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第一
〈1.1〉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ㄎㄨㄣ)。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白話〉
北海有一條魚,名字叫鯤。鯤的體型龐大,不知有幾千里。牠變化為鳥,名字叫鵬。鵬的背部寬闊,不知有幾千里。牠奮起高飛時,雙翅張開有如天邊的雲朵。這隻巨鳥,在海風大作時,就會遷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個天然的大池。
〈解讀〉
許多人分析莊子,說他寫書的目的,正是在敘述他自身的生命體驗。
人的生命有各種限制,像是無法選擇出生的時代、社會;也有本能、衝動、欲望,各種心想而事不成的狀況,面對這麼多壓力,還能夠過得自在快樂嗎?〈逍遙遊〉做為《莊子》的第一篇,讓人光看篇目,心情就很放鬆。
「逍遙」與「遊」要分開解釋。「逍遙」是形容人很自在,沒有特定的目的,就像被風吹著,沒有非要去這裡或那裡。根據研究,人生的煩惱痛苦,來自「有明確的目的」,以致眼前所做的事成為一種手段。譬如中學生讀書的痛苦來自「以考上大學為目的」,讀書反成為手段,自然很難體會讀書的樂趣。如果我們做任何事,能從事件本身發現目的,而非為明確目的而將事件視為手段,並從中安頓自己,如此才能逍遙。「遊」這個概念,我們常說遊玩、遊戲,在古文中可以和「游泳」的「游」相通。人的生命有許多限制,無法自由自在,所以莊子以「游」來形容人的生命像魚在水中優游,十分自在。
莊子擅長說寓言,其目的不只為了啟發我們的想像力,也為了展示他卓越不凡的見解。在此,藉寓言說明《老子》二十五章的「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道」做為萬物的來源與歸宿,所以人能理解它的大。天無不覆蓋、地無不承載,其大也是可以被眾人認可的。然而人的大,並非從外型來決定,而是指人的心有無限可能性,其容量無可限制,就如同西方有句諺語,「海洋比陸地大,天空比海洋更大,人的心比天空還要大」。人心可以思考整個宇宙萬物,所以比陸地、海洋、天空還大,一般人的心如果只在小地方計較,是無法稱其為大的。莊子這段寓言在說明:人的心可以轉化提升。
人的幼年是依賴期,就像魚(鯤)要依賴水;成長之後就像鳥(鵬),鳥要依賴空氣,空氣充滿各處,比水的限制更少,相對而言就更自由了。鯤「化而為鳥」,表示萬物有可能相互轉化,因為它們的根源皆是「道」。這兩者的差別是:鯤不能脫離水,鵬要靠風來飛行;鵬的逍遙程度顯然較高。莊子描述大鵬鳥的大,令人難以想像,更特別的是,牠飛到九萬里的高空之後,就完全不費力氣。古人對大氣的浮力並沒有研究,只是憑經驗觀察,覺得在高空盤旋的老鷹,不須像麻雀般費力的振翅,就能自由翱翔。莊子的寓言是要告訴我們,人的生命可以提升、轉化到一種最高的層次(由鯤到鵬),完全不費力氣就可以像大鵬鳥般很自在的盤旋空中。
另外要注意的是,大鵬鳥是向南方飛的。《易經》中的離卦在南方,南方代表光明,因為古代君王從北向南看,太陽的光明與溫暖,象徵熱力的來源。
「不知其幾千里」,表示無可想像,就是要破除我們的一般見聞,讓想像力得以自由發揮,不必勉強在既有的經驗中尋找。人的生命可以提升與轉化,顯示道家對人類生命的極度尊重與肯定,不像儒家說沒有志向的人便是「小人」。所以,好的哲學談到君子,必定是從身、心轉向精神的層面。莊子說「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如果人的生命活動不想被身與心所限制,希望精神能夠發展,就需取捨。
原文中,「怒而飛」的「怒」是奮起。其翼若「垂天之雲」,指的是「天邊的雲朵」,「垂」代表「邊」,即是現在說的「邊陲」。「北冥」與「南冥」固然可以譯為「北海」與「南海」,但不宜因而忽略「冥」字的意思:溟(ㄇㄧㄥˊ)漠無涯,引申為荒遠無邊的境界,非世人所知所見。經由「冥」的接引,或許離「道」不遠。
〈1.2〉
《齊諧(ㄒ一ㄝˊ)》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ㄅㄛˊ)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一ㄝˊ)?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白話〉
《齊諧》,是一本記載怪異事件的書。這本書上說:「當大鵬要往南海遷徙時,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濤,牠拍翅盤旋而上,飛到九萬里的高空。牠是乘著六月颳起的大風而離開的。」野馬似的空中游氣,四處飛揚的塵埃,都是活動的生物被大風吹拂所造成的。天色蒼蒼,那是天空真正的顏色嗎?還是因為遙遠得看不到盡頭的結果?從天空往下看,也不過是像這樣的情況吧!
