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

名人推薦：◎跨世代詩人群　悉讀稱爽

楊　澤：蔡琳森是一個愛溜小差，善打擦邊球的年輕詩人。他驅使幻想的雲彩，雕金鏤玉，一貫地作風繁複詭異，卻只為了拿永恆（或他自行建造，華麗到不行的平行宇宙）丈量人生，迂廻繞行，從所有的可能與不可能的背面逼近，抵達世上眾人（永遠早已是）乏善可陳，殘破不堪的存在狀態。單單一首〈廣州街〉就足以讓他目無餘子，傲視詩壇！

駱以軍：
這詩集中某幾首詩讓我讀了
在夜裡安靜地流淚
靈魂曾在某個時代
該如是 如雷鳴閃電 暴雨如傾
整個胸膛朝無限 無限的星空
啊喊出那將神的齒輪都...

蔡琳森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
內文選摘（五首）

〈序詩／杜斯妥也夫柯基。〉

生活，是儒略曆與現實
甚微渺誤差之累積
屢屢演算失敗，最後成為塊狀
那滋味嘗起來有點酸
像滯銷的復活節乳酪蛋糕

農奴，肺結核，波羅的海
剩餘的時間裡，他是時間的剩餘
他決定了，讓自己可愛點兒
像隻斷尾的柯基
只為求生而活
每一次，溫柔地吠叫

從心底的西伯利亞
向莫斯科

〈末日，妳與哄我入眠的布拉姆斯及其他。〉

如果妳擁有足夠蒼老的靈魂，像九重葛
初次進入夏季的深處
在與地質、物種皆無涉的內在時間
像妳的經歷
私釀酒窖，隱密的發酵
如果我們曾深愛對方
像陽光斜剖每個星球
為一切研製了無法抹滅的身影
所有餽贈對方的信仰
如莊嚴的鞭笞儀式

彼此不斷演練，不斷如期演練
如果我們擁有適量的靈魂，像節音拍
伴隨靜默，緩緩共度一夜
如果我們都信奉
自我迷戀的拜物教
妳的指節，我的脛骨
像我終於走到妳跟前，像妳終於
讓我走到妳跟前。萬有引力
在一百多億年前
成為一個小小遠因
連接我們的近況

如果我擁有足夠敏銳的聽覺，聽見
妳在心底，輕聲喊我過去
萬物小心翼翼，保持疏離
共同承擔著
已不歸屬自己的重量

如果我們不是真正理解
那真正的愛
像大型哺乳動物的解剖過程
曠日廢時，且須等待一切支離
如果妳擁有足夠蒼老的靈魂，像初次
見證日子在妳的皺紋裡破碎
如果我們聽見了彼此呼喚
才能回填對方，再縫合對方
成為對方的對方
成為世界的遺物
此後，每個日子都是遺物的末日
如果末日後，還能回報一個完整的展物
在遺落的世界

這一日，布拉姆斯，酒，菸與咖啡
它們壟斷我僅餘的時間
我向內陸尋訪，回憶盈滿眼眶
如果我終於在山巔的洞窟拾獲一枚海貝
它記錄我們與一切時間

如果妳成為我的內在時間，以刻度
達成一種既定的迴旋
像螺旋樓梯，攀附續存的骨幹
緊緊纏抱用罄的時間，纏抱壞滅的經驗
我們拉扯縫線，此後再也無法向別人
提起自己

妳或許對我說：此後，我們都是對方的外人了
我或許對妳說：此後，我們都是自己的外人了
如果我們的歷史
為對方而保留，耗盡氣力
頹然疲倦。布拉姆斯，酒，菸與咖啡
這一日，最後一日，我很願意
讓它們代替妳
哄我入眠


〈找上你的妻子。〉

為兌現同時取消
我最炙烈的慾念
我會在自己衰敗之後、盛壯之前
找上你的妻子

為試探我最飽滿的人性
驗證我最無私的關愛
一旦感到孤絕
我會輕易找上你的妻子

為證明我是禽獸而禽獸
在禽獸倫理學上
亦無任何嚴重之疏失
在非常禽獸的時刻
我會立刻找上你的妻子

為試探我們誠摯的友誼
你死，你入殮
肅穆的喪禮儀隊一操槍
事不宜遲，我懇奉奠儀
我會找上你新寡的妻子

為實踐我的人類學考察
完成一份佯稱嚴謹
但其實無關宏旨的田野報告
每次，當你的妻子慇勤下廚
洗手作羹湯，身軀在鍋床之間
款款擺盪，我會本著求知的莫大熱情
專門找上你的妻子

