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馥曲直抵人心之作,一翻開就讓人停不手。兩個天差地別的女性,看見兩個迥然相異的世界。什麼才是正常?什麼才是扭曲,你以為你知道嗎?
作者簡介:
九二一那年開始寫作,早期以中、短篇小說為主,近期專事長篇小說的書寫,尤其偏愛科幻推理的題材。
作品散見於報章、雜誌、書籍。另著有《長軌》一書。預計下一部出版的小說是《非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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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第一部 長
我關上門,一場大戰終於結束。客廳、飯廳,真跟颱風掃過沒兩樣。
我隨便坐在一張椅子上,胸口還在喘,太陽穴的神經還在蹦蹦跳著,時鐘『答』的一聲,跨過兩點;沒想到這一鬧就鬧了三個小時。
今晚本來準備早睡,十一點不到就上床。明天有一棟空屋要清,我打算天沒亮就去。小志的藥沒有了,明天下午三點還要趕回來帶他去看醫生。
可怎麼也沒想到,我才躺到床上一下子,轟轟的火車聲剛剛從耳邊響過,模模糊糊就要睡著;卻聽見小志撞到我房裡大喊:「妳起來,妳起來,我不怕妳,我再也不怕妳了,妳別想要毒死我!」
我心一沈,從被窩裡探出頭,往上一看:紅色的小夜燈光裡,小志瞪著眼,揮著菜刀,就要往我身上劈。我機警地滾到地上,沒給劈到。
菜刀是怎麼被找到的?我不都是藏在碗槽櫃裡?
難道今天……一個念頭沒想到底,小志就壓過來扯我的頭髮。還好我頭髮長,可以用力扳過他的手,朝他手背小小咬了一口。他手一痛鬆開,另一隻拿著菜刀的手馬上揮過來。我來不及閃,額頭上就覺著劃到冰涼的菜刀,沒辦法顧,我只能拚命地往前爬………
小志好像感覺揮到我,愣了幾秒。我趁著空檔,溜出房間。才爬出房間,就奮力地衝到大門前。
我不能讓他拿著菜刀衝出門,那會嚇死人。
大門加了好幾把鎖,我一個個檢查,手卻抖得不聽使喚。沒檢查好,小志就堵到我後邊,我趕緊蹲下去,他的刀子劈到銅門上,發出好大的聲音。
我在想,當時要是慢個兩秒,是不是當場腦袋開花?
我從椅子上起來,對著大門直盯,銅門有些凹下——遠遠看,看不出來;近一點看,黑漆都掉了,露出銀色的刀痕——我想還是該拿個黑漆補上,不然被房東發現就不太好。
不過剛才那一場鬧,不知鄰居有沒聽到什麼?小志吼得那麼響,我卻怎麼也不敢叫出聲,就怕鄰居說話。嚴重的話,他們可能還會叫來警察。
前不久我才看過一個新聞,一個精神分裂的人,拿槍殺了人。電視上就講,應該早早把那人關了,不然也不會害死一個人。
我知道小志這樣亂揮亂揮的,殺不了人;但我不能讓他出去給人家誤會,不然抓去神經病院還得了,那跟關在監獄裡有什麼兩樣啊!
所以我只壓著嗓音,一直跟小志講,我是你媽,我是你媽,你看清楚,我怎麼會毒你?
但是我知道他整個腦子都不清楚了,怎麼還分得清楚我是誰。要是他知道是我,就一定不會想要砍我。
我三個兒子裡面,這個小的,從小最黏我,也最貼心。什麼都是媽媽長的,媽媽短的……可剛剛他站在我的面前,臉比白紙還白,眼眶卻像黑輪,完全沒有原來的樣子!