〈解讀〉
大鵬起飛靠的是六月大風所激起的波濤。當時用的是周曆,六月是夏曆八月,夏秋之交。三千里波濤與九萬里高空的意象,我們大可不必費心想像,因為莊子經常語不驚人死不休。最重要的是時機與客觀條件配合,才可成就壯舉。
仰望天空,其色深藍,自有一種永恆幽靜的趣味。莊子卻能逆向運思,從天空往下看,並且認為所見類似;如此一來,世間萬物也同樣值得欣賞了。心靈隨著大鵬高飛而提升,體悟也將異於平地所知。太空人從太空所見的地球,充滿美麗的色彩,但是莊子的時代並無從太空往下看的經驗,他掌握了「有距離才會有美感」的原則,發出這樣的感觸,所以方東美先生常說莊子是太空人。我們也應多練習從不同的角度看事情,如果能從永恆及無限來看自己的處境,更能幫助我們跳脫狹窄的範圍。這也是學習道家能幫助人化解執著最大的理由。
「搏」扶搖是鳥拍翅膀,有些版本做「摶」,但這樣便成原地打轉,所以還是用「搏」較恰當。
〈1.3〉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ㄠ)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ㄆㄡˇ)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一ㄢ)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白話〉
再說,積存的水不夠深,它就無力承載大船。倒一杯水在低窪之處,只有小草可以當船;放上杯子就著地不動了,這是水淺而船大的緣故。積存的風不夠大,它就無力承載巨翅。所以,大鵬飛到九萬里的高空,才算抵達風的上方,然後才可以乘著風力,背靠著青天完全沒有任何阻礙,然後才可以開始飛向南方。
〈解讀〉
這一段是以比喻說明大鵬為何要飛得那麼高。先是用水、大船、小草與杯子,說明大小是相對的,但也說明沒有任何事可以心存僥倖,沒有準備工夫,就少了可以憑藉的風力。今人使用「培風」一詞,常指準備階段的努力,而原文則是指此一階段之後的「憑風」或「乘風而行」。「夭」是夭折,「閼」是停止,代表阻礙。
〈1.4〉
蜩(ㄊㄧㄠˊ)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ㄈㄤ)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ㄘㄢ)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ㄔㄨㄥ)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白話〉
蟬與小鳥譏笑大鵬說:「我們一縱身就飛起來,碰到榆樹、枋樹就停下來,有時飛不高,落在地上也就是了,何必要升到九萬里的高空,再往南飛去呢?」前往近郊的人,只要帶著三餐,回來時肚子還是飽飽的;前往百里之遠的地方,就要準備過夜的糧食;前往千里之遙的地方,就要累積三個月的糧食。這兩個小東西又知道些什麼呢?