為理解真實的血肉，主婦心聲
一旦你的孩子終於甘願入睡
你的妻子備感疲怠──別懷疑
我就會找上你的妻子

為實踐一份體諒的決心
在你妻子如火如荼的排卵期
我都會以最溫柔的行軍
趕赴鐵堡
只為營救你的妻子

為探索美饌之奧祕
一旦感覺飢餓
我便從容匍匐
穿越你家廳堂的橡木餐桌
穿越氤氳的爐架
穿越你打盹臥躺的沙發床
不動聲色地找上你的妻子

為展示你可能的無知
與鈍感，你離家出差
心繫事業不懈地奔忙
你尚且渾然不覺
我已找過你的妻子

為成全你妻子甜美的羅曼史想像
在我自我感覺甜美時
抱歉，我無法遏抑內心的激情
無法停止攸關施與受的喜樂聯想
或遲或早，我都要找上你的妻子

為緩解你家孩子的戀母情結
在他睪酮素尚未醒覺之前
出於一份無邪的關愛
忝代父職
我必將親身找上你的妻子

為信仰所有超驗的純愛
不會被任何經驗斲傷
舍我其誰，我沒半點私心
我會從容找上你的妻子

為尋求一個遁辭，讓我誤以為
我其實不愛你的妻子
只為陷她於不義
我就是會找上你的妻子

然迄今我尚未找上你的妻子
我甚至並未找上任何人的妻子
即便我深信，自己深愛所有的妻子

如果有天，一份圓滿的情感
讓我終於擁有一個妻子
我便可以為種種上述之理由
如實，剴切，無可轉圜
真正找上誰的妻子


〈無緣的悖論與宿命決定論。〉

療痛最癒者，於我恐怕是拉岡
但我無緣與他稍縱攀談

經年不捨逡巡的是波赫士
細節繁複的迷宮
但我無緣精準靡遺轉述
如一完整覆蓋現實荒漠的製圖

深深欽慕古代恐龍，體認牠們
以身軀之龐然
彰顯純粹存活之茫然
活在有骨無肉的當代
生活之維，反覆嗅聞牠們過期的脂肪
然我無緣尋一間酒館
使之踞坐如犬，共桌飲之

懷想最遠的
是木衛上的謐靜生活
最是庸常，最教我難忘
但我無能捨棄我的重量、歷史
無力抵拒重力牽引

最喜歡
妳打著燈，以背影自霧的隘口遁入南方
我惟恐趨身向前
惟恐傾倒，惟恐陷入更多紛亂
但我無緣與自己共處
於最虛無的漫漫守望，想像

想像我據守狹仄的書堆前，妳供予我
一把矮椅
一個座標
種種分布不均的磁場
在一切無緣之間

與妳相遇
無緣迷走失落結語的重力場
像我已然遺忘自己無心犯下的過錯

〈八月或許八十年。〉

八月，臨老我們一起
看老片。高達是烈日正午十二點
阿莫多瓦是亞熱帶雨後凌晨三點
赤裸身軀，暈開塑料紅
法斯賓達的光度久久停駐
夏日清晨六點鐘
奇士勞斯基的陰雨不盡
徘徊午前九點咖啡座
窗框半掩

一切敘事皆脫胎於線性光
慣發於六○年代，午後四點
約莫如同深夜十一點
金盞花巨大而沉默的凋萎
一定得發生在子夜
約莫如同妳的十到十九歲
這麼恰好，都發生於九○年代
那些日子，妳是甜美的失敗主義者
潮濕的街道精密布署妳走過的晦暗溝渠
它們悄悄澆灌妳翌晨的觀日景點

必須成為挺直腰桿行走的人
才能高蹈三月及四月
奮力鼓動翅膀才會真正體驗
十三及十四月，比之三月
或許更接近春天
那些日子，每天都能消磨至
凌晨三十六七點
歛翅飛過歲月的人
或許才能真正體味曖昧的春天
或許四月或許是五月