我這個兒子其實長得很好,正常的時候,眼睛有一股特殊的氣質,很像我年輕時候的電影明星。我不否認我有時候會多偏心他一點,不過也只是一點點,畢竟三個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
我記得這個小的剛生出來的時候,皮膚細得跟女孩一樣,眼睛圓滾滾的,看到人就笑。我朋友都說比較像我。
那是大家愛說笑,我眼睛哪有那麼大,個性也沒那麼好。
那時候這小的才剛落地,死鬼就不見了,所以我的日子苦雖苦,卻少了死鬼的折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讓我比較偏心這個小的。
不過,說實在,那常常只算是一種心疼,並說不上是偏心,誰叫這孩子身體不好。
剛剛,他吵了半天突然醒過來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完全不出聲。
我像以前那樣怕他想不開,菜刀又還在他手上,就一直敲他的門;敲得我手都紅了,他才來開門。他站在房門口,兩個眼睛直直的,像裡面的靈魂都跑光了。我拽他的手臂一直叫他:「小志!小志!」想叫回他的魂;可是,他就是這樣傻著,一句話也不講。
我沒辦法,只好把他拖到床上睡。
今天是他回診的時間,藥只剩下兩次,不知他是不是又偷偷把藥丟掉,不然怎麼又會發作?自從上次他發作,我在他垃圾桶找到好幾顆藥後,我固定都有翻他的垃圾桶,並沒有藥啊!還是他也很聰明丟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的小志就算精神分裂也是聰明的,他討厭那個藥,我知道。
不過如果他聽我的話真的吃藥了呢?難道藥力已經不夠了?
下午我得跟醫生好好問一問。
本來打算今天四點起床的,現在看來是不用睡了。不如把這炸彈炸過的房子,整理一下。
剛才我躲在廁所裡,小志一直吼我出來,我就聽到他在外頭亂砍亂砍的聲音。心想他不知道在砍哪裡,果然沙發都被砍爛了。
這張沙發是我去年過年從垃圾箱那裡搬回來的,還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整理得跟真皮的一樣,黑亮黑亮的,跟有錢人家的椅子很像。
這下子這椅子是全毀了,大半的塑膠皮給剁爛,裡面的泡棉全露出來,我看完全沒辦法收拾了,還不如趁現在天黑沒人,拖到垃圾箱那邊。
我按開電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我和沙發塞進電梯裡。幸虧沙發是破的,不然半夜被看到,人家還以為我闖空門。
公寓大門才開,一道冷風灌進來,額上的傷有一點痛。我剛剛在廁所裡看過了,被削下一小塊皮,也來不及抹藥膏,現在傷口應該乾了吧!
用手輕輕摸了一下,還有點血,我用手背擦了一下。
小志如果知道他砍的是我,應該會很難過。他小時候,連學校裡午餐發的水果都會存一點回來給我,他怎麼忍心真的砍我,還不就是那個病控制了他。
醫生說他會有幻覺,不知道他把我認作什麼了?滿嘴說我要害他!唉,總之,他忘記我是他媽媽了。
沙發還真不好拖,我記得那時候搬回來,還是小志跟我一起搬的,不曉得他明天發現沙發沒了會怎樣?
他每天都坐在這沙發看電視。現在沙發沒了,又不是大掃除的季節,也沒有舊沙發可以撿,我想我還應該買個沙發給他;不然讓他屈在小小的椅子上,我還真不忍心。
記得那時候沙發剛剛搬回來,他高興得眼睛都發亮,整天窩在這個沙發裡——有時候躺在上面還會睡著,可見那沙發有多舒服。
本來,我還想著跟他一起坐在沙發上一起看個連續劇還是什麼的;可回家忙東忙西總也沒看成。現在,他連自己每天坐的沙發也砍了……唉!
乾脆明天去看醫生的時候順便買張沙發吧!反正平常也沒什麼時間。這個月就不要存錢算了,明天就去領個幾千。
垃圾箱就在公寓的邊邊,我把沙發丟了就走人。也許買一張新的沙發也不錯,小志會高興一些。
現在幾點了呢?
外面半個人影都沒有,只有幾隻野狗瞪著我看──野狗我不怕,人眼才嚇人──每次小志晚上一鬧,我就得擔心早上鄰居會用什麼眼光看我。
我記得上回,小志鬧得比較早,他沒拿刀子,就拿個椅子砸來砸去;但也是吼得很大聲。那時候,我整整一個月不敢抬頭看人。每次出去,頭都壓得低低的,眼不見為淨,我還能不知道他們想告訴我什麼嗎?
