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安！借住少女出沒注意（中）

坐在浴缸邊，我拿著掃把戳戳天花板。
「下來吧。」
「不要……」
「妳到底要消沉到什麼時候。」
「到死。」
「別開玩笑了，難道妳要把外頭的工作統統交給我一個嗎？」
我不滿是當然的。
浴室的外頭，也就是客廳，目前堆了一個又一個裝滿以及未滿的紙箱，裡面放著我和她的用具，以及捨不得丟棄的個人物品。
現在的工作就是徹底封裝後，內內外外檢查一遍是否有疏漏，確定東西都帶上了，一起搬到社區的中庭去，等待朋友的車子來載。
看起來像是勞力工作，可是我和她的東西並不多，保守估計大概三趟電梯就可以搞定，也就是說明明很簡單的事，卻因為她在鬧彆扭而延宕。
而且「死」這個字又開始掛在她嘴巴了，這點最讓我不高興。
我用掉整整一年的時間，把那個跳河的小蛔救回來之後，經過長時間的開導，帶著她一起找到自己想要的目標，攜手往目標一步一步地前進。直到今天，不過是發生了一點小挫折，她就又躲進廁所的天花板夾層中，死活不打算下來的樣子。
「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她悶悶的說話聲從上方傳來。
「喂，分工合作才對吧。」我的掃把繼續往上戳。
「不對。」
「哪裡不對？」
「問這個問題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們是什麼關係。」
「……」我一時語塞，想起在急診室的告白被她狠狠拒絕的慘樣。
那晚之後，她隔天就出院了，雖然氣色不佳，但比起我輾轉難眠、痛徹心扉的失戀狀態，簡直健康得跟條牛一樣，還在興高采烈地慶祝自己不用再打針，根本不知道我躲在棉被內已經偷偷哭了幾次。
「回答我呀。」
「……朋友。」
「不對，我才不要當你的朋友。」
「室友……」
「不對，我不過是借住的。」
「那到底是什麼啦。」
「是寄生蟲與宿主的關係。」小蛔說完，還哽咽了幾聲。
「別胡說八道。」我要不是怕天花板坍掉，早就爬上去抓她下來。
「你不喜歡的話，那換成寵物與主人的關係也可以……」
「好，那我是主人吧，妳馬上給我出來。」
「寵物如果聽得懂人話……才是不正常的。」
「……」我頸部的青筋大概浮出來了。
「身為寵物女孩，好歹我會自己穿衣服，日常生活也沒問題。」
「別把自己拿來跟椎名真白比啊！」
「還有，寵物的工作就是吃跟賣萌而已，如果有個人養一隻貓，還命令貓去幫忙搬家，那個人一定是神經病吧。」
「妳繞這麼大一圈，就是想要偷懶啊！」
「喵～」
「閉嘴啊啊啊！」我感覺到腦血管的強度正在面臨嚴峻的挑戰。
「要養像我這種超級可愛的寵物，這是你該付出的代價喔。」小蛔探出頭，嘻皮笑臉的。
我抬起頭，無奈地說：「我還以為妳是因為歌唱比賽的名次不如預期，在耍脾氣，結果只是單純想偷懶……」
「什麼里民歡慶中秋歌唱大賽……我根本、根本就沒盡……」倔強的她嗆到一半，櫻紅色的脣瓣輕輕顫抖，忽然抽噎了幾下，眼眶漸漸泛起水光，「嗚……嗚嗚……真不公平，笨蛋比賽，你替我找這個什麼笨蛋比賽啊！」
「沒辦法啊，依妳的問題，我們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我聳聳肩。
「參賽者只有六個人耶！」
「妳不是第五名嗎？」
「我唯一贏的爺爺，是帶氧氣瓶上場的啊！」她哭了出來，忿忿不平地抹掉淚珠，「你這該、該死的傢伙……嗚嗚……太羞辱人了……」
