生,為的是告訴世人一切事物都終結於開端。”
“人們期待的只是不可能再發生的事情,期待的是重複,是原則的三個時刻,親吻之前的時刻,火花閃滅後的時刻,是的,等待著的是死亡。”
“您想一想,他們什麼沒有過?就好像明天你……”
“每當一個墨西哥人無謂地倒下,便有一個身負重任的墨西哥人站起。”
“告訴我,胡安。我們跑到這裡圖的是什麼?”
“親愛的,你就像是幽靈。”
“貝托,還不是為了朋友,要是我告訴你我受過的苦。”
“你知道,每個人都有他必須承受的命運。”
“我的上帝,為了讓我得以解脫,請懲罰這個女孩吧,請執行你的意志和你的判決吧。”
“孩子他爹,你只有欺壓我的能耐。”
“他曾經是我們的人。”
“我不知道,我等了你好長時間。”
風塵中,格拉迪斯?加西亞敏捷地在諾納爾科橋頭站下車,點燃當晚最後一支煙,把火柴扔在金屬板屋頂上,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城市裡,火車的蒸汽瀰漫,夜游神四處遊蕩,到處可以嗅到汽油和酒精的臭氣,依克斯卡?西恩富戈斯的聲音伴隨著對所有往事的回憶,靜靜地在城市的塵埃中迴盪,這聲音似乎想觸摸一下格拉迪斯?加西亞的指頭,告訴她:我們命中註定要待在這裡。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在這片最明淨的地區。
鄙人名叫依克斯卡?西恩富戈斯,生在、住在墨西哥聯邦區。這倒無關緊要。墨西哥從不知悲劇為何物,有的只是恥辱。我身體裡的血是恥辱,它如同龍舌蘭的刺扎著我。我日益嚴重的癱瘓是恥辱,每日的朝霞都因此而凝固成血塊。遊玩、處世、信仰——每天,無論是得獎,還是受罰,我看見的都是那黑色的汗毛孔,我知道,這些汗毛孔被谷地的底部堵得嚴嚴實實。阿納華克的精靈不去搗碎葡萄——心臟,不去飲大地的甘露烈性酒—他的酒,骨骼的凍膠,不去尋求肉體上的歡樂,而是把自己圈起來,試圖把敲碎的石頭和深色的圓玉變成黑色的液體。他雙膝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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