喂,你兒子怎麼了?是不是該送精神病院了?
可他只是生病,生病就不該有跟家人在一起的權利嗎?他又沒有做錯事!
我輕輕地關上公寓大門,踮著腳步,好像我是小偷什麼的。電梯沒聲沒息地在我面前打開,我還真怕裡面冒出一個什麼人!
人家半夜是怕鬼,我是怕人!
走進家門,移出沙發的客廳,像掉了什麼,空空的。我把幾張東倒西歪的椅子扶好,桌子拉正;但客廳還是空,還是亂,我也不知道是亂在哪裡。
我看看鐘,快四點了,現在出發去上工正好。
轉進房間,換了衣服,帶好工具,把門都鎖好;我騎了機車上路。
騎出巷口,遠遠的,我看火車柵欄沒放,就加緊油門,往前直衝;不然等火車又要耽擱時間,今天的時間可緊的呢!也不知道那空屋有多髒?
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掃,時間是比較好控制。不用等東等西,配合來配合去,有時還得聊聊天,說幾句話。
本來掃一間屋子,至少要兩個人;但有一次,一個同事請假沒來,老闆看我一個人打掃也沒比較慢,從此就分配我一個人做。雖然只多個兩百塊,但有總比沒有好,我也不能計較那麼多了。
啊,柵欄放下來了,就只差一步。
我停下車子,額頭上的傷,摩擦到安全帽有些疼,不知道小志現在睡得好不好。剛剛臨出門,我還繞到他房間看。睡得滿頭汗,天氣又不熱,也不知道他夢見什麼了。
現在四點不到,天色像泡久的茶水,不亮;但長長的鐵軌,卻看得一清二楚,直直的捅到前面去。這火車半天不來,幹嘛這麼早放柵欄?
警示鈴聲一直響,響得跟催魂似,火車卻連個影子都不見。唉!人生就是這樣,心裡越急,事情就越慢,像在故意折磨。
終於,一列長長的列車,轟轟地衝過我面前,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沒等那柵欄全部舉起,立刻騎了過去,因為,前面還有一道紅燈準備攔我,好像跟鐵軌講好的,故意拖我的時間。還好我手腳快,沒等它閃完黃燈就衝過去。
不然,這條大馬路口,可有得等呢!
那棟空屋在山上,聽說是一棟三層的別墅。空屋是還好,就不知有沒有人住過。沒人住過的空屋只是灰;有人住過的空屋就是垢。清灰容易清垢難,如果是垢就希望垢別太厚!
光線一分一分的亮;我心裡一分一分的急,紅綠燈卻每個都跟我作對。好不容易到了山上,偏偏住址又不太好找——明明是十五巷,轉進去,卻跳回十四巷;明明下一個號碼應該是,到了卻又不是。轉了半天,才看見一間樓,孤伶伶地在一條沒路的路上。
哇!好大的房子,老闆也不看份量?這我一天掃得完麼?
我騎了過去,巴望這就是我要找的房子,不然又有得找了;可又多少盼望著不是,因為這房子實在太大,真的會掃不完。
我騎進雜草高到半腰的路,坎坎坷坷的路都是大大小小石頭。難騎,還好短。
我來到門口,卻怎找都找不到門牌。好不容易在雜草叢了,看見一塊金屬片,翻過來,果然是。就是這間了,我看我今天是有得掃了!
我把工具卸下來,一個麻布袋裝著。裡頭鹽酸、清潔劑、刷子樣樣都有。機車上還著綁拖把、長刷、伸縮掃把和鋁梯子,這些就是我吃飯的傢伙了!
我靠這些行頭養家,也不知道幾年了!