「比賽就是戰場，贏了就是贏了，輸了就是輸了，弱者本該戰敗，不需要同情。」我替她解釋。
「嗚嗚……指定歌曲是……苦海女神龍、雙人枕頭、酒後的心聲、舞女、每一首的年紀都比我還老……我根本就不可能唱出那種味道啊……嗚嗚嗚嗚，真不公平……你絕對是故意要欺負我……」
「我覺得妳自選曲唱《新世紀福音戰士》ＯＰ才是輸的主因……」
「那是經典神曲欸！」
「苦海女神龍也是經典啊，它可是長年占據我媽去小吃攤必點歌曲前三名的位置。」
「唔……」小蛔無法反駁，只能擦擦眼淚，另闢一個新戰場，怪模怪樣地說：「我們是共生關係，沒道理都是你單方面的付出……所以，這一次輪到我幫助你。」
嗯，她刻意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就是要模仿我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有幫啊，我一直在想辦法。」
「為了不讓我快快樂樂地跳河，淨說些好聽話來哄騙我這種天真無邪的少女……結果呢？害我被拐了一年，還敢叫我付出勞力，你這個不盡責的主人！」
「……說到底，繞了三百六十五圈，無非是要偷懶嘛。」
「喵～」
「不要摧毀貓在我心中的形象啦……」我垂頭喪氣地走出廁所。
戰敗，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喪家之犬，就是用來形容此刻的我吧。
要對抗小蛔的任性，我仍是遠遠不足。
苦著臉站在客廳，環視這個即將說再見的家，紙箱堆出的記憶，比想像的還要多還要更沉重。搬到這將近三年，前面所累積的回憶，卻不如發現小蛔的後一年來得多。這也表示，要是沒有她的話，我的高中三年生涯，根本就是以魯蛇、肥宅、家裡蹲的三重身分度過，連需要被記憶下來的地方都沒有。
曾經，我是個渾渾噩噩，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人。
是因為小蛔，我才懂「想要」就去「追求」，這種動機轉變成實際行動的意義。
看起來這是正常人都具備的能力，對當時的我來說，卻是完全不敢想像的。
就如同一生都被關在籠裡的鳥，不敢奢望飛。
把一個又一個紙箱搬到樓下的預定地點，我擦掉快從下巴滴落的汗水，停止對不堪過去的檢討，回到已經空無一物的家，扛起最後一個沉重的紙箱，對廁所內的小蛔喊話。
「不下定決心，永遠不會有新的開始喔。」
「……萬一新的開始又失敗的話，那開不開始還不是一樣嗎？」
「妳躲在天花板夾層說這種話，根本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喂，可以不搬嗎？我真的很喜歡這裡。」
「事到如今，已經不可以不搬了。」
「嗚……」

＊

一輛小貨車從遠方駛來。
髒髒的、舊舊的卻馬力十足的模樣，讓我想起老家的拖拉機，取代牛在田中努力地工作，就算被泥水、肥料、土壤弄得灰頭土臉，還是給我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眼前的小貨車稍稍勾起我的思鄉之情，唯一突兀的大概就是駕駛。
思嘉一樣出汙泥而不染，黑色的長髮依然直得像是用尺一根一根畫出來的。暗色的小外套只扣了兩個鈕扣，裡面黑白橫條的上衣雖然領口很高，但完全掩飾不了她的豐滿上圍，隨著條紋被撐大變形，更是令人不多注意都很難。我甚至都想拜託她放過那兩顆可憐的鈕扣，萬一等等崩開了該怎麼辦？
撇開她的身材不談，考上藝術大學的思嘉更加空靈了。