〈解讀〉
「蜩」是蟬,〈達生〉裡還有一個「承蜩丈人」的故事。前往近郊、百里之遠、千里之遠,所準備的食物不成數學上的比例,是因為要到千里之遠,途中恐怕還有走走停停、發生戰爭的可能。二「蟲」並非指昆蟲,而是蟬與小鳥。大鵬對於蟬與小鳥的譏笑,可能根本聽不到,即使聽到了也不會在乎。但是以下幾段,說故事的莊子要發表高見了。
〈1.5〉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ㄕㄨㄛˋ),蟪(ㄏㄨㄟˋ)蛄(ㄍㄨ)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ㄔㄨㄣ)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白話〉
小知識比不上大知識,小壽命比不上大壽命。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朝生暮死的菌蟲不明白什麼是一天的時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蟬不明白什麼是一年的時光。這些屬於小壽命。楚國南方有一棵冥靈樹,以五百年為春季,五百年為秋季;上古時代有一棵大椿樹,以八千年為春季,八千年為秋季。這些屬於大壽命。彭祖活了八百歲,到現在還以長壽特別知名,一般人與他相比之下,不會覺得悲哀嗎?
〈解讀〉
朝菌、蟪蛄、冥靈、大椿的存在期限(年),有短有長,因而能覺察的範圍(知),也有小有大。這些都是自然界的客觀事實,無所謂「及與不及」的比較問題。但是,從人的角度來看,就會進行比較了。
比起彭祖,眾人難免覺得悲哀。莊子不是羨慕長壽,而是提醒我們不必悲哀,因為知與年齡的限制有關,活一天的壽命,自然無法得知一年的內容。就像你沒有離開過台灣,就不知道台灣有多小;蟬與小鳥,當然無法理解大鵬鳥的世界,也無從評斷。人若不想局限自己的視野,不妨用更高的觀點看世界。就像北京天壇,如果站在平面上,是無法看出它的美,一定要像老鷹一樣,把觀點轉成從天上往下看,才能發現天壇的美。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已被用來形容一個人見識短淺。「冥靈」另有一說是靈龜,但此處採用靈樹,是因為後面所談的大椿樹,都是可以用年輪來計算年齡。
〈1.6〉
湯之問棘(ㄐㄧˊ)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ㄧㄢˋ)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ㄠˊ)翔蓬蒿(ㄏㄠ)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白話〉
商湯詢問棘,得到這樣的說法:「在草木不生之地的北方,有一片廣漠無涯的大海,是個天然大池。那裡出現一條魚,魚身寬達幾千里,沒有人知道牠有多長。牠的名字叫鯤。那裡出現一隻鳥,名字叫鵬,牠的背像泰山那麼高,雙翅有如天邊的雲朵。牠拍翅盤旋上升,直到九萬里的高空,凌越雲氣,背靠青天,然後飛向南方,準備前往南海。水澤邊的麻雀譏笑大鵬說:『牠要飛到哪裡去呢?我一跳躍就飛起來,不到幾丈高就落下,在蓬蒿草叢中翱翔,這也是飛行的絕技啊!牠還要飛到哪裡去呢?』」這就是格局小與格局大之間的分別。
〈解讀〉
莊子除了「寓言」之外,還有「重言」,也就是借重古人或名人之言來說明事理。這些重言「如有巧合,純屬偶然」。商湯這一段內容,即是一個例子。
本段先後出現的魚與鳥,雖沒有明白說明鳥是魚變成的,但因為莊子分段說明一個故事,所以承接「化而為鳥」,可知鳥是魚變成的。
「湯」是商朝開國之君,「棘」原名夏棘或夏革,是湯的大夫。「窮髮」的「髮」是毛,代表草木,「窮」在《易經》中作「極」,所以窮髮是草木不生處。小大之「辯」是分辨之意。
麻雀如果不譏笑大鵬鳥,彼此不妨各安其性;大鵬鳥不須回應,因為莊子會為牠代勞。
〈1.7〉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ㄐㄩˇ),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ㄕㄨㄛˋ)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ㄌ一ㄥˊ)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ㄨ)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白話〉