整晚沒睡,又被小志鬧了一下,好像頭有些暈。額上的傷也被安全帽磨得有點痛,我摸了摸,還是濕的。唉!自己記性差,就是忘了拿床頭櫃的藥膏抹。
只是,這點痛算什麼?老大小成自己靠自己,目前是沒問題;可老二老三的擔子都在我肩上,待會一忙下去,什麼暈啊痛的,都會忘記。
想著想著,我也把那鏽掉的門鎖打開了。
開鎖也是一種技巧。別以為有鑰匙,什麼門都打得開,重要的是耐心,別亂戳。以前常常跟我一起掃的阿桃,就是沒耐性,老開不了鎖。結果生了幾個孩子,沒耐性帶,就跟個男人跑了。
我是不管人家的閒事,幾個同事聊這件事時,我搭都沒搭腔,因為我也不喜歡別人管我的閒事。
門一打開,我聞到一股油垢味,不妙,有人住過。
我背著麻布袋子,拽著拖把刷子,彎到廚房裡看,果然是住過人的,而且住的是不愛乾淨的人。奇怪,這種大房子,不都請得起外傭嗎,怎麼還搞成這樣?
我接起水管,打開水龍頭,往抽油煙機上噴。一層灰不先沖,油垢是很難清的。
那水花噴到機器上,濺開來,就好像很久以前有一次,水花也是這樣濺在死鬼身上。
那次,家裡大掃除,我讓孩子幫著。老二小豐特別調皮,拿著水管到處噴,不小心沒見到他那死鬼老爸喝了一身酒氣剛從外面回來,就朝他身上淋了。他爸火氣一口氣爆上來,把小豐吊起來打。
皮帶抽在小豐沒穿衣服的上身,小豐嫩嫩的皮肉立刻出現一道道鮮紅印子,甚至還帶出瘀血……小孩哪能這樣打?我衝過去,把小豐解下來,抱在懷裡。哪知道死鬼逼過來用腳踹我,把我的鼻子踹出血,還扯了孩子去打。
老么小志心軟,看我流血,過來扶我。我怕他遭殃,趕快叫老大帶他出去,自己又拚命去搶老二。結果我們兩個母子,就抱在一起,被皮帶打了一個多小時。
那時候是夏天,我衣服薄,打到後來,我頭昏眼花,幾乎要昏過去;可是老二還在我懷裡,我只好忍著讓自己清醒。
之後,我整個夏天都穿著長袖長褲,包得密不透風;不然,那到處的傷,又要惹閒人問!
從那次以後,我每次一沖水,就要想起那頓打。也許就像死鬼說的,打一頓,記一輩子。
是啊,記一輩子,就是不知道老二是不是那時候打壞的。原來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越大越不講話,整天悶著頭,真就悶出了問題來,唉!
沖開油機上的那層灰,油機還正滴著水。我拿出兩罐鹽酸,先往廚房旁邊廁所裡的馬桶倒下半瓶,剩下的和伸縮刷子拖把一起拿到樓上。
這房子的格局真通透,客廳、廚房、餐廳,連片門也沒有。上了二樓也只有兩間房,一間沒門。我把剩下的鹽酸到進二樓的馬桶,那煙一下子冒起,我趕快蓋上馬桶蓋子。
三樓也只有一個房,和裡頭一個小房間,這個叫更衣室,有錢人家的衣服還得用一間房來放。
現在大房間和更衣室都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也不知道裡頭先前住著什麼人,現在只剩下濃濃的霉味。我把所有的門窗打開,透氣透氣。
我估量這髒的程度,下午三點前大概沒問題,就拿起一罐鹽酸,走到更衣室旁的浴室。那浴室積著一層黃垢,比樓下髒很多,真的不像有錢人的作風。
我彎下腰掀開免痣馬桶蓋,一股很難形容的臭味衝上來。我猛地連咳兩聲,往後一退,馬桶蓋又闔上了。
天啊,這是什麼人用的這馬桶這麼髒!
我拿起身上的口罩,密密地戴好。打開馬桶,才看到裡面的垢很厚很深,都快變成黑色的了。
我扭開鹽酸蓋子,整罐均勻地倒進馬桶,裡面一冒出白煙,我立刻蓋上馬桶蓋。然後開始在佈滿黃垢的磁磚上抹上清潔劑,打算讓清潔劑泡泡那陳年污垢。
很難想像有人可以把馬桶搞得這麼髒,馬桶髒不是整個屋子都臭嗎?不過可能臭習慣了。其實,這麼髒的馬桶我也不是頭一次見到。很多有錢人家的馬桶都挺髒的,尤其是事業做很大很忙,然後菲傭跑掉的那種。
只是,這棟房子很奇怪,整整三層樓,就三樓這個馬桶不像話。難道說這三樓的主臥室不是住著女主人,而是住著一個男的?像兒子之類的?