「空靈」這個形容詞絕對是最奧妙又最貼切的兩個字，她的表情很空，永遠是那副處變不驚的淡然模樣，可是瞳孔內時不時的眼波流動，又證明她絕對不是外表那樣的簡單，古靈精怪的思維都藏在她的腦袋內。
從我們約定好要考上同一間大學卻雙雙落榜，不得不一個人去讀藝術大學，另一個去讀綜合大學之後開始，她就越來越空靈。
現在要看見她因為內衣或泳衣被偷而窘迫的表情……應該不太可能了。
這種轉變，思嘉說是成熟女性的象徵，覺得自己不能再和什麼都不懂的高中少女一樣，是一種心靈上的蛻變。
當然，我根本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啦，高中畢業到大學入學也不過是隔一個暑假，會有巨大的改變一定是有其特殊的原因，跟年紀一點關係都沒有。
「喝汽水嗎？」她從飲料架拿起一瓶未開的沙士。
「最近體重有點上升，被全面禁糖。」我開始把紙箱搬到貨車上。
「那你喝我的無糖綠茶吧。」思嘉扔給我只喝了兩、三口的冷飲。
我雙手合十地感謝，暫時先把寶特瓶插在口袋。
她一同替我搬了幾個箱子，過程中順便告訴我這輛車的來歷，我才終於弄懂這輛和她氣質完全不同的小貨車是怎麼來的。
「跟直屬學長借的。」
「居然是……直屬嗎？」
「在迎新大會時就認識了。」
「這麼容易就借妳車？」
「我的人品高尚呀。」
「也是……」
「欸，在這時候不吐槽我，很尷尬啊。」
「希望被吐槽這種要求我從來沒聽過，恕難達成。」我拍拍手上的灰，拿著冰涼的無糖綠，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座，「ＯＫ，搬完了，出發。」
思嘉雙手放在方向盤，狐疑地問：「她呢？」
「小蛔捨不得自己的老巢，正在獨自一人緬懷當中。」
「哎呀，一見到新家她立刻就會忘記了。」
小貨車緩緩發動，她生澀地排檔，看著左手邊的後照鏡，稍稍踩下油門，倒退，再漸漸駛上馬路，用平穩的狀態、不疾不徐的車速，朝新的租屋處前進。
路途中，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部分都圍繞在大學上面。我感覺得出來，思嘉已經走出當初落榜的陰影，況且藝術大學的校風比我們保守的傳統大學奔放許多，從她嘴巴說出來的瑣事統統都是快樂的，無拘無束、全然自由的姿態。
我完全不敢再回憶起當初畢業時，她哭成淚人兒的慘烈畫面。
大概一個小時的距離，沉浸在她的話語中，一下子就到了。
我就直接省略掉把紙箱搬進新家的過程，直接跳到我滿身大汗，終於全部搞定，可以站在客廳中央環視整個三房兩廳的大格局這邊。
陽光從陽臺穿透而入，溫馨、潔白、寧靜的舒適感不需要用詞語形容，光是站在光線下就能用每一吋的皮膚體會特有的溫暖；如果再搭上偶爾吹來的徐徐涼風，我真的可以在這裡罰站整天。
該有的基本家具都具備，客廳跟餐廳是連在一起的，空間非常廣闊，我面對陽臺，左手邊是兩個並排的房間，背後是主臥室與廁所，左後方則是設備齊全的廚房，基本上是一個一家四口才用得到的格局。
所以這一次，真的欠思嘉一個大人情。
她的舅舅跟前妻離婚之後沒多久就再娶，而且打算跟老婆移民到澳洲，只是此時房價過低賣掉不划算，才打算低價出租，希望能打平剩下的貸款利息就好，租金給我市價的好幾折優惠，而且離我就讀的大學搭捷運不過是兩站的路途，可以說是近乎完美的新家。
「不過……舅舅要我再嚴肅地警告你一次。」思嘉拍我的肩，異常地認真。
「我知道，這間與陽臺相連的客房絕對不可以開。」我點頭。
「沒錯，那個客房內的一道門與兩扇窗都鎖死，硬開也只能破窗了。」