因此,那些才智可以擔任一個官職,行事可以造福一個鄉里,德行可以投合一位國君,以致能夠得到一國民眾信任的人,他們看待自己的態度也和小麻雀一樣了。宋榮子就嘲笑他們。對宋榮子而言,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稱讚,他也不會特別振奮,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責備,他也不會特別沮喪。他能確定內在自我與外在事物的分際,辨別榮耀與恥辱的界限,只需如此就可以做到這一點。這樣使他不會汲汲追求世間的成就。他的表現雖然不錯,還有尚未達到的境界。再者,像列子能夠乘著風勢而飛行,姿態輕巧美妙,過了十五天才回來。他對於圓滿幸福並未汲汲追求。這樣雖然免於步行之累,還是要等待風力的配合。如果有人能夠順應天地的常道,由此把握自然界的變化規律,再遨遊於無窮的境界,那麼他還要等待什麼呢?所以說:至人化解自我,神人化解功績,聖人化解名聲。
〈解讀〉
本段是前面七段的總結。才智可以擔任一個官職,行事可以造福一個鄉里,德行可以投合一位國君,以致能夠得到一國民眾信任的人,在一般人的標準,這已是人間的成就,但在莊子眼中,不過是小麻雀。有些人讀過《莊子》之後,性格變得十分狂妄,但莊子真正的目的並非嘲笑別人是小麻雀,而是當你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被別人嘲笑時,不要在意,那些人只不過是小麻雀罷了。
世間所有的成就都有條件,也要付出相對的代價,值得思考之處就在:是否需要為這些外在成就付出代價?生命是可貴的,何不學大鵬鳥讓生命轉化? 歷代讀《莊子》,大都參考郭象的注解「小大各適其性」,可惜這是一大誤解。莊子的寓言並非要人落實在個別的生物上,而是說明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可能成為大鵬鳥,有些人卻自甘成為小麻雀,看到別人努力學習,認真修練,就嘲笑別人。
西方人也寫寓言,柏拉圖(Pluto)《對話錄》記載蘇格拉底(Socrates)的思想,曾描述人們被反綁雙手雙腳,背對洞口,囚禁在地窖裡,身後點著蠟燭,照著移動的道具,光影投射在牆壁。蘇格拉底鬆開自己的束縛,回頭找光源,才發現映在牆上的只是道具的光影而已。他爬出洞口,卻在刺眼的陽光下,無法立刻張開眼睛,這才發現真實世界的一切。他滿心歡喜,想與人分享真實的世界,但當他從光明回到黑暗,跌跌撞撞的模樣讓地窖的人嘲笑「連地下的事物都分不清,說什麼真實的世界」,結果活活被打死。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之後行乞佈道,同樣受到許多人嘲笑,但他仍然不忍心獨自解脫。哪一個聖賢不是如此? 孔孟老莊也是在自己覺悟之後,苦口婆心告訴別人不要糟蹋自己的天性,浪費潛能,要往上走才會體悟更高的格局。
宋榮子,原名宋鈃或宋牼,學說立場見〈天下〉。列子,原名列御寇,春秋時代鄭國思想家。他做到第一種境界,就是「重內輕外」,能確定內在自我與外在事物的分際,辨別榮耀與恥辱的界限,這樣就不會汲汲於外在的成就。第二種境界是與大自然配合,「六氣」是陰、陽、風、雨、晦、明,代表自然界,御風而行但仍需等待。第三種境界是順應天地的常道,把握自然界的變化規律,遨遊於無窮的境界,也就是無所等待。宋榮子可以在世間不受影響,列子可以配合自然界的條件,但真正的逍遙是「無待」。
許多人認為只要自己到達什麼情況就能快樂,其實未必如此。面對我們無法解決的事,全然接受它,一如莊子所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
至人、神人、聖人,都是莊子筆下的理想人格,其本體為一,而展現的功能各有精采之處。至人與自我對照,因為他已經是人類中修養最高的,所以不必區分你我,也就化解了自我。神人與功績對照,神代表神妙,雖然有功績,但是他化解了功績。聖人明明有名聲,得到眾人的掌聲,但他化解名聲,代表他超越了。所以,在人間與別人相處要能「化」,化解自我、化解功績、化解名聲。這三種人是莊子心目中理想的人,另外還有真人、天人。道家所謂自然,並非要人守住天生本有的樣子,真正理想的是至人、神人、聖人、真人、天人,要把生命所有的潛能都發揮出來,身與心之外,還要發揮精神的層面,才能成為這五種人之一。