就算是兒子,那他的媽媽也該管管,像我就不可能不管我的兒子。雖然,別人不見得覺得我管多好。
幾天前,我也剛好在洗馬桶的時候時,接到一通電話,那是我表妹打給我的。這陣子老三小志的情緒比較不穩定,我表妹剛好工廠倒閉還沒找到工作,我請她去陪陪小志。
那時她從我家打電話來給我,說監獄寄來假釋獲准的通知,通知小豐近期要出來了。
說要出來,也沒說準哪一天,我還得天天打去監獄問。我可不想小豐出獄的時候,沒人去接。
小豐算是我最頭痛的一個兒子吧?每次講到他為什麼入獄,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說。
我自己是不覺得怎樣,反正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癖,我也有我的癖。像我的潔癖就很麻煩,每次都要花比別人多的功夫去弄乾淨我周圍的東西。還有我那大兒子,就是喜歡完美,追求完美也算他的癖。那我小兒子小志就更不用講了,腦子不能控制算是他的癖吧。
癖有時候說是缺點,卻常常也是優點。以我的大兒子來講,要不是那麼死心眼地追求完美,我想他現在也不會有這點成就;可是就是他的追求完美,讓我很擔心,就好像你看那水晶人偶很漂亮對不對,但就會很害怕不小心摔碎。
還有像我的潔癖雖然是累到自己,可是老闆卻很喜歡找我工作;每次有工作一定會先叫我,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讓客戶滿意。
那我的小兒子呢?我常常想他會不會是個大畫家還是大作家什麼的?
人家不是都說,藝術家都有點瘋瘋癲癲,我原本也是想,想著他發瘋了以後,或許還可以畫個什麼的。
可是從我帶他去給醫生看以後,我就沒看過他畫過什麼或寫過什麼了,不然他以前常常代表學校參加畫畫比賽還是作文比賽,有幾次還得了全國的名次。那些獎狀本來都貼在他們房間裡,跟他哥哥的獎狀貼在一起。後來有一次小志發起瘋,把那些獎狀亂撕一氣,我只好把破破爛爛的獎狀全都收起來,連好好還黏在牆上的也撕下來,整整齊齊地藏著。我在想,如果有一天小志醒了,或許還是要看那些獎狀的
小志的畫真的挺好的,畫得跟真的一樣,比照片還好看;可作文我就不知道了,那裡頭字一大堆,我只看著那分數就高興,也沒耐性看他寫那文謅謅的是什麼。
很可惜,老么瘋癲的癖害了他原本的聰明;但如果不是他本性的那一點瘋癲引子,他是不是還會畫出那些東西,寫出那些文章,我就不知道了。可惜就可惜在他瘋癲得太過厲害了,唉……
所以說,我們老二小豐也算是有一種癖,只是他這種癖如果往好的方向發展,我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不過往壞的方向發展就要蹲苦牢了。
那天我看到監獄通知,也不知道要高興還是要擔心。高興是當然的,自己的兒子,可以跟自己團聚了,哪有不高興的?
可是,我怕他跟小志處不來,他和小志都變了。小志是他進去以後才生病,而小豐現在脾氣也越來越壞,甚至連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講,我怕他更沒辦法忍受小志……
還有找工作的事、成家的事……我越想就越頭大。
假釋通知雖沒說他幾號出來;但也就是最近了。我已經準備好他的床舖了,新買的衣服也洗好了,那些衣服是我剛接到通知書隔天就去買的。買的前一晚,我把小豐放在衣櫥十多年的衣服都丟掉,我想,我要給小豐一個全新的開始。
說起我這老二,我也是想不通他。長得也不比老大老三差,個子也不矮,要說有個正正當當的女朋友也不是難的。偏偏他一見女生就臉紅,人羞得半天講不出話來。
記得那天警察來帶他的時候,我壓根兒不相信他會做那檔事。我拼命跟警察講弄錯了,但那警察兇得跟什麼似的,大喝了我一聲:「人家都指認出來了!還弄錯什麼?」
說著,就把我兒子戴上手銬帶走了!