所有慣性走失的家貓
都在七月結束前尋回
此後一切無恙
此後，我們共度
僅剩的最後四個季節，一起聽音樂
或許巴哈，巴哈是冰鎮玻璃杯
裝填八分滿清水
聽巴哈的日子
時鐘全都停駐無風無影的午後兩點
蕭邦就不同，蕭邦困守破曉即景
適合搭配鰹魚罐頭鐵鏽味
柴可夫斯基緊緊抵靠極地
用砒霜的氣味決絕地疏遠聖彼得堡貴族圈
最深濃的十一月

戀愛驚蟄
婚姻是溽暑加上雷陣雨間歇
婚姻關係裡的睡眠，一概都是
飼料魚相濡
有天，我們會老
有天我們會老嗎？
在我們還不懂如何青春就草草
青春以前，我們還有更多爭執、謾罵
與極不誠懇的和解
和解是一個日子行將告終前
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久久維持了
五年甚至五十年

又或許我們只週末慣性見面
週一週三與週五，例行擁抱睡眠
以腳掌的溫差讓交流兌現
以腿與髕骨，模擬正規纏綿
我的頑固是產自地中海的十月堅果
妳的情緒長年定居海濱城鎮
必須逐日擋傘，或許是
每個足不出戶的瑣碎日子
愛戀在無氧棲境下繁衍，原來
我不意將自己一月的末梢
輕巧嫁接到妳盎然的二月

蔡琳森詩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類與動物情感表達》
內文選摘（五首）

〈序詩／杜斯妥也夫柯基。〉

生活，是儒略曆與現實
甚微渺誤差之累積
屢屢演算失敗，最後成為塊狀
那滋味嘗起來有點酸
像滯銷的復活節乳酪蛋糕

農奴，肺結核，波羅的海
剩餘的時間裡，他是時間的剩餘
他決定了，讓自己可愛點兒
像隻斷尾的柯基
只為求生而活
每一次，溫柔地吠叫

從心底的西伯利亞
向莫斯科

〈末日，妳與哄我入眠的布拉姆斯及其他。〉

如果妳擁有足夠蒼老的靈魂，像九重葛
初次進入夏季的深處
在與地質、物種皆無...

後記　尼安德塔之謎。

　　最早的尼安德塔人現身於非洲。隨後部分支系出走，在歐洲與西亞慢慢繁衍種系。他們額頭平扁，眉弓到髮際線的距離很短。

　　那像獨自身處一個無法迴避的交換領域。面對鏡子，辨認自己，待一切安置妥當，再置入一只匣子，綁上緞帶，最後成為一份禮物。禮物交換派對上，你必須努力辨識所有外人，他們也努力嘗試，去辨認你，給你一個內容，填補你的輪廓。它也是一份贈禮，用來與你準備的禮物進行互換。交換場合會發生大量熱對流，交換不對等，甚至可能沒有回報，幾乎每一次交換都有危險，都可能瀕臨認識的僵局，自我之熵。

　　那是失落的環節，低等物種演化至高等的過程之中，沒有任何介於兩者間的亞種被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人類的進化都太快，太跳突。人類從尼安德塔人躍進式地演進，成為身體結構與現代人極相似的克羅馬儂人，其間找不到逐步演變的中間證據，它徹底脫出演化體系的既定軌道，跨越時差，成為巨大的迷失。

　　我們都見證了交換關係裡的跳躍性翻譯，那些譯本各自獨立，各自表達不同內容，如同獨立的星系，各自扭轉旋臂，彼此卻又相互連結，發生引力作用，彼此形成互為依存的親屬關係。解釋的落差也存乎不同個體之間，不同個體分別使用各自的絕對語言，那種時候，自我是天堂，沙特則表示，他者即地獄。有時候，要目測並指認對方，或許需要讓光走上數十、數百光年。有距離的翻譯，在翻譯對象面前鋪設拒馬，不斷折衝，將其間的指謂鏈鎖去自然化。它帶有某種純粹能指的感官衝擊，使象徵霸權暫時癱瘓，像凍土封藏一枚遠古的骨針，一只碎裂的指節。譯本浮出意義水面，那是拆解禮物的瞬間，話語和文字痙攣的瞬間。