「妳親戚有說原因嗎？」我走到陽臺，果然客房與陽臺中間的一扇窗也被整個用不透光的黑色隔熱紙黏著，另外再上了鎖。
「舅舅說，裡面都是一些珍貴的私人物品，怕被房客弄壞。」
「好，我會注意。」
畢竟房租很低，我當然沒資格再多說什麼。更何況我和小蛔只需要兩個房間，已經比過去我被迫睡在客廳沙發要好得多了，根本就用不到第三間房。
思嘉靠在餐桌，敲敲自己的手臂，對三公尺遠的我說：「喜歡嗎？」
「當然喜歡，給我一種重新出發的感覺。」我仍站在陽光之下。
「小蛔會喜歡嗎？」
「不知道。」
「她還在追尋自己想要的嗎？」
「一直以來都是。」
「追尋自己想要的過程中……手段稍微激進一點，也是可以被原諒的。」思嘉的語調突然變低。
我轉過頭看向她，不解地說：「小蛔的手段一向都很激進，久而久之，早就習慣了。」
「嗯……」她垂下頭，讓掛在耳際的髮絲落下，遮住了半張臉，「不過，你們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是寵物跟飼主的關係，妳也可以理解成寄生蟲與宿主的關係。」我失笑。
「……你還是單身？」
「是啊，距離轉職為魔法師……還剩下，嗯，十年左右。」
「……」
借用網路上的哏來轉移話題，在思嘉毫無反應地靜滯之下宣告失敗。我真的很後悔為什麼要說這種冷笑話。
當初在咖啡廳，她對我說過的話，到此刻仍是印象深刻，畢竟是活到十七歲第一次被告白，要嘴硬說不震撼絕對是騙人的。
我不是漫畫或輕小說裡、可以穿梭在眾多女角色中大搞曖昧的男主角，於是我知道自己乘載著別人寄託的情感，勢必要盡快做出回應。
這是將心比心的簡單問題，我知道單戀的徬徨與不安。
就算當時遇上小蛔失蹤的情況，我還是牢牢記得要給她一個答覆。
不過等到小蛔出院，一切恢復正常，我約她到咖啡廳碰面，思嘉卻反悔了，表示自己不過是一時迷惘才說出這樣的話，還舉了什麼吊橋效應當例子。說因為生平首次在外面沒穿貼身內衣，所以整個人很恐慌、很沒安全感，心跳莫名加快，對我產生依賴的錯覺，等到冷靜下來之後才明白這根本不是愛慕之情。
老實講，我並不意外，思嘉這樣的女孩子，本來就不可能喜歡我這種平凡路人角。
於是她跟我道歉，並且約好要一起努力讀書考上好的大學，再繼續當同學以及超越性別的朋友。
我們還非常做作地握了手，一起笑得跟白痴一樣，引起咖啡店員的側目。
結果，我們考得都很差，她去了自己填的第八個志願知光藝大，我去了第四個志願品峰大學。還好兩間學校離得不遠，在五分鐘的車程內，硬要用雙腳走也可以見面；況且思嘉搬出家，住在外面的宿舍，連過往的門禁都解除。
看來朋友這條路，還是可以繼續走下去。
「我總覺得不交個男朋友就不像是大學生。」她抬起頭，把長髮繞在脖子上，好像一條黑色的圍巾。
「刻板印象啦。」我做了幾個伸展動作，依然捨不得離開溫煦的陽光。

坐在浴缸邊，我拿著掃把戳戳天花板。
「下來吧。」
「不要……」
「妳到底要消沉到什麼時候。」
「到死。」
「別開玩笑了，難道妳要把外頭的工作統統交給我一個嗎？」
我不滿是當然的。
浴室的外頭，也就是客廳，目前堆了一個又一個裝滿以及未滿的紙箱，裡面放著我和她的用具，以及捨不得丟棄的個人物品。
現在的工作就是徹底封裝後，內內外外檢查一遍是否有疏漏，確定東西都帶上了，一起搬到社區的中庭去，等待朋友的車子來載。
看起來像是勞力工作，可是我和她的東西並不多，保守估計大概三趟電梯就可以搞定，也就是說明明很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