當時,我一個人,扶著桌子,整個人都呆掉了,四周黑成一片。那麼一時半刻,我以為我會昏倒。
可是我一次也沒昏倒,就像現在,我整晚沒睡,人還是挺得住。不挺得住行嗎?我還要帶小的去看醫生呢!
我低頭撿起一支刷子,腦子一陣暈眩……
我知道我欠血,從年輕以來就欠血。
那時候,我年紀輕,才十六歲半,死鬼長得不壞,我知道他色瞇瞇的兩個眼睛直盯著我轉。當時他在對面的檳榔攤裡混,每天在穿著清涼的辣妹堆裡,插著褲袋,嚼著檳榔,叼著煙晃來晃去。都二十五六歲了,工作沒一個,就不知道他怎麼可以過日子。
我是不喜歡他,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來我們家串門子的時候,我瞥見他色瞇瞇的眼睛,胸口卻會咚咚地跳。他說話喜歡逗我。
那天他說:「今天男朋友沒約出去?」
我舀了一杓子湯,倒進一碗加好肉燥蔥花的陽春麵裡,往檯面上一擺,頭也不抬地說:「十五塊!」
「生氣了?我看妳這麼漂亮,怎麼會沒有男朋友?改天我當妳男朋友好不好?」
他那時候臉白白的,眉毛又濃又密,嘴唇被檳榔染得紅通通。我白了他一眼,拉著嗓門往裡頭喊:「阿嬤,我要去讀書了,上課來不及了!」
當時考不上高中,只撈到個夜校讀;可我不喜歡讀書,阿嬤硬要我讀,我只好裝裝樣子應付。
雖說要上課,書包卻裡一本課本都沒裝(只放了幾本看爛的漫畫)。我騎著腳踏車,就往黑裡頭去。。學校還要騎二十幾分鐘才到,我騎著騎著,後面一輛機車追上來。我回頭一看,看見是他。
夜晚,他的輪廓顯得深,嘴唇還是紅,他說:「我看妳上課上得悶,不如我帶妳去看MTV!」他的聲音被風吹散開,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你怎麼知道我悶?」我胸口跳得厲害,但我臉上裝兇。
「不悶怎麼臉臭臭的?一看就是不想去上課的樣子,書包塌塌的,明明就沒裝什麼書!妳瞞得過妳阿嬤,瞞不過我的法眼。」
我一直踩腳踏車,停都沒停:「就算悶也不會跟你去!」
他的機車『噗噗』地跟上來,像隻小哈巴狗,我其實希望他會一直跟下去。
「我知道妳想去。你們那些夜校男同學,都是一些沒長大的男生,妳看不上眼。」
我不理他,只把腳踏車踩得更快些,我不能一下子就答應他,那顯得沒行情。我不知道他整天都跟那些辣妹說什麼,但我並不像那些辣妹那麼隨便。
「別騎了,我送妳去上課,馬上就到。」
我還是不說話,可其實我並不想去學校。學校上課無聊到極點不說,男生也都是些五四三的,長得像樣兒的個子不高,長得高的模樣難看。何況,我是真的想交交男朋友了!
「妳不理我,我就跟妳到教室!」
他這句話算是給我台階下,我不用回答,他就會跟著我。
校門口人多,我不方便過去,就遠遠地停下來。
他一看我停,馬上問:「怎麼?想通了?」
「我是悶,也想去看MTV,但不想當你女朋友!」
「傻丫頭,誰說一定要當我女朋友?」
那晚的風,我還記得,涼涼的,吹在我發熱的臉上,有種刺激的感覺。
我把腳踏車放在學校附近,讓他載的時候,雙手反抓著後座的金屬橫桿,離他的身體很遠。
他轉過臉來,邪邪地笑了笑。他說:「妳離我那麼遠做啥?我又不會吃掉妳!」
不知怎地,被他這樣看,我胸口跳得更快。我故意別過臉說:「我只是想去看捲電影。」
他拋下一串笑聲,響在幾乎只剩我們兩人的夜晚:「好,看電影,我們只去MTV看捲電影!也許不止一捲喔?」
他把那個「只」字,特別拉長特別強調。我坐在他身後,牙齒咬著下唇,腦子裡轟轟地響,學校一下子就在黑暗中不見了。
那夜,我的月經還沒結束,他看片子看到一半的時候硬上我。當時我看見衛生棉上月經乾掉的顏色,覺得好像他牙齒上的檳榔顏色,我記得那兩種顏色幾乎沒什麼兩樣。
跟他幾年之後,那牙齒上的暗紅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深;我的月經卻越來越少,這兩年也快沒了!