　　有時候，我們將自己理解為一份「禮物」，卻被收受者翻譯為「匣子、包裝紙、緞帶與其內裡的空洞」。有時候，我們在別人面前不能僅僅滿足於自我解釋，我們總想「過度解釋」。

　　迄今二萬多年前，地球上仍有尼安德塔人的留存跡證。尼安德塔人何時滅絕？為甚麼滅絕？越來越多證據顯示，伊比利半島南部是尼安德塔人在歐洲的最後據點。約莫四萬兩千年前，現代智人進入伊比利半島北部。不知何故，他們沒有繼續南下，尼安德塔人繼續在半島南部生活。當時的尼安德塔人為何能夠生存下來？他們與現代智人是否有過任何接觸？

　　如果有人誤解你，或許那些誤解只是他需要的解釋，不必然是給予你。禮物不必然被拆封，緞帶不必然要鬆解。有時候，我們解釋自己，只是為了劃定一個自我的邊界，為了擁有屬於自己的，擁有不屬於自己的。有時候，我們其實不能也不該解釋自己，為了遂行交換關係，為了能將自己納入他者的邊界內，為了讓他者擁有自己的邊界。

　　有時候，誤解是被容許的。

　　走過失落的環節，人類站得更挺直，更嫻熟於用火，並且開始畜牧，耕種，結繩，繼而記述，寫字。人類是尼安德塔人與智人混血繁衍的後代。

後記　尼安德塔之謎。

　　最早的尼安德塔人現身於非洲。隨後部分支系出走，在歐洲與西亞慢慢繁衍種系。他們額頭平扁，眉弓到髮際線的距離很短。

　　那像獨自身處一個無法迴避的交換領域。面對鏡子，辨認自己，待一切安置妥當，再置入一只匣子，綁上緞帶，最後成為一份禮物。禮物交換派對上，你必須努力辨識所有外人，他們也努力嘗試，去辨認你，給你一個內容，填補你的輪廓。它也是一份贈禮，用來與你準備的禮物進行互換。交換場合會發生大量熱對流，交換不對等，甚至可能沒有回報，幾乎每一次交換都有危險，都可能瀕臨認識的僵局...

序詩｜杜斯妥也夫柯基。

輯壹｜杜斯妥也夫斯基
末日，妳與哄我入眠的布拉姆斯及其他。
海灘的一天──致奇士勞斯基。
廣州街。
讀《ゼロから始める都市型狩猟採集生活》。
人體地球製作。
「好的，晚安。」
Eugène Atget。
完全圖靈測試。
柯本先生逆轉錄。
阿莫多瓦餐桌與多國語言。
萊卡。
臉。
找上你的妻子。
倖存者於去年八月的死法。
為了鴿子的緣故。
我沒有足夠的優雅去面對可能性的死亡。
狂戀卡拉蘇。
耶路撒冷。
你今天適不適合哀傷？
無緣的悖論與宿命決定論。
我柔軟的未來學。

輯貳｜柯基
八月或許八十年。
星期天，兜售英漢百科全書的人。
烏鴉：一座遷徙的染坊。
物種演化：成長小說的三聲部。
一則無法抵達最終章的科幻小說。
週末，摧毀並潰敗那男人的一段話。
舊信。
鬍。
琴。
弦。
我年輕的戀人。
霍金，的相反。
人馬座新娘。
吾妻史觀。
無悔。

輯叁｜規範性的翻譯方法，與誤譯
月岩──致Z。
fado marinheiro──為運補艦201的汪韋良與一次性訣別而寫。
他誦──致旅居慕尼黑的Z。
太陽──給E，溫哥華的微笑，與永遠的大陸永遠的曙光。
鳥──給我欽慕的逃亡者。
元廢墟──給海子與他的火車。
二○一四手帳──給編輯C。

後記｜尼安德塔之謎。

序詩｜杜斯妥也夫柯基。

輯壹｜杜斯妥也夫斯基
末日，妳與哄我入眠的布拉姆斯及其他。
海灘的一天──致奇士勞斯基。
廣州街。
讀《ゼロから始める都市型狩猟採集生活》。
人體地球製作。
「好的，晚安。」
Eugène Atget。
完全圖靈測試。
柯本先生逆轉錄。
阿莫多瓦餐桌與多國語言。
萊卡。
臉。
找上你的妻子。
倖存者於去年八月的死法。
為了鴿子的緣故。
我沒有足夠的優雅去面對可能性的死亡。
狂戀卡拉蘇。
耶路撒冷。
你今天適不適合哀傷？
無緣的悖論與宿命決定論。
我柔軟的未來學。

輯貳｜柯基
八月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