我想我欠血,應該就是那時候開始。
現在,我用力地刷著浴室地磚,那黃垢很深,剛剛泡了一下清潔劑,雖然刷掉一些;但離我滿意的程度實在差太遠。我很想將就一點,因為今天的時間可能由不得我慢慢摸,可我就是沒辦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在乾淨這件事情上就這麼沒辦法放棄。其實,我是一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就像我初初就放棄談戀愛的機會。
死鬼第一次上完我之後,我常常跟他在MTV做,不到半年,就懷了老大。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喜歡他,剛開始那種心臟噗噗跳的情形也跟著第一次做愛之後消失了;也就是說,我跟他之間沒有產生一種叫戀愛的感覺!
那時候我其實還蠻嚮往愛情的。漫畫書裡的愛情總是唯美浪漫,幸福甜蜜,可是我跟他之間,向來不是那樣。
懷孕的事我一直不知道,是我阿嬤發現的。阿嬤看我樣子不對,硬拉我去看醫生。醫生用一種鄙夷的眼神宣布我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那時阿嬤簡直氣炸了,她拚命死纏爛打就是一定要阿慶負起責任。
可是我並不想嫁阿慶,我以為我會找到另一個男的,比較接近漫畫描述那樣。或許不要那麼快上床;或許可以嚐到愛情的滋味。
但我並沒有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去說「不。」在平常的生活裡,我就是一個這麼容易放棄的人。
不過放棄自己是容易些,有些事是自己沒辦法放棄的。
小豐被抓走的時候,我羞得沒辦法在鄰居間做人,可是我能放棄這個孩子嗎?他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啊!
所以能探監的時候,我都會盡量去。我要讓小豐知道,不管他做了什麼,在媽媽的心目中,他永遠都是我的孩子,永遠都跟其他的兄弟一樣!
可是小豐在會客的時候,總不太肯跟我講話,雖然握著電話筒,卻好像很不耐煩在等時間那般。
之前,我問他:「裡面的人對你好嗎?」
他看都不看我,眼睛瞟向上:「弄不死人的啦,弄死了妳再來收屍好了!」
「小豐,你怎麼說這種話?」我們中間隔著厚玻璃,那使我覺得總看不清楚他。
「事實啊!有我這兒子不如沒有,你還是對大哥好一點,比較實在!」他眼睛攀著別處,根本不看我。
「不管你們怎樣,都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對你們是不會有差別的!」我很希望他講話的時候能夠轉過來好好讓我看一下。
「別說傻話了,跟著老大妳就能吃香喝辣的,幹嘛來管我?以後也不會給妳口飯吃!」
「我生養你們,想著不是這些。我是誰有困難,我就幫……」
一直到會客結束,小豐還是沒正眼看我,只冷冷地丟下一句話:「那你就太傻了……」
是啊,我是傻,可有天下有哪個媽媽不傻嗎?生下小孩,人生就是小孩的了。他們要把我們往哪裡帶,我們還能說什麼?
光線越來越亮,太陽出來了,小志這個小孩起床了嗎?我脫下手套,拿起腰間的手機一看,天啊?今天怎麼動作這麼慢?都七點半了!都怪這天,陰的,害我一直以為還沒七點。
我趕緊撥了電話:「小志,你起床了啊?」
小志的聲音,像哽在喉頭的痰。「嗯。」
「早餐在電鍋裡,要去吃喔!」
「嗯。」還是一模一樣的聲調。
「吃完早餐,要記得吃藥!下午媽媽會帶你去看醫生。」
「嗯。」
「啊你昨晚有沒有睡好?」我其實是想試探看看他知不知道自己昨晚抓狂。
「嗯。」
我就知道他也只會這樣回答。
「那你要好好吃藥喔!」
「嗯。」
「媽媽下午三、四點就回去了,你就在家裡看電視。」
「嗯。」
小志就是這樣,有時候什麼都不說,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有時候嘴巴又碎碎唸,仔細聽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我戴好手套,把剛剛那個其髒無比的馬桶打開,上面的汙垢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拿起刷子刷,果然,厚厚一層垢,不動如山地攀在馬桶裡。我用力刷了幾下,好不容易把垢刷薄了些,我想今天這馬桶不知道要浪費我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在想,當初我如果堅持一點,不嫁給那死鬼,我今天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還會在這裡刷馬桶嗎?
第一部 長
我關上門,一場大戰終於結束。客廳、飯廳,真跟颱風掃過沒兩樣。
我隨便坐在一張椅子上,胸口還在喘,太陽穴的神經還在蹦蹦跳著,時鐘『答』的一聲,跨過兩點;沒想到這一鬧就鬧了三個小時。
今晚本來準備早睡,十一點不到就上床。明天有一棟空屋要清,我打算天沒亮就去。小志的藥沒有了,明天下午三點還要趕回來帶他去看醫生。
可怎麼也沒想到,我才躺到床上一下子,轟轟的火車聲剛剛從耳邊響過,模模糊糊就要睡著;卻聽見小志撞到我房裡大喊:「妳起來,妳起來,我不怕妳,我再也不怕妳了,妳別想要毒死我!」
我心一...
作者序
自序
在《長軌》裡,我試圖進入兩個女人的心裡,藉由她們的視角去觀看社會,聆聽人心。
寫《長軌》,是個意外(雖然這個故事,已經醞釀在我心底,好一段時間。)要不是因為《非線索》的寫作突然遇到瓶頸,寫了三萬多字,莫名寫不下去,我也不會藉由書寫《長軌》,讓自己得到呼吸。
奇妙的是,寫完《長軌》,《非線索》又可以繼續了。
講這個經驗,並不是要說明,書寫《長軌》是一個多麼輕鬆寫意的經驗,或是它是一個多麼輕巧容易的故事。事實上,可能正好相反。大抵是積累太久了,它在我的體內,已經屆臨滿溢的邊緣,必須一吐為快。
那就像隱匿一個秘密太久,你不得不說。
成書之際,我仍要感謝我的母親,讓我體會到寫作之趣。也一樣要感謝Caesar,永遠當我的第一個讀者,給我無數的讚美,讓這個故事有了延續的動力。當然,還要謝謝靜文、幸妙、麗娟、曉雯、雅玲、玉柳、淑鸞、子樵的閱讀、建議或喜歡,讓我知道這部故事,可以呈現在讀者面前。還要謝謝文壇裡看重我的前輩、先進,讓我能一路朝夢想前進。
最後,我要謝謝你——我的讀者——每一次的閱讀,都是我們心靈最直接的溝通與交會。
自序
在《長軌》裡,我試圖進入兩個女人的心裡,藉由她們的視角去觀看社會,聆聽人心。
寫《長軌》,是個意外(雖然這個故事,已經醞釀在我心底,好一段時間。)要不是因為《非線索》的寫作突然遇到瓶頸,寫了三萬多字,莫名寫不下去,我也不會藉由書寫《長軌》,讓自己得到呼吸。
奇妙的是,寫完《長軌》,《非線索》又可以繼續了。
講這個經驗,並不是要說明,書寫《長軌》是一個多麼輕鬆寫意的經驗,或是它是一個多麼輕巧容易的故事。事實上,可能正好相反。大抵是積累太久了,它在我的體內,已經屆臨滿溢的邊緣,必須一吐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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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自序
第一部 長
第二部 軌
關於鄒馥曲
自序
第一部 長
第二部 軌
關於鄒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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